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曾孫,不對……應該叫他縣官了,我老忘記,他居然真做了皇帝。”在茂陵縣休息時,楊惲對任弘如是說。


    十二月底,代表蒲類、強弩二軍先期趕迴長安報功的西涼鐵騎已進入三輔,他們從長安到熱海凡八千餘裏,真可謂“八千裏路雲和月”了。


    離長安越來越近,士卒們現在都知道大漢換了位天子,多少有點擔心,害怕因為朝局變動,在西域立下的功勞打了折扣。但在有人低聲告訴他們,新皇帝與西安侯、楊軍司馬相善後,那點擔憂便全沒了,氣氛再度歡快起來。


    楊大嘴巴卻對任弘道:“西安侯與新帝相善不假,我則不然,雖然他不曾明說,但在西安侯家相聚飲酒時,他好似不太喜歡我。”


    “楊子幼,你說笑了。”任弘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左右:“何止是新帝,從長安城到軍中,可能找出五個喜你的人來?”


    楊惲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曖昧地笑道:“西安侯不就頗喜惲麽?”


    “我隻喜你怒斥辛武賢之事,至於其他時候……”


    入了塞後,辛武賢已經被趙廣漢派人控製起來了,用的是爭功毆打楊惲的罪名,楊惲的苦肉計見效,倒是隱去了父奪子功之事。


    這樣辛慶忌便不用太過為難,此事傳出去對他也不好,大漢對孝道的崇尚已經到了偏執的程度,若非趙廣漢那種遵循律令的循吏,而另派個來來“春秋決獄”,說不定就各打五十大板了。


    而自從被打掉了顆牙後,楊惲似乎更能說了,任弘隻建議他鑲顆大金牙,懶得和楊惲貧嘴。


    任弘心裏想的是,瑤光現在應該已得知其父烏孫昆彌肥王遇刺逝世消息了吧?也不知她是以漢人方式服喪,還是按烏孫傳統來。


    眾人按照長安派來的謁者引導,靠近渭北的細柳營,一支大軍已駐紮於此過冬,卻是虎牙將軍田順手下的並州騎。聽說西安侯歸來,士卒都在營壘裏圍觀,相互議論著他們立的大功,看著雖行數千裏卻士氣高昂的西安侯軍,眼中滿是豔羨。


    都怪他們跟錯了將啊。


    其中還有個熟人,在田順軍中做軍司馬的張敞。


    快半年沒見,舊友相逢自有許多話要說,張敞代虎牙軍出來見禮:“西安侯人雖未歸,但提前抵達長安的使者,早已將汝等大捷的消息傳遍了三輔。”


    “蒲類、強弩二軍打了三十年來未有之大勝。而西安侯更滅泥靡,獲烏孫、匈奴首虜一萬九千餘級,斬右穀蠡王首,陛下三公九卿,以及長安一百六十閭的百姓,都期盼西安侯抵達。”


    楊惲倒是關心其餘三軍的情況,拉著張敞細問,張敞隻苦笑道:“反正吾等肯定是位居五軍之末了。“


    張敞說起他的經曆來,真是一言難盡。


    “吾等隨虎牙將軍及並州軍集結於五原郡,還未出塞便出了事,因上郡、西河大雨,輜重難以轉運,車馬又略不足,諸吏竟先運祁連、度遼糧秣,我軍的便落到了最後,以至於出塞時尚有不足。”


    “虎牙將軍出塞八百餘裏,但胡虜皆預先知曉漢軍北征,皆遠遁。一直走了八百餘裏,至丹餘吾水才逮到了一個小部落,虎牙將軍下令不分男女老幼皆殺之,斬首捕虜千九百餘級,擄馬牛羊七萬餘。軍中各部提議繼續北上,度過大幕,但虎牙將軍卻認為糧食已盡,不宜遠行,即止兵不進,引兵還於五原。”


    張敞一句話一聲歎:“然後就被朝廷令太仆前去五原,收了虎牙將軍的兵符,又定罪不至期、怯懦逗留不前,詐增擄獲,下吏自殺了。據說他臨終前痛罵大司農,咒其不得好死。”


    主將被殺,功不抵過,出了這檔子事,虎牙軍各部曲不受責罰就燒高香了,哪裏還敢奢望功賞。


    而太仆杜延年臨時控製了虎牙軍兵權,一直等到祁連將軍南返,才帶著他們迴到關中。


    “出塞前軍糧不足?”任弘和楊惲都察覺到不對,雖然蒲類、強弩二軍也是在輜重糧秣幾乎斷絕的情況下毅然西進,但五原又不是敦煌,按理說以田延年的手腕,會出現這種錯漏。


    壓下疑惑,任弘又問道:“那祁連將軍斬獲如何?”


