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茶館不大,二樓也就是五六個單間,這幾個人一間一間地趕人,態度蠻橫。領頭一漢子說話還算客氣,說各位,得罪了!今晚我們要借用一下這個茶館,麻煩大家換個地方繼續開心。 各位直管走人就好了,所有的帳都由我們來埋單!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各位不要找不自在!


    江風和幾個同學看這架勢,知道自己肯定是惹不起的,隻好忍氣吞聲地下了樓。又不想吃嗟來之食,就去服務台結賬。見老板娘嚇得臉色發白,朝他們連連擺手。


    幾個人嘀咕著說靠!這是什麽世道!心裏很不忿地往外走。剛出茶館門,就聽到一片刺耳的刹車聲。


    抬眼看去,就見五六輛轎車旋風般地停在了茶館門口。江風驚訝地看到,葉芷的悍馬竟然也在其中,就停在離自己隻有幾米遠的地方!


    從車上跳下十幾條墨鏡男,快步走到悍馬跟前,畢恭畢敬地拉開了車門。車門打開,葉芷優雅地下了車。她也戴著墨鏡,那墨鏡大的誇張,幾乎把她的臉都給遮住了。她身穿長款風衣,脖子裏是一條火紅的絲巾,風度翩翩,英姿颯爽。


    江風嘴巴張開再也合不攏了,偷眼觀察著趾高氣揚的葉芷,做夢都沒想到,那個總在自己身下大唿小叫的女人,竟有如此氣派!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覺得自己的眼睛沒有騙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差點跳出來掉到地上。


    看葉芷往這邊看,他趕緊把身子矮了矮,把臉藏到同學的背後。十幾條漢子簇擁著葉芷,殺氣騰騰地進了茶館。沒等江風迴過神來,又是一片刹車聲,一個黑胖子在十幾個光頭的簇擁下下了車。


    江風注意到,那胖子叼著煙鬥,雙手戴滿了金戒指,肚子大的像隻癩蛤蟆。一幫人也是前唿後擁,殺氣騰騰地進了茶館。江風這才看明白了,這是兩家黑幫要在這裏舉行談判呢!我靠,沒想到這些原來隻能在港片上看到的鏡頭,今晚竟然活生生在自己眼前開演了!


    所以葉芷說出要為江風報仇的話來,江風一點都不懷疑她的能力。


    這時楊柳走進來對葉芷說,對不起,江風他剛剛做完手術,不能說太多的話,情緒也不能激動,所以請您再過幾天再來看他吧。


    葉芷聽楊柳沒有說“病人”而是說“江風”,就多看了她兩眼。站起來說江風,你好好養著,我還會再來的。說完就起身告辭了。


    葉芷走後,江風以為楊柳肯定要很生氣了,怯怯地往她臉上看。但楊柳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發生似的,該做什麽還做什麽,對江風還是一樣的體貼入微,這讓江風更加無地自容了。


    楊柳出去了一會,迴來時手裏拿著一個玻璃花瓶,盛了水,要把葉芷送的那束花養起來。去拿花的時候,卻發現花束下麵壓著一個厚厚的信封。她咦了一聲,拿給江風看,說江風,這應該是剛才那個葉總留下的吧?


    江風沒想到葉芷會送錢給他,心想這下更無法不讓楊柳懷疑他們之間的關係了,一時間有點心慌。看那信封的厚度,至少有兩萬塊錢,就說,楊柳,你把這錢存到醫院吧,等我出院了就還她。楊柳依舊把信封放迴去,說,醫院用的錢我替你存好了。江風還想說什麽,張了張嘴,把想說的話咽了迴去。


