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何孟言當真停住筆,看向我。


    “我……我好像弄錯了,不是這份,我再找找。”說著我翻了翻包,默默怪自己,也沒多帶一份出來,以防這種不時之需。


    何孟言把文件翻到第一頁,看了眼道:“沒事,就是這個。”說著他不再遲疑,白紙黑字簽下去,遞給對麵的王老板道,“王總,您再檢查看看。”


    “不用了,這份何總您留著吧。”王老板慷慨地揮揮手,帶著一行人揚長而去。


    登時,原本擁塞熱鬧的包廂隻剩下我們兩人。


    何孟言坐在沙發上,頭朝後養仰著,長歎一口氣道:“有單簽下來,何氏固業的周轉就不至於那麽難了。”這些話他應該早就想說,苦於無人傾訴而已。酒精真是個好東西,我猜何孟言大抵很久沒有享受過這種虛假的輕鬆。


    “我不明白,你說的何家老爺子要棄車保帥,到底是什麽意思?何氏固業也應該是他的心血,他為什麽要突然這麽做?”難得找到何孟言願意完全打開心扉的機會,我幹脆把一切好奇都問了出來。


    “何氏固業其實在走下坡路,北京房地產現在的行情很微妙,老爺子的人脈與資源也一直在調整,現在北京的地皮本身就不太好買,日後的開發更是有很多限製。何老爺子手頭的其他產業現在也受到了一些衝擊,資金比較緊張。”果然,何孟言也不加保留的訴之於口,“正好遇到一家公司覬覦何氏固業已久,想要收購何氏固業。老爺子幹脆就答應下來,那樣不僅可以甩掉這邊的爛攤子,還可以得到大筆資金周轉。”


    何孟言說得斷斷續續,時而眼神迷蒙,我感覺他真的會隨時累得睡過去。


    “而且……而且老爺子前不久,知道了我瞞住他我姐姐去世的事情。”


    原來如此,在何家老爺子何高毅眼中,滕思芸的去世不僅和盧川劃不清幹係,何孟言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也是罪魁禍首之一。而且他還那麽可惡,那麽別有用心地瞞住自己,讓自己連親生女兒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我覺得其實這個家族真的很慘,每個人都很慘。他們中有人經曆了親人一個接著一個的離開,有的人卻連離開都無緣參與。


    “我以為這麽多年,就算他不拿我當兒子看,至少把何氏固業交給了我,也算是對我的認可。但是我忘了,它隻是老爺子手下的一個公司……”他長歎一口氣,“卻是我這麽多年的心血,我曾經隻有一個夢想,就是不讓何家的人因為我不是他們的親身骨肉而看不起我。可是現在……”


    可是現在,何家太看得起他了,看得起到願意犧牲掉他。


    我走過去抱住他的身子:“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本來還應該再陪伴他一會兒,一刻鍾一分鍾都好。但是宋西辭的電話響起:“我在尊煌門口,接你迴家。”


    我拿著電話,久久不知該說什麽,到底他是想接我,還是迫不及待要接我手中這份文件呢?


    我想了想,把文件塞進何孟言的公文包裏,其實這是一個很大膽的動作。今晚如果他酒醒了,看到自己公文包裏的文件,他就會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麽,就會知道我想要害他,想要他死。


    但我隻能這麽做,因為我真的,不想他死了。


    宋西辭的車在門外,看著我扶著何孟言搖搖欲墜的身子出來,打了把手弄上了車。


    叫了兩聲,確定他真的快不省人事,宋西辭也歎了口氣:“何家大少爺為了一個單子弄成這鬼樣子,也是不多見。”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說給誰聽的,但是何孟言明顯不為所動,他終於醉到了外界的一切和他無關的地步。


    宋西辭先送何孟言迴了家,我很久沒進他家門,再次來到這個熟悉的空間,一切擺設布置都沒有變,卻仿佛比以前更簡單更清冷。我記得滕思芸剛剛去世的時候,何孟言整晚整晚睡在公司不願意迴家。


    我不知道他後來如何學會在夜晚安眠,又是如何學會忘記自己孓然一身的孤獨。我不知道一朝一夕他都如何熬過,又在人前高傲自負地揮斥方遒。


    我覺得他很可憐,這個殺害我弟弟的兇手很可憐,我卻沒有能力改變。


    我唯一能做的,便也隻有把那份合同夾進他的公文包。


    迴去的後半段,宋西辭也突然話多起來。夜晚讓人話多,這是個真理。


    他說了很多何孟言以前談生意的畫麵,可能是香港迴來的緣故,比起宋西辭的成熟老道八麵玲瓏,何孟言更多表現出來的是非凡的業務能力和迷人的氣質風度。


    “我要是個女人,和他談一場生意就會愛上他。”宋西辭對何孟言做出這樣的評價,“這麽說啊,如果說他開玩笑叫做風趣幽默,那我開玩笑簡直像在耍流氓。”


