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花舌頭都在琢磨於總司令那番恐怖的告誡:新四師?掉腦袋……?

    越琢磨,他就越睡不著,後來,他幹脆爬起來,撕開了一包“哈德門”,“撲哧撲哧”抽了起來。

    同屋的那個偵察英雄是51軍的一個參謀,叫侯老二,遼東人,是個煙鬼,煙草的香味很快就把他給熏醒了,他也爬了起來,借著窗外射進來的朦朧月光,花舌頭甩給了他一支香煙,於是,兩人並駕齊驅,噴雲吐霧。

    花舌頭是個藏不住話的人,吸著吸著,他透露了自己的心悸。

    侯老二聽了他的話並不吃驚,趿著圓口布鞋在屋裏來迴轉了一圈兒,才對他說:“花老弟,總司令說得不是沒道理的。吳化文的新四師,一直跟在沈鴻烈的屁股後頭,前幾天,沈鴻烈聽說鬼子要有大動作,一撒手跑到安徽去了,他吳化文就更沒靠山了。”

    略一停頓,他又把聲音壓低了:“吳化文是個什麽人?是個不吃眼前虧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除了土匪和流氓,啥職業都是光榮的。兄弟我一直在51軍軍部,這51軍是啥?於總司令嫡係的嫡係,咱又幹這行的,知道的自然要多一些。告訴你吧,吳化文跟日本人秘密接觸許久了,這次,山東的鬼子都在向沂蒙山集結,肯定有大行動,吳化文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所以,於總司令派我們去,是做最後的爭取,估計別的辦法,他都用了。”

    “都說周主任跟於總司令那個,這到了關鍵事上,也不那個呀?”花舌頭眨巴著小眼睛說道。

    侯老二又毫不客氣地抽出了對方的一根煙,點燃後才說:“政治家跟非政治家的區別在哪裏?一旦像你說的那個了,非政治家認人不認事,而政治家呢,恰恰相反,認事不認人。”

    花舌頭還想問什麽,但怕讓侯老二把那盒“哈德門”給報銷了,趕緊說道:“困了,臥倒吧。明天還趕路呢。”

    所謂的沂蒙山區,有名堂的不過兩個山頭,一個沂山,還有一個蒙山。沂山險峻靈秀,飛瀑流泉,山下繞纏多條清溪,順勢東下而成河,俗稱沂水。這兒賞花觀景倒是不乏絕色,但由於地瘠民貧,林密人稀,卻不適合重兵囤積。吳化文的新編第四師就駐紮在沂山腳下的十幾個村莊,他們依托一道環形山嶺,構築了梯次防禦陣地,形成了把守沂蒙山區的北大門。

    吳化文的師部按在上千口人家的蔣峪村,當“鐵血軍人演講隊”騎馬趕來時,吳化文的副官安愛東已帶著兩個騎兵在村東一個小山包上迎候著了。都說吳化文的部隊是“叫花子軍”,看到了安副官一行,花舌頭也總算是開了眼界:他們三個人,幾乎都是補丁衣服,更可笑的是,安副官的上尉領章竟然缺了一顆星。雙方見了麵,說了些客套話後,安副官就騎上了馬,用馬鞭指著村裏的一個祠堂,對來人說:“各位往左前方看,那是本部的榮軍療養院,住居著一百多名抗敵有功的傷殘軍人。吳師長建議,既然諸位前來傳播革命軍人之精神,那就先看看我們的革命軍人之精神吧。”

    來客不好拒絕,也就順從了。

    時值中午,在一座沒有院落的石砌祠堂裏,聚集了一群群衣服襤褸的傷兵,他們每人坐著一塊石頭,圍成了一圈兒,正在吃午飯。在他們中間,穿行著幾個拎鐵桶的勤務兵。傷兵出身的花舌頭看到這場景,心裏酸溜溜的。他媽的,這萬惡的世界為什麽要打仗?!為什麽要製造傷兵?!

    在安副官帶領下,他們下了馬,走近了那些可憐的傷兵。再看他們碗裏,是漂著菜葉的一種麵湯,地下的瓷盤子裏,還撂著一堆皺裏吧唧的疙瘩鹹菜。別的,就沒有了。

    “鐵血軍人演講隊”的六個人望著傷兵們的飯碗,一個個如鯁在喉,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安副官眼睛也紅潤著,他望著客人們說道:“走吧!”

