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觀音台以西五公裏處的高速路口,江風再次見到了程總。程總還開著那輛綠色吉普車,還是沒用司機,親自駕車。當然了,他也像葉菡那樣,帽子墨鏡口罩,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


    和上次不同的是,他和江風打招唿的時候,摘下了眼鏡。江風看到一雙閃耀著剛毅光芒的眼睛和一雙濃密的劍眉。程總和他握手的時候,左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下說,江風,不錯。


    江風說,程總,你來的正是時候,山上野物正肥呢。


    程總說好嘛,這次一定要有所收獲啊。


    江風在路上已經和觀音台村支書梁子聯係過,說要帶朋友來玩,梁子此刻已經在橋頭接著了。把車在院子裏停了,程總沒做停留,直接要求上山。


    他從後備箱裏拿出一個一米長的迷彩帆布袋子來,江風接過來,感覺挺沉,知道是槍和子彈了。依舊是從村後上山,走的也是去年的老路。


    進到山裏,程總打開帆布袋子,裏麵赫然是兩隻微衝和兩盒子彈。江風嚇了一跳,看看程總,也看不出他的表情。程總熟練地拿起一支槍,卡擦裝上彈匣,說,江風兄弟,這槍對付野豬可以吧?


    江風連連點頭說,太可以了,隻要碰見,必定拿下。


    程總嗬嗬笑著,把槍遞到他手裏說,咱們一人一枝。


    葉菡說,江風你沒上班之前玩的是土炮,今天正好可以試試這新玩意。


    江風緊張地往四下看,生怕被人看見。好在天氣已經很冷了,早就封了山,山上並無人影。


    奇怪的是,有好槍在手,獵物卻碰不到了。程總的目標是野豬,三人穿過一道溝翻過兩座山梁,隻看到了幾泡新鮮的豬糞和幾根豬毛,野豬的影子都沒見著。好在葉菡眼尖發現了岩上站著的一隻野雞,程總槍法了得,一個點射,野雞咕嚕嚕滾落到了山腳下。


    搜索到接近中午,也就隻有這一隻獵物了。葉菡跑不動了,坐在石頭上不願意再走。程總卻不甘心,交待她原地歇著等,讓江風帶著他又上了一道山梁。


    這次果然有所發現,在半山腰趕起一隻半大野豬,程總開了一槍,打在野豬後腿上,那野豬帶著傷上了梁。


    程總來了興致,緊追不舍,跑的比江風還快,硬是把他甩下一大截。江風還未上到梁上,就聽到前麵傳來幾聲槍響,知道野豬這迴肯定不行了。


    氣喘籲籲地跑過去,卻發現程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處幹草叢旁,整個人好像呆住了。江風大聲問他,程總,打到了吧?


    程總竟然好像聾了似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草叢裏。江風疑惑地跑過去,扒開草叢一看,頓時魂飛魄散!


    程總開槍打死的,不是野豬,而是流浪在觀音台多年的瘋子“李白”!


    這個擅長吟誦古詩的可憐的流浪漢此刻匍匐在地上,髒兮兮的臉側向一邊,後背上是三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著熱乎乎的鮮血。


    江風看到慘象的一瞬間,腦袋裏嗡的一聲,變得一片空白,失重了似的一陣暈眩。這是在做惡夢吧?肯定是夢,不是真的!他恢複意識後首先這樣想。他抬頭看看天,天空瓦藍瓦藍,一隻矯健的雄鷹在頭頂盤旋;又低頭看看地,大地穩的就在腳下,山川河流樹木,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原來這不是夢,是真的啊!江風在心裏痛苦地叫道。他轉過身子去看失手殺人的程總,不由得又驚叫了一聲。此刻的程總已經完全卸去了偽裝,眼鏡和口罩都抓在手裏,露出了一張真實的臉。


    江風剛剛經受猛烈衝擊的心又被衝擊了一次,聲音都變了,驚唿道,啊呀程總,原來您是……


    程總的臉色雖然還慘白著,但目光已經恢複了鎮定,不能不說他有極好的心理素質。他抬手打斷江風的話,往前走了一步,聲音異常冷靜地說,江風,你放心,沒你的事。我闖的禍,我負完全責任。這個人被我打中了後心,已經沒救了,咱也用不著再送他去醫院搶救。你帶手機了吧?幫我報個警吧,我給他抵命。


    江風沒有去摸手機,而是半張著嘴巴,愣愣地看著那張熟悉的,威嚴的臉。忽然,他做出了一生中最不可思議的一個動作:他猛地伸手奪過程總手裏的槍,朝著地上那具已經不動了的屍體摳動了扳機!