    晚上,楊柳為江風煲了雞湯。他知道江風愛喝不放鹽的雞湯,隻是在雞湯裏加了一些蓮藕。這很對江風的胃口,吃肉喝湯的,吃了個不亦樂乎,鼻尖上都滲出汗來了。他這會正輸液,一隻手不能但亂動,楊柳就一勺一勺地喂他。看著江風吃的津津有味,楊柳心裏樂開了花。她拿著勺子的手一抖,一勺雞湯撒在了江風手上。她驚叫一聲,趕緊拿紙來擦。看江風的食指已經被燙得發紅,心疼得不得了,一把捧起來,含在了嘴裏吮著。江風身子觸電般地抖了一下,聲音顫抖著說楊柳,沒事的,不疼。楊柳吮了一陣,看江風的手已經不是太紅了,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說,嗯,這下應該不疼了吧。江風點點頭,想說些什麽,但喉頭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吃過飯沒多久,唐鋼提著大箱小箱的,來看江風。兩個老同學自上次不歡而散後,今天又在這樣的場合見麵,多少都有點尷尬。唐鋼看了看江風滿是紗布的腦袋,開玩笑地說,江風,但願這次你能換換腦子。


    江風明白唐鋼說這話的意思,就說,已經換過了,唐鋼你就放心吧。楊柳也聽出了唐鋼話裏的意思,聽江風這樣說,雖然臉上裝作不懂的樣子,但心裏像吃了蜂蜜似的甜,激動地有點語無倫次。


    她認認真真地給他倆泡茶,又分別遞到他們手上,然後坐在江風床上,興奮地像隻小鳥,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唐鋼趁江風爬不起來,講了他上高中時候的一件糗事,如何去食堂偷油餅,又如何把油餅揣在懷裏燙傷了肚皮等,把楊柳笑得直不起腰。


    江風也不示弱,講了大學時唐鋼想追求某位女生,竟然靠給人家介紹男朋友為借口接近人家,結果介紹成功,自己沒戲了,後悔的要死。這些都是楊柳以前沒聽過的,她笑足笑夠,又給唐鋼出主意,說如何如何去打動女人心。三人嘻嘻哈哈地說笑著,仿佛又迴到了年輕時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


    唐鋼臨走時說,江風,好好養傷,等出院那天我來給你接風,讓楊柳給咱們倒酒喝。楊柳裝作生氣地說唐鋼,你又想害我家江風啊,他剛出院不能喝酒的,到那天,我替他喝,非把你灌翻不可!


    在楊柳眼裏,江風受傷住院後,他們的第二次“蜜月”就開始了。可巧的是,他們蜜月開始的這天,正是2月14日,情人節。這也許是老天送給自己的禮物吧,楊柳這樣想著。這個飽經滄桑的女人,一下子又變成了從前那個年輕漂亮,說話愛臉紅,愛撒嬌愛耍小脾氣的楊柳了。江風甚至發現,她眼角的魚尾紋也不見了,臉像一直熟透了的蘋果,讓他忍不住想上去咬掉一塊。


    可憐的楊柳並不知道,她這樣的“好日子”馬上就不再有了。


    江風住院的第四天上午,住建局局長鄭爽帶著幾位副局長,以及辦公室的馬主任,通訊員小周和剛考公務員考進住建局的女大學生劉芸來到了醫院。


    劉芸懷裏捧著個大花籃,馬局長及小周手裏提著的都是慰問品。大家唿啦啦進來,小小的病房一下子顯得擁擠起來。鄭爽伸出手來和江風握了,說了一些安心養傷,單位的事情不要操心的話。幾位主任也都說了些類似的話,語重心長。


    江風很激動,麵對鄭爽,心裏又有點發虛,不知道說些什麽好,除了反複說謝謝領導的關懷外,其它的話都不會說了。看楊柳紅著臉站在自己的床頭,又把她向鄭爽和幾位領導做了介紹。幾位領導都和楊柳握手,說你們真是郎才女貌啊,楊柳啊,江風有你這樣的賢內助,一定會恢複的很快的。


    江風偷眼去觀察鄭爽的反應,就見她仔細地盯著楊柳看,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麽。江風把目光落在那花籃上,看到花叢中有一個心形的卡片,上麵用鋼筆寫著:早日康複。他看的出來,這是鄭爽的親筆。


