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的都怕當俘虜,可有時真的當了俘虜卻反而不害怕了。這裏頭奧妙很多,有便於說的,有不便於說的。相對花舌頭而言,便於說的是俘虜他的板西大佐,臉上沒有日本軍人那股特有的兇氣,讓他覺得輕鬆和放心,所以,當他進了板西大佐的辦公室,並沒有看出緊張來。尾隨花舌頭進來的還有兩個鬼子官,據板西介紹,一個是步騎大隊的山崎少佐,一個是蒙陰縣城憲兵隊的渡道中尉。日軍曆來等級森嚴,板西大佐坐在一張高背椅子上,另兩個鬼子官卻恭敬地站在房屋的一側,還不如花舌頭,他坐在板西大佐的對麵,這是板西大佐特意賞賜的。

    一開場,氣氛就自然、流暢。板西大佐輕輕夾起一支日式香煙,然後掏出一塊精美的不鏽鋼打火機,點燃了香煙後,又將一盒香煙推到了花舌頭跟前:“請——”

    花舌頭首先表示自己不會抽煙,然後又望著那塊精美的打火機說:“這玩意,棒!”

    板西大佐用細膩的眼神打量著他,突然把打火機又推給了:“如果你真喜歡,送你了。”

    更神奇的是,花舌頭連聲“謝”都沒說,摸過打火機,“哢噠”打了一下,竟裝進了自己的斜插口袋裏。

    望著這一幕,山崎和渡道兩個鬼子互相看了一眼,流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板西大佐卻沒當迴事兒,他眯著略顯溫和的淡黃色的小眼睛,端詳著花舌頭,問道:“當兵幾年了?”

    “快三個年頭了。”

    板西大佐略一思忖,說道:“我當兵,也快十三個年頭了。”

    “可你是大佐,我是大頭兵。”

    板西大佐想笑,沒笑出來。他默默點點頭,算是認可了他的說法。

    板西又對花舌頭說道:“你我之間,是不是從一個更親和的角度進行交流啊?譬如:一個老兵,與一個新兵?”

    “反正你說了算。”花舌頭迴答的模棱兩可。

    望著有點兒油頭滑腦的花舌頭,板西大佐盡管不太習慣,卻仍就朝他點著頭:“你我的前景,就從共認共識延伸好嗎?”

    花舌頭認真地搖晃著頭,對板西大佐說:“你說的什麽?我真聽不懂。”

    “噢。”板西大佐歉意地迴之一笑:“也就是說,你我之間,會從敵人變成朋友的。”

    “那敢情好。”花舌頭附和道。

    “那,就請你配合嘍。”板西大佐把香煙慢慢按死在煙缸裏,盯著花舌頭說:“說吧,作為軍人,你應該知道我們需要什麽。”

    “好,我說。我叫肖柳子,原來是個闖江湖的,藝名花舌頭,當了兵後都喊我老花。我是保安第十七旅的……”

    剛說到這裏,板西大佐就揮手打斷了他:“肖柳子,你可不要太輕視皇軍了。怎麽會冒出一個保安第十七旅來呢?且不說保安第十七旅被皇軍殲滅掉了,你們即便是十七旅的,為何冒死來救一個女‘八路’呢?況且,你們的戰法,完全是‘八路’的一套。”

    “真的,我真是十七旅的。”

    板西大佐陰陰地笑道:“難怪喊你老花呢,你的心眼太花了。我今天把山崎少佐和渡道中尉找來,你明白預示著什麽嗎?你隻要好好合作,就跟著山崎少佐走,他會讓你成為一個更出色的軍人,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你就跟著渡道中尉走吧,相信你不會不知道皇軍的憲兵隊吧?”

    花舌頭一時不知何以迴答。他垂頭思量著。

    板西大佐靠在椅背上,又用設身處地的口吻對花舌頭講:“其實,我理解你的苦衷。皇軍對‘八路’和國軍的俘虜,施策手段過去是不同的;你害怕了,所以才冒充國軍。可是,你忽視了皇軍戰術的神明。沂蒙山區的國軍,元氣大傷,防地喪失,已經不是皇軍的主要作戰對象,而你們‘八路’呢?建製完整,防區依舊,已經成為皇軍的主要對手。這樣一來,我們對‘八路’的施策,也正在調整。難道你不願意享受優待嗎?”

    花舌頭明白過來了。他裝模裝樣地仰起頭來:“那好吧,我就都說了吧。我原來真幹過十七旅,後來投靠了‘八路’。”

    板西大佐掃著山崎和渡道,自得地眯起了笑眼。

    “我在一一五師保衛部偵察大隊二中隊,隊長叫羅貴明。”

    剛講到這裏,板西大佐又打斷了他:“你們一一五師,作戰部隊有偵察連,保衛部為什麽還要設一個偵察大隊呢?”

    “真不知道,我去了沒幾天。”花舌頭怕賺個應付的嫌疑,又加進了自己的理解。“興許是保衛部管的事太重要了吧?我們中隊就負責軍供處的保衛,這軍供處,可是財神爺啊。”

    板西大佐沉思片刻,突然問花舌頭:“你們保衛部的部長是誰?”

    花舌頭一聽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他真的不知道這保衛部長是誰啊!但畢竟是老兵油子了,他眼睛一轉悠,咧著笑嘴對板西大佐說:“大佐,你想想,我當兵又不是圖這圖那的,純粹是為了混口飯吃,真的不留意那些大官啊。不過,管著我們的副部長我倒知道。”

    “姓什麽?”板西逼問道。

    “張啊。”

    “長什麽樣子?”

    “咳,誰不知道呀,大麻子呀!”

