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淩霄垂著雙手,無措地站在大殿裏。周遭人的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灼出千萬個洞,各種刻薄的字眼往他耳朵裏鑽。  “雜種”“噬殺”“命裏帶煞”……  顧淩霄怕極了,這裏的人他全都不認識,他隻急切地在人群中尋找一道白色身影。  那人並沒有出現,顧淩霄被關進了一間陰冷的監牢。  “我、我找人……”顧淩霄扒著鐵欄杆往外望。  看管他的年輕人一臉不耐:“你找誰?”  顧淩霄說出在心裏默念過千遍的名字:“遲寧,他說他叫遲寧。”  “別想了。遲仙尊為人光風霽月,怎會要你一個魔物做徒弟?”  不要了嗎?  顧淩霄跌坐到雜亂的幹草堆裏,望著攤開的兩隻手掌發呆。  他的這雙手,從來沒有抓到過什麽東西。母親去世,朋友失散,他孤身一人惶惶獨活。  之前他分明抓到了一片雪白的衣袂,現在,也搞砸了。  監禁室的夜很冷,顧淩霄蜷成一團,在睡夢裏還打著哆嗦。  一條大氅忽然蓋在小孩身上,溫暖和清香把孱弱瘦小的身子包裹住。  遲寧輕輕叫他:“淩霄,我們該走了。”  “你叫我什麽?”顧淩霄身子凍得僵硬,試了幾次都沒爬起來。  遲寧很自然地把孩子背到背上:“你說你記不得原名,我就給你起了一個,叫淩霄,好不好?”  淩霄。  顧淩霄想起緋紅色的落英裏,青年錚的一聲收劍入鞘,迴身一瞥,龍章鳳姿,宛如春歸。  “嗯,”顧淩霄長而密的睫毛抖了抖,“那我該叫你什麽?”  “你應喚我師尊。”  “師尊……”  顧淩霄把臉埋在遲寧的肩頭,在心裏又貪婪地叫了一聲:師尊。  場景飛速變幻,還是在監牢裏,顧淩霄被四根玄鐵鏈牢牢捆住手足。  啪嗒——啪嗒——  濕冷的牆麵正往下滴著水,水珠砸在顧淩霄淤青可怖的傷口上,撕裂般地疼。  顧淩霄忍著痛意,喉嚨裏像含了沙子:“師尊,我比武時失控殺人,是我錯了,我願意贖罪,求你……求你別逐我出師門。”  遲寧白衣曳地,半垂的眼眸裏裹著堅冰,無情,冷厲,看顧淩霄時仿佛在看一棵毫不相幹的草芥。  “你當受戒。”  踏鴻劍縮成三寸長的匕首,劍刃如雪,毫不猶豫地刺進了顧淩霄的胸膛。  血湧如灑朱砂墨。  ……  等到從夢魘中抽身時,顧淩霄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裏衣。  他按向胸口處,皮肉之下,一顆心還分明地跳動著。  但被劍刃剖開的痛感仿佛還殘留著,尖銳,如毒蛇的獠牙刺入其中。  濃稠的夜色裏,顧淩霄輕聲嗤笑:  遲寧啊遲寧,一意孤行收我為徒的是你,滿手鮮血廢我靈根的也是你。  你到底拿我當什麽,一隻隨意施舍的狗,還是一個可以隨手丟棄的物件?第8章 進去就是,耍流氓  “不能進不能進。”暮雪泉外,一隻青色羽毛的鳥攔住顧淩霄。青鳶是遲寧所養的靈寵,頗為聰明,“在洗澡,進去就是,耍流氓。”  它的意思是遲寧正在寒泉中調息,不讓外人進入。  “我來找一樣東西。”  顧淩霄從夢魘中醒來時下意識去摸玉佩,手伸到枕頭下麵,卻撲了個空。玉佩的碎片被他用一方手帕小心包著,此時卻不見了。  顧淩霄動用靈識追蹤玉佩的下落,在暮雪泉邊找到了一縷熟悉的氣息。  竟是被遲寧拿走了。  顧淩霄眼眶猩紅,釋放出危險的氣息:母親留下的信物,既使碎了,也不許別人染指。  青鳶猶自嘰嘰喳喳:“等一等,仙尊會生氣的。”  “好吵。”  顧淩霄一揮袖子,把聒噪的青鳥震出三丈遠,抬步進了寒泉深處。  暮雪泉由地下的千年冰脈融化而成,浮冰碎雪經年不散。泉水周圍凜冽如寒冬,很多植物無法正常生存,唯有青鬆和梅花繁盛芬芳。  顧淩霄沒有刻意放輕腳步、收斂氣息,按遲寧的修為,早該發現有外人闖入。  可直到顧淩霄從一片梅花枝裏窺見了自家師尊,遲寧還是闔著眉眼,對周遭的一切無知無覺。  