    辦公室主任馬國順說,江科長,按照新的勞動保護法,上下班路上出的事故也算做工傷。你這是在下班路上受的傷,單位也會按照工傷對待的。


    沒等江風說什麽,楊柳搶著說,他是晚上10點多鍾受的傷。


    馬國順明顯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說江科長啊,你怎麽加班加到那麽晚才迴去?工作固然重要,也要考慮自己的人身安全啊。


    江風就支支唔唔地說,是啊,處理點事情,迴去晚了,沒想到就出事了。江風很怕鄭爽問起他是怎麽受傷的,但鄭爽好像不關心這些,關心的隻是他的傷勢。


    病房地方太小,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幾位領導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後,很快就告辭了。臨走時鄭爽好像忽然記起來了似的,說哦對了,江科長,你這既然屬於工傷,單位當然得負起責任。經過班子研究,決定讓小周和小劉全天來陪護你。


    江風趕緊說,不用的鄭局長,有楊柳陪護我就可以了,用不著再讓大家操心的。


    但鄭爽的態度很堅決,說你就不要再推辭了,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說完,不等江風再說什麽,轉頭對小周和劉芸嚴肅地說,你們兩個多費心,出了什麽差錯,我拿你們是問!


    小周和劉芸趕緊表態說,請鄭局長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心盡力!


    小周和劉芸果然非常勤快。小周眼裏有活,也非常有眼色,他負責江風的起居,包括穿衣服上廁所什麽的,對江風的照顧真稱得上是無微不至;劉芸負責江風的飲食,她家就住在二院的隔壁,一日三餐都是她從家裏做好後送過來的,那飯做的很用心。江風已經能夠自己吃飯了,再也用不著楊柳拿勺子喂了,這讓楊柳很失落。晚上,小周就住在另一張病床上,半夜都要起來好幾次。


    楊柳一下子無事可幹,成了局外人了。她對劉芸說,小劉,你不要再給江科長做飯了,我這裏也很方便的,況且他吃慣了我做的飯。


    但劉芸說,楊柳姐,這是鄭局長交待給我的任務,要我必須完成的。


    楊柳又對小周說,小周你晚上迴去住吧,我住在這裏陪護你們江科長。


    但小周說的話和劉芸如出一轍,好像他們早就商量好了似的。


    楊柳就又變得心事重重了。


    江風也注意到了她的情緒變化,說了好幾次,讓小周和劉芸迴去,但兩人似乎都很緊張,生怕迴去的話挨了領導的吵,無論如何也不答應,江風也就無可奈何了。


    這之間科裏的藍梅和陳東、曹運動一起來看了他。沒過兩天,藍梅又單獨來看他,也是抱著個大花籃。房間裏有小周和劉芸在,她也不便說什麽,隻是在她走後,江風收到了她的信息:江風,我心疼你!嗚嗚……江風看了,趕緊刪除了。


    江風的傷勢恢複的很好,半個月後,就可以活動自如了。一個傍晚,烏雲密布,朔風漸起。天似乎比昨天黑得早了很多。楊柳看著江風吃完了劉芸做的飯,在病房裏坐了一會,想為他做點什麽,但總被小周搶了先,覺得很失落,索然寡味的,很沒意思。幹脆下了樓,想到樓下花園裏走走,散散心。


    她最近已經沒有了度“蜜月”的喜悅,倒是覺得自己連照顧江風的權力都被剝奪了,究竟是被誰剝奪的,自己也說不清楚。每隔幾天,都會有單身的女人來看江風,從她們的眼神裏,楊柳讀出了曖昧,這讓她的本來就傷痕累累的心像是在鹽水了泡了似的疼。另外,她還注意到,江風還經常接到女人的電話,通話的時候,躲躲閃閃的,總是說一些類似是呀,我也是。當然了,這還用問嗎?你說呢?等等這些模糊詞語,這讓楊柳心裏很不爽。


    剛走到一樓大廳,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大廳裏徘徊,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上樓。走近看了,是美美。美美手裏是個保溫飯盒,裏麵估計是自己煲的什麽粥,可能是怕涼了,在胸前抱著。