    張敞笑了笑:“也是聽人說的,祁連將軍過受降城,出塞千六百裏,至雞秩山,斬首捕虜十九級,獲牛馬羊百餘。”


    “什麽?十九級?乃公一個人的斬獲都不止。”


    同坐帳中的趙漢兒、辛慶忌都聽呆了,老韓更是愕然出聲。


    乖乖,十九級斬首,韓敢當和趙漢兒手下,還真有不少勇士,個人斬首遠遠超過了此數呢,至於天水曲那個甘延壽,更分到了近百級。這就是作為五軍主力,四萬餘騎的祁連將軍的斬獲?他是在和田順比爛麽。


    “別笑。”任弘自己憋著笑,嗬斥屬下們:“定是匈奴聞訊遠走,當年趙破奴將軍出塞兩千裏,一個人沒見到也遇上過。”


    田廣明多半也是啥都沒找到,否則學著田順殺老幼婦孺頂功也不至於這麽慘。


    能夠想象,這份答卷交上去,恐怕會讓大將軍霍光暴跳如雷吧,搞不好會重責田廣明,讓他步了田順後塵。


    不過田廣明運氣好,在抵達雞秩山時,偵得前方有匈奴虜眾,還在猶豫打不打時,卻接到長安急報,令其還師。


    想必是與廢帝有關,霍光也擔心天下生變,祁連將軍遂順水推舟班師南下,雖然無功,但有了借口,想必大將軍會薄其過,寬而不罪。眼下祁連軍駐紮在渭水以南,擋在虎牙軍與長安之間。


    “那度遼將軍斬獲如何?”任弘問起總與他和傅介子不對付的那人來,畢竟範明友平日總吹噓自己是大漢目前第一勇將。


    “聽說他出塞二千一百餘裏,過蒲離候水,斬首捕虜七百餘級,擄獲馬牛羊萬餘。”


    七百……還……行吧?畢竟範明友走完了霍光要求的裏程,碰不上匈奴人也是運氣不好,為將第六德缺了點啊!


    韓敢當又笑了:“看來度遼將軍也不過如此,我麾下一個屯斬獲都不止此數。”


    楊惲心算後道:“祁連、虎牙、度遼三將軍的斬獲,加起來,還不到西涼騎的零頭。”


    甚至他們隨便拎一個曲出來,斬獲都超過了三將總和。


    楊惲咂嘴:“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何東歸途中,幾乎天天都能遇上長安派去的謁者打聽兩軍消息了。”


    是啊,在蒲類、強弩兩軍戰果傳迴前,大將軍霍光的臉,肯定是難看極了,這場仗聲勢浩大,將孝昭朝十三年積蓄幾乎耗光,結果卻交了個白卷。大將軍恐將成眾矢之的,更別說,他還在途中玩了一出廢立。


    如此一來,匈奴單於庭、左部幾乎是毫發無損,萬幸西邊的兩軍打了漂亮的大捷,幾乎打垮了右部。任弘已經能想象,朝廷會將他們捧到天上去,大肆宣揚了,二美遮三醜啊。


    果然,張敞道:“聽說正旦日時,會在城外為蒲類、強弩兩軍行振旅之禮。”


    軍既克敵,有司告捷於山川、祖廟。軍既歸,舍於國外,行班師振旅之禮,是先秦就傳下來的規矩,打了大勝仗的軍隊才有資格享受的榮譽。


    之所以挑在正旦日,是因為屆時諸侯、藩屬多會派人來參加大朝會,畢竟新帝登基,總得來混了臉熟,大將軍可以乘機宣揚一下兩軍之捷,告訴天下人,這場仗沒白打。


    趙充國和大多數人是趕不迴來了,他也不太喜好虛名,但奉命將軍權交給趙充國的韓增,就在任弘後麵數日,應該能趕上這場盛況。


    而任弘他們,則要先入長安,將右穀蠡王先賢撣的腦袋送入未央宮中。


    他們在細柳營休憩一夜後,次日準備出發,一路上話多的楊惲卻緘默了,低著頭愣愣出神,因為張敞昨夜還告訴了他一件事:


    “令尊楊丞相,於前幾日病逝了!”


    也不知是被廢立之事嚇到,還是因為沒用頭擋住飛來的玉璽而內疚,楊敞於十二月下旬一命嗚唿,如今蔡義做了丞相,而田廣明為禦史大夫。


    其餘人就沒有楊惲的哀傷了,迎接他們的,是榮耀與夢想。


    九卿級別的大人物在橫門等待,當任弘率軍過便門橋時,身後是虎牙軍並州騎出來看熱鬧,前方則是祁連軍四萬餘騎相望。


    當西涼鐵騎穿著昨夜洗刷一新的甲胄,揚著雖破舊卻依然迎風招展的旗幟,任弘縱馬踩在便門橋的木板上時,忽然聽到,從身後響起了一陣唿喊。


    環境嘈雜,被腳步和水聲掩蓋,有些聽不清,但很快,唿喊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連渭水南岸,祁連軍的士卒軍吏,也持著手中的戈矛,敲打著地麵,自發應和起來。


    那是一個古老的稱唿,從孝武皇帝時代起,征伐匈奴諸軍中,一代代大頭兵之間頌揚崇尚的傳奇,克獲常冠諸軍方能得也!


    任弘終於聽清了,聲音在渭水兩岸此起彼伏,越來越大,地麵也好似被戈矛長杆震顫。


    甚至驚動了茂陵前,那位仍手按環刀身騎龍駒,踩踏在匈奴人頭頂的年輕男子。


    不論生死,永遠為大漢守著北方的霍驃騎微微轉過身,側過臉,想看看究竟是誰,竟能得到昔日自己的榮耀?


    他看到一個在便門橋上麵露詫異的年輕小將,幾年前,這孺子似乎來拜謁祭祀過自己,絮絮叨叨,不像個幹大事的人。這小將大概是第一次經曆這種陣仗,一時語噎,竟難忍熱淚,隻能低頭整理衣襟以做掩飾。


    這是來自漢軍士卒的認可,是超越萬戶侯、九卿郊迎的榮耀,不認家世,不認階銜,隻認戰功!


    聲音已響徹渭水兩岸,傳到了站在未央北闕上,時常西望翹首以盼的劉病已耳中:


    “冠軍!”


    “冠軍!”


    ……


    ps: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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