    這點我不同意,我想起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在床上的第一次相遇。何孟言口中那個賣女孩的小火柴的玩笑,我覺得也是在耍流氓。


    但我並沒有反駁宋西辭,我是一個吝嗇的人,隻有我一個人知道的故事,我都十分吝於拿出來和他分享。


    “所以,你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我反問道。


    “當然了,就像你這個人,眼光也不錯啊。”宋西辭這句話說得很微妙,“接著剛才的說,其實吧,這麽多年,也真的有很多女人愛上他。”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


    宋西辭繼續給我講述了很多關於何孟言的事情,有些很傳奇,有些很窘迫,但聽得出,他非常欣賞何孟言這個人。唯一他沒有告訴我的,就是他們這對“好兄弟”,實際上到底有什麽過結,讓宋西辭願意幫助我算計何孟言。


    車快要開到家的時候,宋西辭終於衝我伸出了手:“簽了麽?”


    “簽了。”我點點頭,“但是何孟言心眼很重,他把留下來了。”


    “留下來了?”宋西辭眯起眼,“你是說,他把那份決議留下來了?”


    “嗯。”


    宋西辭緩緩道:“那不就,等於沒簽麽?”


    “可能還不如沒簽呢。”我苦笑道,“我把決策夾在他今天晚上要簽的合同裏,他簽合同的時候一並簽了字。不過事後,他把決策連帶著合同放到了自己包裏,我也不方便阻攔。”


    “為什麽不早說?”宋西辭有些急了,“他喝成那樣,我們剛才把拿走他肯定不會記得!你現在把這種東西留在他麵前,你覺得他明天酒醒之後看到,會放過你?”


    當然不會,我知道,而且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那你說怎麽辦?”我反問道。


    宋西辭一腳踩下刹車,頭靠上椅背,片刻之後對我道:“折迴去。”


    我其實很怕,真的,我很怕宋西辭想出來折迴去這招。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怕什麽來什麽。我不能讓那份合同落到宋西辭手裏,我不能親手害死何孟言。


    我這樣想的時候,完全忘記了始作俑者是誰,求著宋西辭要以嫁給他為條件,讓他幫我算計何孟言的罪魁禍首又是誰。


    “你覺得你現在去敲門,何孟言會來開門麽?而且第二天早上他就不會記得你拜訪過麽?你用什麽理由解釋你的深夜造訪?”我苦笑道,“對不起,是我做錯了,我不會連累你。如果明天何孟言發現之後聞起來,我就說是我想報康康的仇,絕對不拖累你。”


    宋西辭意識到我怪罪的意思,溫柔地幫我撩開額前碎發,摸著我的腦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小愉,我很愛你,我不怕什麽拖累。隻要你想,你完全可以說一切都是我策劃的,我無所謂。我隻是想保護你,我不希望何孟言傷害你。”


    有的時候我也覺得我挺對不起宋西辭,我語氣也軟下來:“迴家吧,過完今晚。有什麽事情我們都等明天再說。”


    “你確定麽?”宋西辭又問了一遍,“明天醒來,可能一切都晚了。你以後也不一定再有機會能接近他,何孟言這樣的人,也不能容許被親近的人如此算計。你真的,確定現在要迴家麽?”


    我想了想,沉默之中隻剩熠熠星光,無辜地一閃一滅。


    “送我去何孟言那裏,我自己去。”我說,“這是他最不會懷疑的方法了。”


    宋西辭也沉默下來。


    這個點,把自己的妻子送到一個喝多了的男人家裏,我覺得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的確是很殘酷也很不能接受的要求。宋西辭多麽驕傲多麽要麵子的一個人,終於也被我害得一點點撇下尊嚴,活脫脫地剝落在我麵前。


    但我也隻能這麽做,我不可以讓宋西辭拿到那份簽了字決策,也不想讓何孟言看到這份被我誆騙簽下字的決策。我真的是一個太貪心的女人,和周圍人的真心或者甲乙互相傷害。


    “好吧。”宋西辭道,然後踩下離合器。


    我猜,這可能是宋西辭這輩子踩過最憋屈最不爽的一次離合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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