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現代學校下課,北溝村義學的鍾聲敲響後,並未如藍怡想像一般地看到一大幫如若籠之鳥的學生瘋跑出來,隻是停了讀書聲罷了。


    片刻後,各教室內最先走出來的,乃是各位夫子。夫子們走出教室後,才漸漸有了喧鬧聲,孩子們背著小書包三五成群地走出來,快步歸家。


    藍怡的目光望向秦夫子走出來的那間教室,秦夫子今天教的乃是宇兒所在的班級。宇兒卻遲遲沒有出現,藍怡走過去,先給無名先生見了禮,從窗外向內看進去。


    但見她的小宇兒,認認真真地坐在座位上,整理書本和筆墨,待一一規整後才站起身,抖抖身上的小書生袍,隨著等在旁邊的牛蛋和大福,一起走出教室。藍怡打量大福和牛蛋的表情,見他們兩個並沒有催促和不耐,便知道這乃是宇兒的習慣,不禁微微點頭。


    「宇兒。」


    剛走出教室的宇兒聽到娘親的聲音,先是一愣,隨後露出大大的笑意,一頭撲了過來,「娘,你來接我放學麽?」


    藍怡摸摸他紅潤的小臉,「梅縣的張二爺今日到了,娘陪他過來拜見先生,見時辰差不多了,就在這裏等著你放學一起迴去。」


    「大伯娘。」


    「嬸子。」


    大福和牛蛋兩個站在宇兒身後,乖巧喊道。


    藍怡點頭,「你們兩個等一等,跟嬸子迴家吃飯去,今天家裏定也做了好吃的。」


    牛蛋和大福都搖搖頭,「不啦,咱們要迴家吃飯呢。」說完,怕被藍怡拉住似的,飛快跑了。


    自臨近藍怡的婚期,家中忙碌起來,村裏的各家都警告了家中的孩子,不讓他們到藍怡家蹭飯吃。牛蛋開始時還是忍不住饞蟲跑過來吃飯,後來被牛嫂拎迴去打了一頓才記住。


    「先生好。」無名先生走過來,藍怡帶著宇兒給先生行了書生禮。


    無名先生點點頭,「一塊吃盞茶再走吧。」


    藍怡搖頭,「先生的茶,每次都要吃一個多時辰呢,我今日家中事多,便不再久留了。」


    無名先生哈哈大笑,「也好,也好。於伯,我那把舊琴,你正好取來讓藍怡帶迴去吧。」


    聽得先生稱春桃「藍怡」二字,張平育一愣。藍怡隨解釋道:「藍怡是我笄禮之時,先生替我起的字。」


    無名先生擺擺手,「哪裏是老夫起的,乃是你父承德上門拜託我代為宣告罷了,這字乃是你自己起的。平育,為師收了藍怡為入室弟子,日後她便是你的師妹了。」


    藍怡偷眼看著張平育,他現在倒是一副恭敬的麵孔,毫無差異之色,「小妹拜見師兄。」


    已被今日諸多事情打擊的無法做出表情的張平育點點頭,「師妹。」


    藍怡有些無趣,「先生,怎麽沒見到我三哥呢?」


    按說放學了,雷天澤也該從教室中走出來才是,但是藍怡並未見到他,再左右一尋,連雷天澤的小書童淺墨也沒有見到。


    先生搖搖頭,「應是有事外出了吧。」


    從屋裏搬出桌凳的於伯請幾人落座,「辰時末,有人上門來尋,雷夫子便帶著淺墨出門了。」


    「今日後晌輪到為師休息,正好和平育多坐坐。」村裏義學共有六位夫子,大家輪流給四個班的學生上課,也不算太累。六位夫子中隻雷天澤和無名先生住在義學廂房,其他四位都住在自己家中,此時也已歸家。畢竟自午時放學到後晌申時上課,這中間有兩個時辰,時間是足夠家不遠的幾位夫子來迴的。