    從板西大佐鬆懈下來的表情裏,花舌頭已看得出,這個鬼子頭目是了解麻子部長的,同時,他對自己的迴答也是滿意的。

    板西大佐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就像聊天似的跟花舌頭說道:“軍供處,你不陌生吧?”

    “他們都是些財神,咱一個窮當兵的,夠不著人家的台階呀。不過,一個什麽科長,我倒是認識。”

    “他,什麽名字?”

    “於條子。”

    板西大佐望著他,一隻手卻悄悄拉開了抽屜,他打開了一個本子,掃了幾眼,才抬起頭來,對山崎少佐說:“山崎君,私の使命はすでに完成して、次のあなたを見てました。(山崎君,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下一步就看你的了。)”

    山崎少佐的漢語實在差勁,他走到花舌頭跟前,說道:“你的,跟著我的,走的。”

    這時,板西大佐又含著笑,對花舌頭說道:“皇軍,曆來重視人才,尤其是跟‘八路’作戰的人才。你先到步騎大隊去吧,隻要你發揮了自己的才智,皇軍是不會虧待你的。山崎少佐!”

    山崎少佐“啪”地一聲立正。

    板西大佐向他吩咐道:“肖先生初來乍到,你不會沒考慮為他接風洗塵吧?”

    “咳!”山崎應下了。

    一照鏡子,花舌頭嚇了一跳:戰鬥冒、九五褲、翻毛黃皮鞋,還有斜紋的黑色上衣,這不是一個漢奸嗎?他又一想,其實自己已經是“二鬼子”了,就是漢奸!在這個鬼子大院裏,跟他一樣打扮的就兩個人,還有一個翻譯官,姓那,自己號稱是滿洲國的人,卻京腔京韻,在北平長大。這個鬼子大院是一所學校改造的,除了花舌頭和那個翻譯官,統統是蝗蟲似的鬼子。中國人一般不準進入,包括那些扛著金燦燦肩牌的皇協軍及和平軍頭目。花舌頭跟翻譯官在鬼子兵營裏吃住並不受歧視,但卻受到了許多限製,譬如:譯電室、作戰室和軍械庫等要害位置,一律不準他倆靠近,再就是鬼子每晚都要按分隊點名,他們兩個“二鬼子”也被勒令蹲在寢室裏,嚴禁出門。時間長了,花舌頭才體會到,在這鬼子大院裏,按國家或種族,也分了三六九等,日本士兵,毋庸置疑,是一等階層,台灣士兵,是二等階層,高麗士兵,是三等階層,滿洲國的那翻譯官是四等階層,而作為中國公民的花舌頭,則就落底了。更讓花舌頭感到新鮮的是,這個步騎大隊,三個中隊,七百多人,真正的日本鬼子還不到一半,其餘的都是些“台灣鬼子”或“高麗鬼子”,但“台灣鬼子”和“高麗鬼子”,最大的官也就是中尉執行官,再顯眼的就是少尉、曹長和伍長什麽的,多數還是一等兵和二等兵。

    當了幾年兵的花舌頭感到,日本陸軍的戰鬥力之所以強,不單單是武士道精神,主要是他們的戰鬥訓練嚴格而又靈活,譬如他們的拚刺技術,已經世界一流,可在太平洋戰場上,領教了美軍的一些先進動作之後,就有教官拋開教典,吸收改進,使日軍的拚刺更加兇猛,倘若換了別的軍隊,僅僅改換教典,就需要很長的官僚程序。但鬼子在一些非戰鬥條例的執行上,就太迂腐,太刻板,他們規定,出兵營者不許免冠,否則軍法從事,這樣,即使再熱的天氣,鬼子也得戴著軍帽。還有,晚上睡覺,夜起必須報告,往往一人夜起,就驚動了其他人的好夢。跟鬼子在一起,花舌頭還解開了一個謎,鬼子打起仗來為什麽奮勇向前、視死如歸?除了為天皇效忠的愚蠢思想,還有他們的優撫體製,他們把傷亡軍人列為國家的最高榮譽者,而且這種榮譽不會隨著戰爭的結束而被逐漸淡忘,榮譽之外的還有對傷亡軍人及其家屬的超出官員的待遇,一家有了傷亡軍人,就會受到政府和社會的格外關照,所以,日本軍人作戰才無所顧忌。

    日本鬼子雖然善於利用漢奸,卻從來不信任中國人,除非特殊情況,鬼子是不跟中國人混居的,他們之所以讓花舌頭住進了自己兵營,是處於對八路軍實施特種作戰的需要,因為特種作戰關鍵的是隱秘性,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花舌頭隻是鬼子臨時雇用的一個兵卒。狡猾的板西大佐根據花舌頭的經曆和心理,給花舌頭封了一個虛擬的職務,叫什麽“戰鬥指導員”,享受皇協軍準尉的待遇,看起來,花舌頭對這個職務似乎很當迴事兒,遇到了山崎少佐,他一本正經地說道:“太君,在其位,總得謀其政吧?我這來了,閑了幾天了,你也該派個差了吧?”

    而山崎少佐對他這番忠心,也貌似欣賞,他用那深不可測的眸子瞅著花舌頭,說道:“肖,你的大大的這個。”

    他朝花舌頭豎起了一個拇指。又說道:“你的,不要著急的,皇軍主力,‘八路’主力,正在這個。”他兩個拳頭一碰。

    然後,他又詭秘地笑道:“‘八路’,大大的敗了。步騎大隊,按兵不動,不會長久的。”

    果然,就在汪精衛南京政府大張旗鼓地慶祝“雙十節”的時兒,山崎少佐親自找到了花舌頭:“肖,板西大佐的請,你的高參的幹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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