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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年男子眼神不複先前滄桑混沌,終於在他那仿佛死寂了一百多年的眼神中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


    “若是在迴到百年前,你是否還會在這裏采蓮?”


    他喃喃自語,聲音很輕柔,被周圍迅疾的風聲撕碎飄散。


    百年前,這裏還不是北萊的中興之地,隻有一座小小的須彌寺,須彌寺中也沒有什麽枯木禪僧,也沒有什麽北萊龍脈一說,有的隻是一處小小的名叫謝家村的村落。


    村子安寧,人人與世無爭。


    中年男子迅速迴神,而後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事物,這次沒有刻意放緩步伐等待薑陽生,而是身影一陣恍惚,待到清晰地時候已經出現在了暮山的另一處,在那裏有著一處山村。


    村落不大,依山而建,站在村口,放眼望去,滿眼秀色可餐,若是在盛夏時候,滿山碧油油,雲蒸霞蔚,恍若世外桃源。


    村子滿打滿算也就五十戶人家不到,屬於那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就能從村頭傳到村尾的小村子,村子外麵是阡陌交通,深秋時節,滿山的落葉,很多破落的農舍相互偎依在一起,這裏交通閉塞,多少年來,除了須彌寺中入山修禪的小沙彌和老僧之外,很難見到外人的身影,村子裏麵的人也很少走吹群山之外。


    安貧樂道便是這裏一成不變的生活節奏。


    一百年前,這裏走出過一位姿色絕美的女子,女子姓謝,身段婀娜,被一位來北萊須彌寺中禮佛的大周朝皇儲瞧見在暮山之巔的蓮池中采蓮景象,當時驚為天人,一時間這位已經被立為太子的大周皇子為其美色傾倒,終日恍惚,寢食難安。


    謝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這位在朝堂上備受青睞的皇子即便見過無數的美人,可是依舊對這個在暮山蓮池中偶遇的采蓮女朝思暮想。


    這位采蓮女名字叫做謝水謠,從小生活在謝家村,一直未曾走出過暮山之外,年方二十,正值懷春妙齡,來來往往到老謝家提親的人絡繹不絕,甚至連門檻都踏破了,可惜都被老謝家一一謝絕,那些對謝水謠朝思暮想的年輕人都想不通,這般容姿傾國傾城的女子為何待閨不嫁?


    誰都不會知道每次·謝水謠在暮山蓮中采蓮的時候都會有一襲白衣站在遠處的岸邊捧著手中的書籍在默默偷看她,謝水謠心中清楚地很,每一次她都搖晃著小舟蕩漾在清澈的湖水中,或是坐在舟頭鷁首赤腳在水中靜靜地擺弄手中的厚實蓮蓬,或是撐著小舟飛快的行過一株株枝繁葉茂的蓮花叢中,有時摘下一株蓮花捧在手心裏,有時心情沉重便是掬一捧湖水暢飲而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暮山的晚霞永遠是火燒一般的紅,一到傍晚,暮山四周的雲彩便是會想被點燃了一般,紅彤彤明豔豔,樹林陰翳,宿鳥飛迴,鳴聲上下,隻有在這時,采蓮女謝水謠才會閑暇下來,偷偷瞧一眼,遠處坐在水畔青石板上的白衫依舊在埋頭讀書,似乎是感應到了謝水謠的目光,白衫抬頭,與其對視,兩人目光所及便是如同被電到一般急忙躲避,白衫男子赧顏,卻不曾開口,慌亂的翻了翻書頁。


    謝水謠每次都會暗自苦惱,每天這般對著枯燥無味的書籍能從中讀出什麽樂趣?


    難不成真如儒家聖人所說那般‘書中自有顏如玉’?想到這裏,謝水謠的心中不禁多處一絲絲亂溜溜的醋意,她不禁低頭,望著明鏡似的水麵,水麵另一端,容色絕美。


    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謝水謠俯身輕輕折斷一株蓮花,整株蓮花都隨之輕顫起來,點點露水搖晃在碧綠如蓬的枝葉上不曾消散。她輕唿一口氣,迴首瞧了瞧小舟中載滿的白藕和蓮蓬,臉上洋溢著一種舒心的笑容。


    她輕輕搖晃幾下船槳,赤足站在舟頭,看著小舟在蓮池平靜的水麵上劃出一道道漣漪,水麵下兩隻受到驚嚇的龍鯉纏綿悱惻的遊到別處荷葉下躲避,更遠處的水麵上,兩隻鴛鴦纏脖戲水,好不自在,遠處群山璦靆,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近處樹影斑駁,清風徐來,樹下有一讀書人。


    謝水謠不曾知道的是這個白衫讀書人心中的想法,他想要在金榜提名之後再來向她求愛,他不想然這個女子看到他失魂落魄的一幕,金榜題名啊,大周朝寒門士子的唯一途徑,也是像他這種‘野鯉’唯一有渺茫希望跳過去的龍門,他要在衣錦還鄉最榮耀的時候告訴她自己的心聲,為她吟唱那首民謠《傾國傾城》。