遲寧靠著池壁,一半的發絲浸在水裏,冷白的皮膚和霜雪看不出區別。  顧淩霄伸手撥開花枝,目光在遲寧頎長的肩頸線上掃過,那處的皮膚薄而嬌嫩,輕輕一掐,留下的紅印經久難消。  他看得失神,沒注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哢嚓”一聲,手心裏的樹枝被頹然折斷。  遲寧長睫一顫,眼尾淩厲地掃過顧淩霄所在的地方。  一陣白茫茫的風雪朝顧淩霄襲來,顧淩霄立刻伸手去擋。  他有些懊惱,懊惱驚擾了這樣的美景美人。  須臾,風雪消散,遲寧衣衫整齊地出現在徒弟麵前。  遲寧眉心微皺,臉色很蒼白,身上裹著濃濃的寒意。在這種脆弱的病氣裏,他衣襟下的每一寸皮肉都令人肖想。  “你來此處做什麽?青鳶放你進來的?”  顧淩霄來這裏多久了?都看到了什麽?遲寧心裏直打鼓,這麽聽話的一個崽崽,別再教歪了。  顧淩霄不迴答師尊的問題,攤開右手伸到半空,道:“還我。”  沒頭沒尾的話,遲寧卻是聽懂了。  他手指伸進寬袖裏,再出來時,手心裏多了塊瑩潤光滑的玉佩。  是完整的,底端的小孔裏還係了枚山青色的墜子。  物歸原主,遲寧的手指在顧淩霄的掌心上一觸就離開了,像楊柳尖點過水麵。  或許是因為寒冷的緣故,遲寧的聲音有些虛弱發顫:“既是重要的東西,就得小心看管好了。下次再碎,我……”  我可不會耗費靈力幫你補全了。  遲寧抿唇,把最後半句話吞進肚裏。  費些靈力沒什麽要緊的,這個徒弟,實在教人心疼。  冰冷的玉逐漸被手心煨熱,顧淩霄怔愣許久,感動,猜忌,恨意,諸多情緒如沸水般在胸膛中煎熬。  既使是功法純熟的修士也很難違拗天理。碎玉難全,補全玉佩要灌注大量的靈力,耗費修為。  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遲寧卻一聲不響地幫他做了。  顧淩霄心情複雜。自他重生之後,師尊就對他很好,無可指摘。  但隻怕是虛情假意,口蜜腹劍……  挖去靈根之痛是顧淩霄心中永遠的煉獄深淵。他因為一些瑣碎小事對遲寧增加的好感,都會在想起刺骨往事時全部清零。  遲寧不知徒弟心中所想,見顧淩霄垂眸不語,隻以為是崽崽太感動。  “很晚了,迴去睡吧。”遲寧臉上帶著濃重的疲倦。  兩人分別,遲寧走進搖光殿,關緊臥房的門,繃直的脊背終於不堪重負地彎下。  他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烏黑的發絲變為白色,積雪般散了滿背。  “疼……”  好像有鈍器在腦海中敲擊,遲寧陷在被褥裏,揉著額角,輕聲唿痛。  這道細弱的呻吟消失在黑暗裏,無人傾聽。第9章 一日為師,咳……終身為父  解九澤坐在搖光殿的木椅上喝完了最後一口茶,他放下杯盞,杯底與桌麵相碰發出清脆又突兀的聲響。  “誰?”遲寧頓時繃緊了身體,放出靈犀來震懾不請自來的客人。  高大的人影自黑暗中靠近,遲寧感覺到對方熟悉的靈力場後,放鬆下來:“師兄,你什麽時候來的?”  “你進門之前,”解九澤俊朗的眉目微微皺著,“我已經在你這搖光殿喝了一盞茶了。”  “怎的不點燈。”  遲寧問出口後才發覺自己犯傻。解九澤修為高深,夜裏視力不受影響,如履平地,來去無礙。  不像自己……  遲寧重生後,就發現體內的靈力艱澀凝滯,遊走不暢。  詢問過解九澤後,遲寧才知道,原來這一世,他在重生的前不久升階失敗,獨自閉關時被體內的水係靈力反噬。  遲寧修為大減,平日裏看不出來,一旦調用靈力過快,這幅病弱的身體就無法支撐。  解九澤捏了個訣,讓搖光殿裏的燈火漸次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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