被沈芸喊作夏姨的女人,離開藤椅,驚奇且興奮地,起身向沈芸這兒摸索走來。

    “你是?難道你真是芸兒,會這樣巧!我還以為隻是重名重姓呢!”

    “是我,”既而,沈芸又惶惑地問“你不是早遠走南洋了,原來一直在這?”

    “我剛從新加坡迴來,半月前。”

    “你的眼睛?”

    “哦,去年,我出了車禍,僥幸保全了性命,可是眼睛卻……”

    曾經的夏茵蘭是溫婉美麗的,在沈芸的記憶中,如沈家後園裏一簇簇幽幽開放的蘭花一樣清幽。現在的她豐腴適中,肌質潤澤,依然話音婉轉,隻是那雙曾熠熠生輝的美目,如今瞢蒙無光,讓人不由慨歎世事的紛繁舛錯。今天的不期而遇,是沈芸做夢也沒想到的,夏茵蘭也是。彼此相認後,氣氛卻沉默了,窗外的雨亂了節奏地敲打著南窗,雨聲淩亂碎雜。夏茵蘭令一旁低眉順眼的小青下樓沏茶去,然後走到窗邊,聽了會兒雨,背對著沈芸輕輕問道。

    “你爸爸……?”

    她小心翼翼的語氣,欲說還休,仿佛那是一個不願觸及卻又魂牽夢繞的傷疤。

    “已經去世了,十年前。”沈芸盡量與己無關般冷淡。

    “哦——”

    夏茵蘭一陣微微的踉蹌,雖然竭力不動聲色,全身肌肉卻在急劇痙攣抽搐著,看得出,她很傷心。她呆在那兒,窗外的雨聲喧囂入耳,漫天飄灑的梅雨,就象她前世注定的孽緣,自滋生後就不曾休止過。二十年前,她愛過他——沈芸的父親,那時,她是沈家的小保姆,沈芸的父親在古城大學教書,他大她十歲。

    多年後,她重歸故裏,他卻棲身於黃土,這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事隔多年,她仍清晰記得沈可軒俊朗的臉,溫文儒雅的笑容,她怯怯仰視著他,初見片刻,就如沐春風,電光火石般擊中了懵懂的她。可是,他是有婦之夫,而且,沈芸的母親趙蕙雅,那樣高貴沉靜,雖然傲慢矜持,待她卻並不苛刻。她那年十八歲,和現在的保姆小青一般大。沈可軒教她識字,借她書看,她自是滿心歡喜的,兩人一起吟詩誦詞,越來越親密,終於超越了最後的界限,她是喜悅並慌亂著接受他的,雖然明明知道不可以。後來紙包不住火,被議論指責,但她從未後悔過,除卻對沈芸母親的那份愧疚,那份為人所不齒的愛,在她的心裏是無比聖潔的,不染一絲塵垢。

    沈芸對當時的情形,略微知情,在她的記憶裏,夏茵蘭是個溫和的大姐姐,柔和的笑容,俏麗窈窕的身影,是個親切的玩伴,經常在父母麵前,為她的調皮開脫。可是,後來父母爭吵升級時,她卻成了母親謾罵詛咒的對象,沈芸曾經為此苦惱過,一邊是她美麗的母親,一邊是她溫柔的保姆,為什麽會這樣對立不容,她不知該站在哪邊。

    她至今猶記,在夏茵蘭離開她家之後,父親突然萎靡頹廢,一雙炯炯的眼睛,黯然無光,他時常坐在夏夜的後院裏,一言不發,滿園蘭花和梔子花馥鬱開放,寥落的星在他頭頂的榆樹上方漂浮,夏蟲在他耳邊嗡嗡地飛去飛來,但他似乎對周遭一切不再感興趣,就那樣默默久坐在藤椅上,與世無爭,沉迷孱弱,令在窗口偷看的沈芸迷惑不解。夏茵蘭的離開,仿佛也一並帶走了他的靈魂,留下的隻是一具借了肉身的軀殼。那比喻,一度讓幼小的沈芸不寒而粟。

    “他在哪個墓園?”

    “天堂墓園西首。”沈芸看著淚濕手帕的夏茵蘭,突然覺得她很蒼老可憐,皺紋一道道無情顯露出來,憔悴不堪。

    “你媽媽還好嗎?”良久,夏茵蘭低啞著嗓音問。

    “還那樣。”

    “哦,那你呢?”夏茵蘭握住沈芸的手,輕輕來迴摩挲著,這樣一個親昵的動作,如舊時一樣親切,沈芸一瞬間仿佛時光流轉,心裏軟了軟,但夏茵蘭手心裏不同以往的涼意,讓沈芸立刻警覺抽迴。是嗬,一切物是人非,如今的她們,竟然戲劇般互換了角色,沈芸在心中自嘲著。

    “那你呢?”

    “還可以。”

    “騙我,還可以,怎麽跑來這找工作?有什麽需要阿姨幫助的?”

    “我很好。”

    “小芸,你一定恨過我吧,因為我,你父母之間有了隔閡。”

    是的,沈芸在心中應著,就是你!毫無疑問,家中的變故,夏茵蘭是脫離不了幹係的,她和父親的情事,破壞了沈芸對於幸福家庭的美好想象,因為她,家中由寧和祥靜走向敵意紛爭。可是她知道,事已多年,父親已故,她也曆閱情感,明了其中的欲剪還亂,重提那些陳年舊事似乎已沒多大意思了。

    “我對你母親是有愧疚的,還有你。”

    時針漸指向十一,紅木落地鍾擺開始極有節律地叮當擺動,也搖擺著夏茵蘭的愧意。

    “沈姐,請喝茶!”不知何時,小青端了茶具上來,清冽的茶香自杯口邊緣向杯外飄溢,抵達心裏,熟悉的綠茶清香和諸番記憶混雜在一起,揉痛沈芸的心。

    “不了,我告辭了。”

    “留下吃午飯吧!”夏茵蘭重又握起沈芸的手,她的依依之意,讓沈芸一陣反感,她使勁紅了臉掙脫出來。

    “好吧,不勉強你了。明天來嗎?”

    “讓我想想。”

    沈芸告辭,頭重腳輕地下了樓梯,出到園子裏,她打開傘,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潦草敷衍著小青的熱情道別,她的心中一團亂麻,今天的事很突然,措手不及,明天該來麽,沈芸也不知道,是的,她真的需要好好想想。

    雖然雨還在縝密地下著,園裏的花朵卻變幻了樣子,它們詭異地眨著眼,在雨中莫名其妙地竊竊私語著,好似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事。

    走到鐵柵欄外,沈芸轉身向二樓房間看去,卻見夏茵蘭臨窗的模糊身影,在雨霧中那樣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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