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聽聞西安侯將入長安,良人……陛下不去見見他?”


    見到丈夫一如往常那般待在溫室殿庭院中專設來為孝昭守喪的簡陋“倚廬“裏時,許平君不由詫異,他分明暗暗盼望西安侯歸來,為何如今卻避而不見?


    “今日西安侯是要持右穀蠡王首向大將軍複命的,我……朕巴巴跑去北闕等著,成何體統?還是等到正旦日大朝時再見吧,更何況……”


    劉病已指著自己身上已經穿戴幾個月的斬衰之服:“為孝昭服喪期間,除非至親諸侯,或者大朝會不得不出麵,其餘時候,還是深居簡出為好。”


    這數月時間,對劉病已來說,真如同做夢般。


    他七月份時隨祁連將軍北上,生平第一次出了三輔,跟著長長的糧隊,跋涉在上郡那溝壑縱橫的黃土台地間,又抵達了語言風俗與關中近似的“新秦中”。隻是朔方的天地較之關中,又更加廣闊蒼茫——他甚至在抵達朔方時,遠遠看到了無邊的沙漠!


    鞋履踩在那些滾燙的黃沙上,看著長河在眼前流淌,劉病已很激動,大丈夫就該持三尺劍,橫行此間啊。劉病已終於不再隻是聽人訴說異域的奇景,而是親自用步履丈量,參與到這個大時代中去了。


    隻是參與的方式,與他想象的大相徑庭。


    劉病已未能跟著大軍出塞,而是被留在了河套以南,一個名為“渠搜”的小縣倉中,還真就做了個糧吏,每天應付的都是枯燥而重複的雜務,還專門有一隊人“保護”他。


    直到八月中旬的夜晚,那把詭異的火將同行的許嘉燒死在糧倉中後,劉病已才恍然驚醒,確信這種保護是必不可少的,更讓人心驚的是,這樁火龍燒倉案卻被說成是意外,不了了之。


    劉病已憤怒而驚駭,隻覺得危機四伏,卻不知要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他想到了皇帝劉賀,劉賀確實有殺自己的理由,他的存在對新帝而言是個威脅。但大將軍霍光當政,又不能明著來,所以才暗中下手?


    數日後,便傳來朝中召他迴長安的消息,劉病已忍著逃走的衝動,隻因為妻子還在長安。而去迎他的是打過照麵的宗正劉德,以及好友杜佗的父親,太仆杜延年,讓劉病已內心稍安。


    誰料乘軨獵車抵達後,卻得知劉賀已廢,而他被送入未央宮,見皇太後,封為陽武侯。到了十月初一,群臣奉上璽、綬,即皇帝位。


    一切發生的太快太順,劉病已全程都是被人推著往前走,但受璽後,傳國玉璽那用金子鑲補的一角,又讓劉病已知道,事情絕不簡單。


    皇袍在身,心中不安。


    幸好他有自知之明,在從簡的即位典禮上,始終謙卑恭順,刻意彎著腰,雙手從霍光手裏接璽,隻告訴自己一件事:


    “絕不能比大將軍高!”


    劉病已不像劉賀,他尚在繈褓中就遭受過社會毒打,十多年來始終在他人屋簷之下,知道什麽時候該低頭。


    他在禮法上是孝昭和上官氏的繼孫,做孫子,就要有孫子的樣。


    劉病已謁高廟的日子是在十月十五,那是劉病已第一次與大將軍獨處,霍光從驂乘時,劉病已小心翼翼,好似他才是臣,而霍光是君。


    雖然大將軍麵上和藹無奇,可麵對這位已經廢了一帝的權臣,劉病已仍感覺若有芒刺在背,刺得他隱隱作痛。


    霍光的氣勢壓得新帝幾乎喘不過氣,直到他下車,輪到張安世從驂乘時,劉病已才暗暗鬆了口氣,額頭已是冷汗津津。


    對霍光嚴憚如此,因為今年太不尋常了,孝昭皇帝在儒生叩闕請求歸政後忽然駕崩,劉賀繼位七十二天後直接被廢,他這個從來沒人注意過的皇曾孫莫名其妙地繼位,身陷重重危險之中。


    大將軍可能不喜歡他,若表現不佳,或許他也要讓位,再立一名更年幼、更聽話的新皇帝。同姓的諸侯王們不喜歡他,比如那廣陵王,或會認為他奪走了本屬於自己的皇位。黃門與宮女們也不喜歡他,覺得他和婕妤來自民間,不像真正的皇帝……


    張安世、杜延年、劉德等人雖對他恭敬有禮,但交情仍淺。


    那些手將他推倒皇位上,也可能將他推下懸崖!手上為救許嘉時留下的燒傷疤痕,讓劉病已不敢輕信任何人。


    劉病已也沒有舊臣輔佐,是孤零零的孺子帝,身邊除了許平君,再無他人。


    如今任弘雖歸,卻不可輕易召見,這樣對雙方都好——西安侯立大功率軍歸來,新帝就繞開大將軍,迫不及待召見密談,這是想做什麽?


    反正縱然見了麵,卻一句實話不能說,頂多眉目傳情,有何意義哉?