    楊柳走上去叫聲美美,把美美嚇了一哆嗦,說,嫂子……我……


    楊柳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心裏突然對這個女孩產生了一絲同情,說沒關係,美美,你既然來了,就上去看他吧,我剛好要出去一下,就不陪你了。


    美美看著楊柳,還有些猶豫。楊柳朝她笑了一下,伸手攬了一下她的腰,說,美美,大廳裏冷,你快上去吧。美美這才答應著,抱著飯盒,快步上樓去了。


    楊柳走出樓洞,走進了寒冷中。她來到了外麵的小花園裏,深深唿吸了幾口這冰涼的空氣,想給自己降降溫。夜幕已經降臨了,花園的石子小路上沒有一個人影,隻有光禿禿的楊柳怕冷似的在風中抖動。楊柳抬頭看了看天,但見那天空被城市的燈火映成了黃色,那顏色似乎很不正常。果然,沒一會,紛紛揚揚的雪花就飄了下來。


    雪花飛舞,這是上天派來的精靈。這一刻的楊柳,望著樓上江風所在房間那被燈光照亮了的窗戶,想象著裏麵正在發生的一切,心裏突然悲傷起來。她仰起頭,閉上美麗的眼睛,任雪花飄落在自己的麵頰上,那絲絲的冰涼竟然讓她覺得開始清醒起來。她不得不痛苦地承認,自己和江風之間,再想迴到從前,迴到那些心無芥蒂的日子,真的已經很難很難了。


    婚姻,愛情,就像一把沙子,她越是想緊緊地把它抓在手裏,越是從指縫間悄悄溜走了。到頭來才發現,捏的生疼的手心裏,隻剩下了一些草屑。楊柳仰頭望著那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心底裏叫道,天啊,我上輩子究竟做錯了什麽,今生要我受這樣沒完沒了的懲罰?


    楊柳在石子路上慢慢走著,心裏如隨風吹散的雪花,亂成了一團,又如這寒冷的空氣,幾乎降到了冰點。她穿的有點少,外麵雖然很冷,但她知道自己還不能上去,因為美美還在江風的房間。說不定江風這會正在認真地吃著加餐呢,她不想去湊那個熱鬧,也免生尷尬。


    從這一點來說,楊柳還是非常善良和豁達的。


    那雪越下越大,一會時間,地上已經是白乎乎的一片了。楊柳凍得鼻尖發紅,手腳冰涼,忽然想起來,花園的西麵有座葡萄架搭成的涼亭,應該會避些風雪,就快步向那裏走去。走過去一看,涼亭下的石凳上已經坐了一個人,雕塑似的一動不動,把她嚇了一跳。轉身要走,那人卻站起來,在她身後叫道,楊柳。


    楊柳一驚,停下了腳步。她轉過身來,再去仔細打量那個黑影,漸漸看出了一張剛毅的國字臉。她忍不住叫出了聲:國定,是你?


    高國定走上來,站在楊柳麵前,搓著手說,是啊,楊柳,是我。你看,下雪了。


    冬季的葡萄架,早沒了繁茂的葉子,隻剩下了幾根枯藤,失去了遮風擋雪的功能。高國定頭上落了一層白雪,像戴上了一頂白帽,連眉毛上都沾著雪花,看上去像個雪人。雪花在兩人之間飛舞,有一朵落到了高國定頭上,又被風吹到了楊柳臉上。楊柳的心忽然軟了一下。她明明知道高國定坐在這裏的目的,但還是問他,國定,你怎麽會在這裏。


    高國定沒有迴答,反問楊柳說,楊柳,你告訴我,你怎麽想到要來這裏來的?


    高國定的弦外之音是:難道我們有心靈感應?


    楊柳說我是出來散心的,你呢?高國定說,我是在這裏等……散心的。


    楊柳聽了他這句有些錯亂的話,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說,你就在這裏傻等啊,幹嘛不先給我個電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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