    謝水謠在蓮池中采了數年的蓮蓬,這位白衣男子亦是在在暮山之巔讀了數年的聖賢書,相伴要到永遠,有時候兩者見麵,不曾言語,白衣男子點頭微笑,謝水謠麵頰飛霞,彼此偷偷瞄一眼都會心顫蕩漾好久。


    謝水謠二十歲那年,大周朝的皇儲來到須彌寺燒香拜佛,卻是無意之間瞧見了在暮山之巔采蓮女子,便是下定決心要將她納入宮中,這原本是多麽荒誕不羈的橋段啊,原本都是謝水謠在地攤情愛小說上麵才能讀到的東西卻活生生在自己身上上演。


    那個白衣男子清楚地記得當年在暮山之巔最後一次瞧見謝水謠的情景。


    還是在舴艋小舟上,隻不過這次這次在小舟上載的不是肥厚的蓮蓬,而是載不動的愁,而那天的晚霞出奇的沒有紅豔豔,蓮花也沒有那般妖冶搖曳,舟上的女子仿佛沒有了神采一般,她身著一身大紅羅裳,斂裾立在舟側,清風徐徐吹來,吹亂了頭發也不曾打理,白衫男子也是出奇的沒有讀書,端坐在池邊的青石板上,石板上青苔遍布,濕濕轆轆,湖水搖蕩,滿池子的如火蓮花發出沙沙的聲音,說不出的靜謐。


    謝水謠在小舟上坐了整整一天,幾天前她見到了手持聖旨前往她住處的豎人貂寺,老太監聲音如貓似鼠,音線細而悠長,聲語調卻是沒有半點迴旋的餘地,這一道聖旨差點如晴天霹靂劈倒謝水謠。


    她隻是毫無表情的沉默以對,豎人貂寺走後,聽到了他父母的輕歎無奈。


    白衫男子一直盯著清澄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什麽,他似乎也發現了什麽不尋常的跡象,那一天他破天荒的從腰間抽出一隻青竹削製成的笛子,笛子上麵還懸掛著幾枚帶著露珠的竹葉,青翠欲滴。


    白衫男子把笛子搭在嘴邊,輕輕地吹奏起來一首曲子,可能是初次吹奏這調子,白衫男子幾次都跑調了,可是每次慌亂之中都被他強行拽迴來,曲子不是多麽新穎,是在北萊最常見的幾首曲子之一,可是那天在大樹下、青石板上吹奏的那首《傾國傾城》卻在謝水謠的心頭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那天,謝水謠摘了一朵膨.大的蓮花,放在水麵上,蓮花花瓣粉嫩,散發著濃鬱的清香,順著波紋飄蕩到了白衫男子的麵前,他一捧掬起,放在身邊青石板上,嘴邊橫笛笑而不語。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


    可是這天底下哪裏有那麽多的一廂情願,終究是皇命難違!


    謝水謠聽得執迷了,臉上的不甘消失了,隻剩下從容和鎮定,她的心中不再恐懼,該來的終究要來到。


    這是我們命中的劫!


    ···


    一百年前的那天傍晚,聽完最後一首調子的謝水謠含淚離開了暮山,離開了北萊,來到了京畿。開始了深宅大院侯門生活。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淇水湯湯,漸車帷裳。


    世人都言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謝水謠開始了一生中最寡淡的生活,十八歲之前的她獨自撐船在煙波浩渺的蓮池中采蓮,形單影隻,覺得孤寂。十八歲後的她同時獨自撐船徜徉在蓮池中,遠處永遠正襟危坐著一襲白衫,她的心中卻不再孤單。


    既然不能夠長相廝守,那麽就讓我們相忘於江湖吧。


    在王候府中,謝水謠見識到了男人的始亂終棄和喜新厭舊,偌大空曠的王府之中,豢養著數十計的絕色美人,這個王府的主人便是在京城中唿風喚雨的皇儲太子,窮苦人家出身的謝水謠與那些同樣被豢養在這處王府中的其他侍妾顯得格格不入,日子一久便是被受排擠,謝水謠對這些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她不在意究竟有沒有名分,不在意究竟有沒有自由,她的心中自始至終牽掛的是在暮山之巔青石板上認真讀書的那襲白衣。


    那一天,也就是謝水謠秘密被送往京城的那一天,一直以為讀書才是像他這種‘野鯉’魚躍龍門唯一途徑的白衫男子,在暮山之巔焚燒了整整十幾書箱的聖賢書,什麽狗屁聖賢,不過是帝王將相用來‘以愚黔首’的工具罷了,白衫男子還是正襟危坐在那塊青石板上,看著飛灰一點一絲飄散在空中,落滿了一汪池水,蓮花搖曳,依舊是那般妖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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