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唿吸都很微弱,說話聲渺遠模糊:“把我葬在簇玉山巔吧。” 十幾年仿佛眨眼一瞬。 那個拉著他衣袍的小孩長成少年,又加了冠,現在,顧淩霄與正道對立,是強大無匹的魔尊。 他陪了顧淩霄許久,少年意氣也走,腥風血雨也走,萬人唾棄的邪魔歪道也走。 但,也隻能到這裏了。 遲寧累極,靠著男人的胸膛,閉上了眼睛。1 像一棵樹枯萎衰朽,一隻鹿被咬斷了咽喉。9 世間少了一個生靈,但那是顧淩霄全部的光。 懷裏的人冰冷又寂靜…… 顧淩霄發了瘋:“為什麽要替我擋!十惡不赦的是我!遲雲清,你就是想讓我欠你的,你死了,我就殺光了天下人給你陪葬!”3 “遲雲清,如果不想讓別人都死,你就給我好好活著!” “隻要你醒過來,我什麽都答應你。” “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華貴的冠冕被扯下,顧淩霄散著頭發,眼裏盡是猩紅的血絲。 從前他這樣說的時候,遲寧會拿眼瞪他,可現在遲寧毫無反應,溫度在一點點的從這具身體中散逸。 為什麽,偏偏是顧淩霄最對不住的人,擋在了他身前。1 “遲雲清,你什麽時候才能學得自私一點。”7 厚重的烏雲化為傾盆大雨,整個人間都冷透了。1 “我馬上去陪你了。”1 顧淩霄喃喃道。第4章 重逢,心如擂鼓 遲寧渾身冷汗地驚醒。 身子仿佛被雨水浸泡過,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氣。 他死了,但這裏似乎不是地獄黃泉。 遲寧攥緊被子,有些驚恐地打量四周陳設。竹椅、木窗、枕邊放著看了一半的書,蠟燭即將燃盡。 這一切和記憶中的景象重疊,這是在搖光殿,他的臥房。 怎麽會到了這裏? 毀天滅地的雷聲還在腦海裏迴響,遲寧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恍惚聽到顧淩霄把他抱在懷裏,貼著他耳朵輕輕說了幾個字。 是什麽呢,遲寧捏著山根仔細迴想,但腦海中思緒雜冗如亂麻。 確實是記不起來了。 對了!顧淩霄呢? 他千萬不要出事。 遲寧草草披上外套,起身去尋人。搖光殿中的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正當他懷疑這是一場夢時,打開門,卻見一個白嫩嫩的小豆包站在門外。 小豆包才八歲,睜著大眼睛看他。眼眸濕漉漉的,還輕輕吸著鼻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遲寧緩緩唿出一口氣,向小孩伸出手:“怎麽了淩霄,有人欺負你嗎?” 變成小短腿的顧淩霄站在幾步外仰頭看長身玉立的仙長。那人白袍逶地,鳳眼微垂,還向自己伸出一隻手,手掌薄而勻淨,握上去肯定是熱的、軟的。 他的師尊,又活了過來。 顧淩霄花了片刻來接受自己變成個短腿小孩的事實。他抓住遲寧的手,委屈道:“我做噩夢了……有鬼在追我……” 昔日殺人不眨眼的魔尊大言不慚地撒嬌,明明他自己才是最兇惡的鬼煞,能把全天下的小孩子都嚇哭。 遲寧心疼得不行,連忙蹲下抱住軟乎乎的小孩:“崽崽不怕,要是有小鬼來,我就拿劍給他趕走。” 遲寧的家鄉話裏,管小孩子叫崽崽。說這兩個字時,遲寧的尾音又輕又軟,像魚兒在湖麵上吹出了一圈波紋。 顧淩霄從前被叫了十幾年的崽崽,隻覺得這個稱唿幼稚又膩歪,此時再聽到心中卻舒服極了,恨不得遲寧再多叫兩聲。 抱著顧淩霄的手臂越收越緊,遲寧心如擂鼓。 原來顧淩霄安然無恙,變成了小時候的樣子,黏糊糊地朝他哭。 遲寧把八歲的顧淩霄抱迴到他的床榻上。小豆包坐在床沿上,小短腿觸不到地麵,在空中搖搖晃晃:“剛才的夢可嚇人了……師尊,我不敢一個人睡了。” 遲寧給孩子拿了糖糕吃,問他噩夢的具體內容,顧淩霄支支吾吾說記不清了,隻一味顧著低頭吃點心。 吃完了嘴角沾著碎屑,黑曜石一樣的眼睛看著遲寧:“您許我睡嗎,師兄們說您不喜歡被打擾。” 小孩長得白淨可愛,遲寧沒忍住摸了一下顧淩霄的頭,答應道:“許的,夜深了,快睡吧。” 顧淩霄咕嚕一下,靈巧地鑽進了被窩裏。 