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的玉門關可不止是一座大土墩子,還有成片的屯戍區,玉門都尉及其麾下候官便在此屯田駐守,亦有相應的置所屋舍讓往來使者商賈過夜。


    當任弘來到玉門置的院子中時,卻見傅介子正對著牆壁上一首詩皺眉。


    任弘過去一看,卻見那牆上用漂亮的隸書寫著:


    “日不顯目兮黑雲多,月不可視兮風飛沙。縱恣蒙水成江河,周流灌注兮轉揚波。辟柱顛倒忘相加,天門狹小路滂沱。無因以上如之何,興章教誨兮誠難過!”


    不用意外,楚辭裏就有七言了,到了漢朝,七言詩句更是不少,尤其以民間更愛這種體裁,不少鏡銘上皆書七言。


    傅介子指著這詩道:“任弘,你可知其意?”


    任弘想了想:“是說大漠風沙兇險,流沙猶如江河大海,難以渡過?”


    傅介子頷首:“這是三年前去往西域的使者,光祿大夫於忠所作,大概是在玉門遇到了風沙,而塞外的情形,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故有此詩,文采是不錯,但實在是太過暮氣了!”


    “去時便如此畏懼險途,他果然殞命樓蘭,再不能生入玉門。”


    任弘一咳嗽:“在敦煌有個說法,橫渡大漠,縱然心裏害怕,嘴裏也不能說出來,越怕越容易出事。”


    傅介子頷首,讓任弘將玉門置嗇夫喚來,對他道:“此詩易讓人泄氣,給我刮了!”


    “這……”置嗇夫猶豫了一下後照做,但還是讓人將詩抄在木簡上,好歹是那位光祿大夫最後的遺留啊。


    刮去這情緒走低的詩,牆壁煥然一新後,傅介子心情好了不少,喚上任弘、奚充國、鄭吉,這三個他一手發現和提拔的年輕人,去看看夜晚的玉門關。


    將大漢邊塞定在這不是沒道理的,白天任弘他們便發現,關內是隱約綠意,胡楊紅柳抽出新枝,屯墾區炊煙嫋嫋,能聽到隱約狗吠。


    而關外,則是無邊無盡的沙海,是怪石嶙峋的雅丹地貌,是充滿未知的旅途。


    而到了夜晚,關城上仍徹夜點著火把,好讓從大漠裏跋涉而來的使團商賈能覓著光明前行,而站在關塞上往外看,隻覺得外頭黑得可怕,風嗚嗚作響,似有鬼魅……


    “南邊一百裏外,便是陽關。”


    方才吃飯時喝了點酒,傅介子今天的話比平日更多,他指著遠方給三個年輕人看,但他們除了祁連山餘脈黑黝黝的影子外,什麽都看不到。


    “整個大漢,宛如一座大宮室。”傅介子說起自己這麽多年的感悟來。


    “孝武皇帝分天下為十三刺史部,打個比方,司隸關中如同禁中,一如賈生所言,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


    “其東,豫州冀州兗州人口繁盛,糧食陳陳相因,是為太倉府庫。”


    “青州徐州瀕臨大海,似太掖池沼。”


    “其北,朔方幽並有胡苑之利,乃平樂監等馬廄。”


    “其南,益州荊揚多材木森林,宛如林苑園圃。”


    “那西邊的涼州,便是從宮外入宮內的長長甬道!”


    “而在這甬道的末端,便是玉門、陽關橫亙大漢邊陲,左右分列,以其闕然為道,兩關是為‘漢闕’也!”


    “確實很像。”


    任弘頷首,傅介子這比喻很形象,他雖然沒去過關中,但也聽說過長安北闕的大名,由蕭何所建,南越相呂嘉、朝鮮王右渠,以及大宛王、輪台王……這些膽敢與漢朝作對的家夥,頭顱都有幸在上麵掛過。


    玉門陽關,對於整個漢朝而言,確如兩座漢闕,立於宮室之外,以為屏障護衛。


    傅介子道:“其實這樣的‘闕’,曆代皆有,且一直在移動。”


    “我聽朝中太史說過,在周時,闕在隴關,出了隴關,便是戎地。”


    “在秦時,闕在臨洮,秦長城到此為止,出了臨洮,便是月氏諸羌。”


    “在孝武帝天漢年前,第一次遠征大宛時,闕在酒泉玉門縣。”


    “而後來設立敦煌郡,玉門關才西移到了此處,又造陽關,與之成掎角之勢!”


    從周到漢,足足一千年時間,疆域和邊界,隨著王朝帝國的壯大而漸漸推進。


    傅介子意氣風發,指著西方道:“汝等說,這闕,還會繼續向西移麽?”


    “會!”


    三人齊齊應聲道:


    “大漢疆域,絕不會止步於此!”


    “那汝等覺得,它該到哪?”傅介子看向三個年輕吏士。


    騎吏奚充國想了想道:“應該到輪台去,孝武之時曾屯輪台,可惜後來放棄了。”


    鄭吉卻應道:“我以為,應以蔥嶺為限,囊括南北兩道,三十六國,讓整個西域,都歸屬大漢!”