    方才還喧鬧不已的義學,此時卻安靜地隻能聽到鳴蟬的叫聲,老槐樹灑下一地綠蔭。無名先生帶著兩個徒弟坐在樹下飲茶,宇兒在旁邊恭敬地站立聽訓。


    張平育本是個話少的,他打量先生的居所,不忍道:「恩師,這廂房也太簡陋了些。書墨此來正要住些時日,不若在旁邊為先生蓋間茅舍吧。」


    無名先生擺手,「如此甚好,藍怡多次請為師到丹園客棧內留宿,為師貪圖這裏的書香,捨不得去呢。」


    張平育點頭,再次認真地打量藍怡。能被恩師以字相稱的晚輩,恩師的七位入室弟子中隻她一個,足見先生對她的重視。且藍怡的笄禮竟是先生為賓宣字,這乃是極大的禮遇,須知他們冠禮加字時,也請了先生前去,隻他和子淵得了先生加字,其他四人的冠禮,先生隻是觀禮罷了。


    更不同尋常的一點便是,藍怡乃是女子!


    正在差異於伯進屋取琴比出門買肉還慢的藍怡,隨口問道:「先生,您今天上午給學生們講的什麽,我聽她們都歡樂得很呢。」


    無名先生接過張平育恭敬遞上的茶盞,微笑,「乃是陰陽二字。」


    藍怡眼睛一亮,能將這樣抽象難懂又有幾分避諱的兩個字如此教授給學生,無名先生果真不同凡響。


    「二氣交感,化生萬物,一陰一陽謂之道也。此道無名,先天地而生,無法言說。唯先生大才,才能深入淺出講解明白,改日得了空閑,定要向先生請教。」藍怡認真言道。


    無名先生依舊帶著淺淺的笑意,「這幫女娃若是你來教,必更勝於我。」


    藍怡趕緊擺手,「藍怡不敢,且不說我所學甚雜難成大統,隻這筆字,也當不得夫子之位。」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中,與之皆黑者,土地教化使之然也。」無名先生笑意收起,「你們當記,家乃教化子女之土,若父母無教,何化子女?這幫女娃若開蒙啟智,教化得當,可教其子,可興一家,如此下去,方位我大周興邦之本。藍怡,你的字雖醜,但若論此道,也當為義學出一份力才是。」


    藍怡站起身,恭敬行禮:「學生慚愧,謹記先生教誨。」


    無名先生微微點頭,又掛起笑意,「老夫知你繁忙,能抽出時間教村裏的婦人們認字已是難得,但學海無涯,你當勉勵,方可有所成。」


    說罷,他接過於伯小心翼翼地捧著的一把舊琴,「此乃老夫的一把舊琴,你且拿去,不必拘泥於指法音律,隨興彈彈便是。若得了空閑,便到丹園聽守德他們吹笛撫琴,認真揣摩,半年之後,為師再授你琴道。」


    藍怡點頭,恭敬地雙手接過套在普通的草青色布套裏的一把長琴,入手沉甸甸的,「先生,不知此琴可有名字?藍怡日後也好稱之。」


    文人士子好琴,將琴視作好友,所以都會給自己的琴起名字,無名先生的這把琴,也必定是有名字的。藍怡從於伯的態度上也可以隱隱猜出,這把琴在先生口裏乃是一把普通的「舊琴」,但必定不是凡物。


    「此琴名綠綺」無名先生輕輕言道,「此琴雖跟了老夫幾十年,但名字卻不是老夫起的。」


    聽到綠綺二字,張平育的手一抖,茶水潑灑在衣擺上,恩師竟把綠綺這樣隨便地就給了自己這位尚不同音律的「小師妹」?!


    這要是讓藍俊辰知道了,定會扼腕大哭,藍俊辰曾向恩師三言求綠綺而未得啊。


    藍怡聽得綠綺二字也是一愣,前兩日她才向雷天澤討教,已知當世的名琴。綠綺乃是當年司馬相如為梁王作如玉賦後,梁王迴贈與他的名琴啊!司馬相如得「綠綺」如獲珍寶,當年他為求卓文君彈奏的那曲聞名天下的《鳳求凰》,據說用的就是這把綠綺!


    這把琴在大周的名氣,乃在太古遺音和飛泉之上,是真真正正的傳世名琴。聽聞綠綺已失傳多年,沒想到竟在無名先生手上,更沒想到無名先生能這樣隨便的就送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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