他躺在遲寧剛才躺過的位置,錦被上沾著遲寧身上的香氣。是檀木和梅花相混合的味道。 遲寧又拿來一床被子,在床榻靠外的地方睡下了。 寢不語。遲寧久久未能入眠,還擔心吵到顧淩霄,隻安靜平躺著,連唿吸都放輕了。 他腦中思緒翻湧,難以平息。 死而複生的方式有兩種。 一是奪舍重生,以自己的靈魂占領別人的軀殼,這種方式會使相貌和靈根都發生改變。 二是招魂重生,用法器把散於天地四方的魂魄聚於一處,重新引入人體,效果猶如枯木逢春,能給人延年續命。 遲寧顯然哪種情況都不屬於,他是規則之外的變數。 重新迴到了十五年前,遲寧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八歲,顧淩霄現在隻有八歲。也就是說他剛把顧淩霄帶迴簇玉峰一年,他的徒弟什麽罪孽都還沒犯下。 顧淩霄不是十惡不赦的魔頭了,他有機會修習正道,成為最出類拔萃的年輕人。 傳來一陣翻身的唏嗦聲,顧淩霄在睡夢中朝遲寧翻了個身,漂亮的小臉睡得粉撲撲的,還嘟囔了幾句夢話。 遲寧彎了彎眼睛,他想,從前的痛苦都不會發生了。 有他護著顧淩霄,流言如刀又怎樣,血脈特殊又怎樣。他是顧淩霄的師尊,會替他遮風擋雨,讓顧淩霄活得瀟灑恣肆。 “要好好長大啊,乖崽崽。”第5章 小時候的顧淩霄也很磨人 乖崽崽的睡相卻很不乖。 第二日遲寧醒來的時候正看到有隻腦袋壓在自己胸口。 顧淩霄有一半的身子都壓在遲寧身上,側臉埋在後者的衣襟處,正睡得香甜。 這小家夥還蹭開了遲寧的腰帶,那領口鬆散了些許,露出一片瑩潤如玉的皮膚。 顧淩霄的唇角時不時碰上師尊的鎖骨,可他睡夢中渾然不覺,甚至還親昵地蹭蹭。溫熱的鼻息噴灑在身下人身上,酥酥麻麻的感覺惹得遲寧繃緊了身子。 遲寧糾結地蹙起眉頭,生怕顧淩霄張嘴咬住他的側頸,齒列輕輕咬住一塊皮肉,惡意地廝磨。 顧淩霄這混蛋上輩子最愛做此事。 怎麽小時候也這樣磨人。 遲寧安安靜靜地給小家夥當了一盞茶時間的枕頭,顧淩霄這才悠悠醒來,纖長的睫毛眨了眨,朝遲寧咧出了一個笑。 遲寧沒給徒弟犯迷糊的時間,拎著顧淩霄的後衣領把人提起,跟自己分開些距離,道:“該去上早課了。” 能同塌而眠已是極限,遲寧摸了摸發燙的臉頰,看來,他還是不適應跟別人太親近。 以後不能再心軟縱著顧淩霄爬床了。 顧淩霄利落地洗漱好去上早課了,遲寧坐在鏡前束發,餘光瞥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 那人試探著往前挪一步,複又往後退兩步。高大的身型畏畏縮縮的,像第一次入室行竊的小毛賊。 遲寧忍不住開口:“進來吧,宗岱。” 宗岱是遲寧的大弟子,身材高大麵相端方,為人很憨厚老實。遲寧懶散不願意管搖光殿的雜事,便都交給了這個徒弟去辦。 宗岱嘿嘿笑了兩聲,踏進屋內,問:“師尊,你不生氣了呀?” “我生誰的氣?” “顧師弟啊,昨天他和戚師叔門下的弟子起了爭執,打傷了一名叫陶榆的同門,您罰他抄一百遍心法。” 遲寧了然。 這件事的起因是陶榆嘲諷顧淩霄年紀小資質差,雖然做了雲清真人的親傳弟子,但還不如他一個普通弟子修為高。 顧淩霄本不欲和他爭辯,偏偏陶榆不依不饒,推搡中顧淩霄腰間的玉墜被打掉,磕在石頭上,摔碎了。 上一世顧淩霄梗著脖子不服軟、不道歉,遲寧無法知道事情真相,隻能懲罰自家徒弟來做出個交代。 宗岱看遲寧不說話,又繼續道:“我今天去打聽了一下,那個陶榆一向是個好事的,顧師弟一直挺寶貝那塊玉的……哎,師尊,你去哪兒?” 遲寧一身雲鶴紋素緞,外罩雪白色的鮫綃,衣衫浮動,光華流轉,施施然出了搖光殿的門。 他振了振衣袖:“去給你師弟討個公道。” 顧淩霄的那枚玉佩是他母親留給他的,是顧淩霄對親人唯一的念想。 上輩子遲寧不知事情真正的原委,錯罰了顧淩霄,肯定惹得徒弟傷心了吧? 簇玉大殿前眾人隊列嚴正,正在輪值弟子的帶領下練劍。 簇玉峰乃是第一大仙門宗派,實力超群,底蘊深厚,是其餘門派仙山比不了的。宗派中的三位仙尊名聲在外,峰主解九澤,二峰主戚餘歌和雲清真人遲寧。 遲寧不喜歡別人叫他三峰主,覺得擔了這個名頭就要學著看賬本,收新徒,累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