    任弘不由頷首,鄭吉說得沒錯啊,蔥嶺以東,壓根就不是“新疆”,而是漢唐法理,自古以來,沒得商量!看不出這會稽人小小的身材,卻有大大的野望。


    “任弘,你覺得呢?”傅介子看向唯一沒答話的人。


    任弘拱手:“下吏以為,膽子應該再大一些!”


    “這‘漢闕’,或許能夠超過蔥嶺之限,包括更廣袤的西域,大宛、康居、月氏,直到萬裏之外!”


    “隻要吾等前赴後繼,幾代人後,百年之後,它或能在安息國再往西的西海之濱闕立!”


    好大氣的豪言,眾人皆驚,傅介子更是罵道:


    “孺子狂妄。”


    旋即卻哈哈大笑起來:


    “但我喜歡。”


    傅介子對被三個小小吏士豪言壯語所驚的副使吳宗年道:


    “老吳啊,吾等果然是老了。”


    “這些年輕人,和當年的博望侯一樣,看得夠遠,膽子也夠大。”


    “隻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這件事,吾等還是得一步一步,先從離大漢最近的樓蘭開始罷!”


    ……


    雖然昨夜傅介子一番話給眾人打了氣,但到次日清晨,眾人離開玉門關時,最後那一步,仍然很難邁出去。


    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雖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終於來到家門口,離西域隻差一個門檻時,心情仍會有些複雜。


    前麵等待他們的,究竟財富與榮耀,還是無情的死亡?


    “諸君。”


    傅介子持節走了過來,從每個人麵前走過,他拍拍韓敢當的肩膀,幫孫十萬緊了緊衣領,又與鄭吉說笑一番。


    “刀磨厲了麽?”


    “衣裳裹緊了麽?”


    “憋著的尿,撒出去了麽?”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緊張的情緒頓時消解。


    傅介子登上了軺車,一車當先,如同頭馬,猶如旗艦。


    但在表麵的一往無前之下,傅介子卻低聲吩咐車父道:“開慢點,等等他們罷。”


    “畢竟出了玉門,家,便在身後了!”


    眾人一個接一個,緩緩抬著腳步往前邁,任弘也在隊伍裏,頭戴氈笠,身披布袍,腳踩高幫皮靴,騎著蘿卜,腰掛環刀。


    出了關隘,今日天氣一般般,有要變天的跡象,玉門都尉府的士卒都站在絲路兩側,手持戈矛,目送使節團離去。


    戍卒燧卒的臉被日頭曬得黑黝黝的,終日吹風的皮膚粗糙,幹涸的眼睛裏帶著種種情緒,有敬佩,也有憐憫,畢竟西行的使團,多半都夭折了。


    但他們都在玉門都尉一聲號令下,齊齊朝使節團行了軍禮!


    “早日歸還玉門!”


    你別說,還真有種駐紮兵團送調查兵團走出高牆的感覺。


    “咚咚,咚咚!”


    等再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時,身後又響起了鼓點,那是玉門都尉在城頭親自擊鼓,為勇士裝行!


    而使節團則以悠悠駝鈴作為迴應。


    鼓點激昂,但未免單調,至少任弘覺得,還缺點什麽。


    缺了獻給先驅者的讚歌。


    更少了留給後行者的勉勵。


    任弘深吸一口氣,沒有迴頭去看漸行漸遠的家園,而是打馬上前,行到傅介子車側,掏出懷中的一卷木簡。


    “傅公昨日不喜光祿大夫忠遺留的詩,覺得太過怯懦遲疑,不利士氣,下吏便寫了首新的。”


    “你還會寫詩?”


    副使吳宗年正在車上,順手接過來一看,念道: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一迴頭,孤零零的玉門關以東,疏勒河在窪地留下的冰湖尚未完全融化,反射著天空青藍色的光,而極遠處的祁連雪山上,積雪正盛。


    此情此景,吳宗年一時間竟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傅介子也接了過去,讀過後,默默抬頭,壓著內心的激動,望向前方:


    使節團已經遠離了玉門關,進入荒涼的塞外,如同進入大海的一葉孤舟。


    無盡的黃色沙海連綿起伏,高聳的沙丘一座接一座,沒個盡頭,如同阻擋他們前進的百萬大軍。


    但在沙漠與天空交匯的地方,傅介子卻仿佛看到了一座城市,那是蜃樓麽?也許就是樓蘭美麗的魅影……


    但卻一瞬即逝,變天了,起風了。


    明明是漫漫黃沙雲空遮。


    明明是瑟瑟寒風鐵劍冷。


    但是啊。


    為何我的心在跳。


    為何我的血在燒?


    隻因這詩句,道出了傅介子心中所想。


    隻因這木簡上的漢字,讓人血脈賁張!


    “黃沙百戰穿金甲。”


    “不破樓蘭終不還!”


    ……


    ps:日不顯目兮黑雲多,月不可視兮風飛沙……


    這是斯坦因1913—1915年第三次中亞考古所獲敦煌漢簡中的《風雨詩》。


    (第一卷《秦時明月漢時關》完,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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