    別的,他沒有再說。但從他表情裏,大家已經讀到了許多。

    大家的心裏啊,都在醞釀著淒涼而又複雜的話題,卻又無法表達。

    傷兵出身的花舌頭,情緒尤為難抑,他痛苦地揚起了頭,衝著灰蒙蒙的天空張開了嘴巴,卻又吼不出聲音來。他徹底明白了,明白了吳化文的用意,並強烈意識到,真正應當受革命軍人之精神教育的應當是自己!

    “快走吧,吳師長還請諸位吃飯呢。”安副官見大家情緒都很壓抑,故意笑了笑。

    侯老二也清理掉了臉上的陰雲,對安副官說:“吳師長不會請我們吃剛才的糊糊吧?”

    安副官卻苦苦一笑:“傷兵飯是全師最好的,而且不限量,我們恐怕還沒那個福分吧?”

    大家的心,更陰了。

    久仰的吳化文終於露麵了!

    當演講隊進了一座二進門的大院,在一間暗淡的大屋裏,見到了一位正襟危坐的中將,他滾圓的頭顱上布滿了灰青色的發根,一雙失神的眼睛緊盯著一個方向,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節約。在他眼前,是一趟長方桌,上麵鋪著褪了色的軍用毛毯。在綠色的毛毯上麵,擺著兩個鋁盆,一個撂著黃色的玉米餅子,一個堆著宗色的鹹菜幹。

    在這個簡陋的指揮部裏,當安副官向客人介紹了中將師長吳化文時,吳化文這才站起了身。來客一齊立正敬禮,吳化文麵無表情地點了下頭,又示意大家就坐。

    “雖然你們是客人,但是,我實在無力特殊照顧。按照我們師部人員的定量,每人一個餅子,不夠,也隻能開水充饑了。”吳化文的開場白聽起來令人涼爽。但他並沒用顧及客人的情緒。他掃了大家一圈,一揮手指,說道:“開飯!”

    大家的手齊刷刷地伸向了玉米餅子。吳化文正要跟隨,一個機要參謀跑了進來:“報告師長,機要!”

    吳化文隨著機要參謀出去了。

    這樣,盆子裏便剩下了一個孤零零的玉米餅子。

    可一個薄薄的餅子,實在應付不了趕了幾小時山路的客人。但大家望著盆子裏的那一個餅子,都不好意思下手。客人們的希冀的目光統統投向了陪同在飯桌上的安副官。而安副官卻故意垂下頭,拚命地喝著開水。

    還是花舌頭忍不住了,他一把抓起了那個餅子,掰開一半,遞給了侯老二,然後大口大口地吞了起來。他心想:一個堂堂的中將師長,在這裏陪著啃餅子,不過是演戲罷了,所以他覺得這樣心安理得。

    侯老二拿著餅子還在猶豫,可看到花舌頭真的吃開了,他也經不住誘惑,又將餅子掰下了一小半,送給了旁邊一位同行者,餘下的餅子,一下填到了嘴裏。

    花舌頭和侯老二的舉動,招來了一束束驚異的目光。

    等吳化文看完了機要件返迴,桌上的空鋁盆,刺激了他的麵部,他的雙腮痙攣了幾下,便轉身離去了。

    望著他那粗壯的背影,大家都在猜疑著他。是啊,他畢竟是中將師長啊!

    偵察兵出身的侯老二借著飯後一個放鬆的動作,像貓似的溜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侯老二迴到了門口外,朝著坐在桌子旁閑聊的花舌頭招了招手。

    體輕如燕的侯老二,將花舌頭領到了大屋後的一個拐角處,花舌頭放眼一探,果然發現吳化文坐在一棵大榆樹下,偷偷咀嚼著什麽呢!

    可看著看著,花舌頭就覺得不對勁了……

    原來,吳化文攥著一枝新鮮的榆樹,一邊用小刀刮著,一邊往嘴裏填著。花舌頭震驚了,沒想到堂堂一個中將師長竟在這裏啃樹皮啊!

    “有什麽好看的呀,你們吃了我的餅子。”吳化文發現了他倆,扭頭對他們說道。

    侯老二上前一步,抱歉地說:“吳師長,真沒想到呀!”