    所以劉病已隻冷靜地待在倚廬裏,吃他那些難以下咽的幹飯——這是百日卒哭以後居喪的食物,不得有蔬果和調味品,酒肉更不能沾。


    許平君有些心疼,入宮兩個多月,劉病已卻瘦了一大圈,幾乎憔悴毀容,臉上還真露出了斬衰要呈現出“黎墨色”了。


    她為劉病已添飯時低聲道:“昨日妾去長樂宮時,太皇太後說,陛下雖有心替孝昭皇帝服喪,但可按照孝武皇帝為孝景、竇太後服喪的慣例,十三月而畢,等到了明年入秋,便不必這般自苦了。”


    雖然那批原教旨主義的儒生身體力行,提倡三年之喪,但皇帝和朝廷大臣,往往按照孝文留下的喪製,三十六日後就開始辦公。三年喪屬服,廿五月而畢,斬衰,十三月而畢,齊衰,九月而畢,都有所減損。


    “十三月哪夠?”


    劉病已卻搖頭,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劉賀被廢,最大的理由是什麽?不孝啊!


    他雖然也謁了高廟,但高廟能被大風吹得靈位震動一次,就不會有第二次麽?


    真得感謝廢帝,劉賀不斷作死試探,幫劉病已探明了霍光的底線,他現在好比是摸著劉賀過河,將廢帝詔書好好琢磨,防止自己摔跤。


    而“孝”,這就是劉病已自保最佳的法子。不但居倚廬食粥飯自苦,還撤懸去琴瑟,入宮數月沒有一點娛樂項目,頂多請博士入宮來教授五經,一副好學寶寶模樣。


    他好歹跟著東海澓中翁學過詩和論語、孝經。而《論語》裏孔子的一段話,讓劉病已如獲至寶:


    子張曰:“書雲:‘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


    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三年!”


    劉病已召來博士請教,老博士們告訴他,所謂不言,並非三年一句話不說。而是對喪事無關的事情做到一律不談,盡可能地保持沉默。即使不得已而“言”,也要做到言而不語,唯而不對。


    他如獲至寶,一言不發,聽命塚宰,而莫之違,這不就是為自己量身打造的法子麽?不服喪,也許朝不保夕,服喪雖苦了點,卻至少能保三年平安。


    劉病已隻不知,當初王吉也用這句話力勸劉賀,可劉賀卻覺得此法太過笨拙,結果七十二天就下台了。


    這是他心甘情願為孝昭服喪的第一個原因,除此之外,劉病已還有一個不能為人言的溫柔理由。


    他看著舉案齊眉,為自己添飯的許平君,心道:


    “如此一來,至少兩三年內,我便有理由不必納嬪妃入宮了,仍能與平君過一段尋常夫妻的日子。”


    ……


    而到了下午,任弘一行人在城中邸舍沐浴後,已在執金吾護送下,朝未央宮北闕進發。


    任弘拍著抱在懷裏的木盒,對裝在裏麵先賢撣溫柔地說道:


    “先賢撣,我沒說謊吧,長安繁華一如吾等所言,之後還會有數十萬人到北闕來瞻仰你,來這一趟絕對不虧。”


    長安人還是喜歡熱鬧,聽說功冠五軍的西安侯歸來,多來橫門大街兩旁圍觀叫好。與當初任弘拎著龜茲王絳賓腦袋來時別無二致,隻是聲浪大了些,“任弘”也不再是頭一次為人所知,反倒聞名已久,聲威日盛。


    巧的是,當初他身邊跟著的人,與今日幾乎一模一樣。


    韓敢當騎行在任弘邊上,遙望未央北闕,不由感慨道:“君侯,俺隻覺得這北闕,就像等我迴家的妻一般,始終在那守著,吾等則像出遠門的丈夫,每次都要給她捎點首飾迴來掛上去。”


    趙漢兒噗的一聲笑場,任弘也忍俊不禁,老韓這是什麽鬼比喻?感情他們每次拎迴來的人頭,就是“首飾”唄?又不是烏孫人喜歡玩人頭皮。哪家妻子愛這血淋淋發臭的玩意,劇情好像從溫馨變驚悚了。


    辛慶忌則聽說皇帝微時與西安侯是好友,問道:“天子會在北闕迎吾等麽?”


    “不會。”


    任弘卻有所預料,劉病已和劉賀不同,他知道分寸。


    更何況,如今大漢的行政,也和烏孫一樣,是特殊的“太後臨朝”。


    聽張敞說,劉病已以為孝昭服喪為由,杜絕了一切政務,而大將軍霍光令群臣奏事東宮,太皇太後上官氏省政,詔書也以她和皇帝二人共同名義下達。


    當然,撇去這名義後,實際上仍是大將軍幕府操持一切。


    果不其然,在北闕相迎的,隻是新上任的丞相蔡義,以及幾位九卿,其中就有大司農田延年那張看似貪婪而無害的大胖臉。


    田延年拱手作揖,笑容滿麵,一照麵就將任弘捧上天:


    “恭賀西安侯,馳援數千裏救烏孫滅泥靡,斬右穀蠡王首歸,功冠五軍,騎過便門橋,數萬士卒皆山唿‘冠軍’,連北闕都震動了。”


    “像君侯這般,能讓天下良家子、惡少年、輕俠勁卒心悅誠服的將軍,莫說朝中諸將,連衛、霍初封侯時,也不過如此啊!”


    ……


    ps:第二章在下午,另外讀者群怎麽又封了?路走窄了啊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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