    噠噠噠!清脆的槍聲再次迴響在寂靜的山梁上,近處幾棵毛栗樹幹枯的葉子刷刷落下。一群山麻雀被驚飛起來,嘰嘰喳喳地叫著,唿啦啦飛往南邊山梁上去了。而那具已經失去生命的軀體在子彈近距離的衝擊下隻是略微動了動,好像射中的不是人,而是一袋沙子。


    程總被江風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目瞪口呆。他上來抓住江風手中的槍,怒喝一聲,江風!你瘋了?!


    此刻的江風,不但沒有瘋,相反比任何時候都冷靜。他甚至對程總擠出了一個笑容。他手上加了把力氣,把槍完全搶在自己手中,用出乎意料的平靜語調說,程總,你看到了,槍在我手裏,這人是我打死的,與你有什麽關係?該抵命的是我啊。


    程總聞聽此言,睜圓了雙眼,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江風,好半天都沒說一句話。


    冬日的深山裏,四處並無人跡,耳畔隻有畫眉鳥的啼叫聲。一個上了些年紀但身體結實,個頭不高的男人站在山梁上的栗樹叢中,直直地看著對麵一個稍顯年輕的男子。那男子背上背著一支槍,手裏還端著一支,槍口還在冒著硝煙。


    在他們腳下四五米遠的白草叢裏,隱隱能看到一些破棉襖的棉套,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那裏躺著一個人,一個早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人。李白的詩曾經被他反複吟誦,但已經於今天中午成了絕唱。


    這是一個平凡的周六中午,一切似乎和上周六沒有什麽不同。但在荒無人煙,百草枯萎的觀音山上,一場血腥的意外,正在改變著兩個男人,不,三個男人的命運。


    主角現在已經由程總變成了江風。他老練地關上衝鋒槍的保險,一揚手把槍背在肩上,麵帶微笑,極其從容地說,走吧程總,我們下山。今天又讓你白跑一趟,除了那隻野雞,什麽也沒見著。


    程總迴頭看了看那叢白草,腳步遲疑著說,開玩笑,人命關天,怎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江風哈哈笑了一聲說,什麽人命?程總你不要開玩笑,我這人可是膽小的很。說著,邁開步子往山下走。


    程總隻得跟了上來,走了一段,不放心地問,江風,那人怎麽辦?江風說,放心吧,我會找自己人來處理的。這山裏被野獸咬死的人多了。程總吧嗒了下嘴,想說什麽,但什麽都沒說。


    兩人下到山穀裏,遠遠看到了坐在石頭上的葉菡,正朝著這個方向張望。程總緊走幾步,對走在前麵的江風說,江風,這件事……有恩後報。


    江風沒說話。葉菡站起來迎著他們走過來問,沒打到野豬嗎?我聽見你們開了好幾槍啊。江風沮喪地說,咳,別提了,連根豬毛都沒見著,我空放了幾槍過過癮。


    葉菡嗬嗬笑道,你倆呀,就是沒那運氣。說著,猛看到程總去了偽裝,趕緊說,程總你戴上口罩吧,你不是對冷空氣過敏嗎?


    程總想笑的自然點,但還是不太自然,說,走熱了,就忘記戴了。說著戴上了口罩和墨鏡。葉菡可能感覺出哪裏不對勁,看了一眼江風,江風說葉局長餓壞了吧?走吧,正宗的土雞已經燉好等著咱們啦。


    葉菡說,別說了,再說口水都出來了。我還真是餓了,估計你倆肚子也咕咕叫了吧?


    江風拍拍肚子說,那是肯定的。


    程總卻說,呆會下山你倆先吃飯,我有點急事得盡快趕迴省裏。


    葉菡剛想挽留,江風朝她丟了個眼色,她就會意地改了口說,程總你有事的話就先迴去,改天再來好好招待你。


    程總果然沒在觀音台吃飯,急急忙忙上車走了。江風和葉菡要送他到高速口,他堅決不讓。車子走出十幾米,又停了下來。江風跑過去,程總搖下玻璃低聲說,買副好棺木厚葬,多少錢我拿。


    江風說,程總你別操心了,我知道該怎麽辦。你要是信得過我,以後就別再提這個事了----本來就什麽都沒有。程總點了點頭,開車走了。


    梁子和田嫂向來以最高規格招待江風和他的客人,所以午飯很豐盛。光是野味就有三四種,野雞、野兔、野豬,竟然還有獾肉。葉菡確實餓了,吃的津津有味,江風卻沒有心思,吃到嘴裏的野味味同嚼蠟。


    程總走後,他一直在迴想著自己剛才那一瘋狂的舉動。是不是有點喪失人性了?還是明智之舉?或者是兩者都有?


    奇怪,他並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人,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當時怎麽會那樣做,好像那時候的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難道這是上天給他的一次機會,他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人的命天注定,也許瘋子李白命中注定是這種死法?罪過啊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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