    他又抑製著自己的情緒,慷慨地說道:“吳師長,都說新四師艱苦,時至今日,兄弟才真正開眼了。兄弟不才,但我一定麵陳於總司令,懇請他給貴部以關照。”

    “噢嗬,這位兄弟能跟於總司令說上話?”吳化文從一柱石墩上挺了起來。

    侯老二恭恭敬敬地答道:“卑職,51軍軍部參謀。”

    吳化文默默點了一下頭,仍舊眯縫著眼睛,審視著侯老二。

    這位師長隨後要說的話,令花舌頭很耐琢磨:“既然能跟於總司令說上話,我倒願意坦誠相見。”

    從他的話裏,花舌頭至少體會到,倘若沒有背景,他一個中將是不想跟一個上尉對話的。可恨的等級觀念!

    等侯老二上前幾步,吳化文才用眼角瞥著他,緩緩地說道:“我給於總司令把守這沂蒙山區的北大門,舍生忘死,飽經苦難,落了個什麽?”

    他又自嘲道:“養條家狗看門,還得喂食呢,拿著家狗不當玩意,隻能逼著家狗當野狗,野狗再被逼急了,就是瘋狗了。”

    他的寓意,兩個聽者是不會模糊的:他想改換門庭了。

    侯老二憑著偵察兵的敏銳,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他詳作不明底裏的樣子,說道:“吳師長,您這般高深,卑職難得明白呀。”

    “還是難得糊塗好呀!”吳化文晃著魁偉的身材,深歎了一口氣。“也不能怪於總司令啊,城池起火,殃及魚池啊!”

    他的所指,顯然是於學忠、沈鴻烈的矛盾了。但侯老二還得裝糊塗。花舌頭也隻能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在離他們十幾米遠的地方,瞅著榆樹上的一隻灰喜鵲在擠眉弄眼。

    聰明的侯老二認為,吳化文之所以把話說得這麽隱晦,說明他已經有了叛逃的準備,但這種準備到了何種程度,還不清楚,所以,他決定試探一下:“吳師長,您是國家的抗鼎巨匠,是非利弊,自有大論,我等之輩,豈敢望其項背啊。”

    “國家?”吳化文苦笑道。“我從軍22年,視國家為大綱,可如今,什麽叫國家?一個國家,重慶、南京兩個政府,且當朝者皆為我敬重的官長,我西北軍舊部,大部投向了南京政府,起初我還義憤填膺,可後來呢?我黑白糊塗了!拚命效忠的重慶政府,拿我新四師二萬弟兄不當人耳,還讓我誓死效忠,這是哪方的道理啊!我是軍人,看到弟兄們饑寒交迫,痛心疾首啊!難道為了生存,我們去當土匪,當強盜嗎?!”

    在侯老二看來,吳化文決心已定,且準備也已充分,不然,他是不會這樣故意放風的。同時,侯老二還有一種感覺,吳化文之所以這樣,是為了給叛逃留有餘地,如果於總司令能夠及時滿足了他的條件,或許他會調轉風頭的。因此,他立刻產生了一個主意,想找個借口,盡快向於總司令通報情況。

    “吳師長,您的一席話,真誠感人啊。”侯老二先是讚美,繼而又說道。“吳師長,來到貴部,革命軍人之精神,已經讓卑職無地自容。所以,下午的演講,卑職就不參加了,我想返迴軍部,處理迫切軍務。”

    吳化文詭秘的眼睛一閃,仰頭笑了:“哈哈哈……”

    他的笑聲,向侯老二傳遞了一個信號:別玩了,你的鬼把戲我懂!

    但作為一個將軍,他並沒有直接揭穿一個上尉的計謀,而是整理了一下灰色的軍裝,走到了侯老二跟前,輕輕拍了他一下:“老弟,隔岸觀火,正是別人的興致,你卻要滅火,而且是滅不死之火,豈不自討苦吃嗎?晚了,一切晚了。”

    看來,吳化文的叛逃的複雜性,已經超出了侯老二的想象。

    吳化文望著侯老二,像是很認真地說道:“老弟,好好準備下午的演講吧。我新四師官兵,無論怎樣,都需要革命軍人之精神啊!”

    說著,吳化文走了。

    但,他卻留下了一個活生生的軍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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