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呢?”


    李蓉開口,聲音喑啞:“川兒……不該殺我的。”


    她輔佐了李川一生。


    她是他的姐姐,是在他們父母離開後,流著同樣血脈,關係最親密的人。


    他就算擔憂她權勢太過,也不該直接這樣痛下殺手。


    “德旭二十五年,殿下在外雲遊,偶遇一位煉丹師,傳聞身懷絕技,殿下多方打探,上山屢次相請,才將煉丹師請下山中,引薦給陛下。”


    蘇容卿聲音很輕,李蓉慢慢睜大眼睛。


    “德旭二十八年,陛下開始常感身體不適,開始徹查宮中,最後不了了之。不久之後,殿下當年敬獻的煉丹師,死於酒後墜湖。”


    “那個煉丹師有問題?”


    “那個煉丹師,”蘇容卿抿緊唇,“是世家精心挑選,由上官雅一手布局,刻意引導,讓殿下偶遇。”


    “所以,川兒以為我要殺他?”


    李蓉覺得有些好笑:“他為何不問問我呢?問一問……”


    “如果那個煉丹師當真是殿下故意安插在陛下身邊,殿下會承認嗎?”


    蘇容卿反問,李蓉說不出話。


    蘇容卿說的沒錯。


    無論她是不是真的要殺李川,李川都不可能從她這裏問出一個真相。問不出來,何必開口?


    “後來呢?”


    李蓉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既然當時查出來,為什麽不直接查辦我?我送過去的人出了問題,他若要追究,大可動手。”


    “他如何動手?”


    蘇容卿徑直反問:“您當時,是代表世家的長公主,是手握重權的監國長公主,他如果要大張旗鼓動您,有多少把握?”


    “所以呢?”


    “所以他選擇了下毒。您每七日去宮中一次,與他對弈,棋子之上,就是香美人。日積月累,早已入骨浸脾,所以,德旭二十八年後,您身體一直不適。”


    “從那時候起,你就知道。”李蓉看著蘇容卿,“知道我中毒。”


    “是,”蘇容卿垂下眼眸,“我將解藥放在香囊裏,讓所有人佩戴上,延緩毒性。”


    “為何不救我?”


    這話問出來,仿佛是不能迴答一般,良久的沉默。


    “說話。”


    李蓉捏起拳頭:“都這時候了,還有什麽不能說?”


    “是上官雅,和我,一起決定。”


    蘇容卿說到這裏,聲音帶了些顫:“其實我們都知道,你心裏,最重要的,從來不是世家。一旦我們和李川起衝突,你會立刻倒戈。所以我們決定觀望,有香美人的解藥在手裏,要為你解毒是隨時的事,殺了你,也是舉手之勞。”


    “後來呢?最後是誰決定殺我?”


    “後來,李川日益病重,在你死那一日清晨,李川在宮中嘔血不止,他召裴文宣入宮擬下遺詔。裴文宣得遺詔之後,李川問了他一個問題。”


    “他問裴文宣,他死之後,若你謀反,裴文宣怎麽辦。”


    “裴文宣告訴他,你是他姐姐,你永遠不會這麽做。”


    這話出來時,李蓉定定看著他,眼淚終於從眼睛裏滾落而出。


    蘇容卿頓了頓,李蓉隻道:“繼續。”


    “於是李川知道,裴文宣永遠不可能殺你。因為他心裏的你,永遠不會背叛。”


    “等裴文宣離開後,李川陷入昏迷,昏迷之前,他下了一道死令,要求毒殺你。而上官雅在得知他昏迷時,第一時間鎖宮,阻止所有人人出入,然後告知我,這是最好的機會。”


    “什麽機會?”李蓉忍不住笑了。


    蘇容卿也笑了:“拿到公主府掌控權的機會。”


    “所以,裴文宣來找我,是因為他拿到了遺詔,想和我最後談一次,那時候你還不知道鎖宮之事,還像以前一樣,擔心裴文宣被李川利用,身上帶著香美人的毒,給了他解藥香囊。後來你得知了上官雅傳信,在李川給我下毒時,你明明可以解毒,卻選擇了袖手旁觀。”


    “是。”


    蘇容卿沒有否認,李蓉點頭,表示理解:“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李川要在最後一刻殺我。他可以早一點殺,為什麽拖到最後一刻?”


    “因為在陛下心裏,整個宮廷、朝堂,都隻是一局棋。他人生最大的責任,就是保持棋局的平衡。”


    “當年世家昌盛,陛下鐵血手腕,斬上官族人過半,連他的舅舅都被他親口下令斬殺。又滅蘇氏全族,威嚇百家。其實那時候,世家便已暗中結盟,意圖謀反,隻是陛下突然宣布退居宮中,修仙問道,殿下成為監國長公主,世家才得以安撫,決定忍耐。其實這就是陛下平衡的手段。”


    “後來陛下暗中抬裴文宣,裴文宣秦臨一文一武扶持寒族,與殿下形成對抗之勢,那麽殿下想,如果陛下一死,這個平衡,還在嗎?”


    “為何不在呢?”李蓉不明白,“裴文宣身為寒族之首……”


    “可若你要殺他呢?”


    蘇容卿打斷李蓉的話,李蓉有些茫然,蘇容卿苦笑:“殿下,三十年,裴文宣對您是怎樣的心意,在他和陛下說,‘您是陛下姐姐,絕不會謀反’的時候,還不清楚嗎?他與您政敵這麽多年,可到最後,都不曾想過您會背叛。”


    “裴文宣不會殺你,而你身後,有我,有上官雅,你若想殺他,太容易了。”


    李蓉愣愣看著蘇容卿:“一個棋子對一個棋子,李川心中,製衡您的從不是裴文宣,是他自己。如果他死了,您還活著,這一局就失衡了。”


    “留下裴文宣和秦臨輔佐李平,對抗以太子為首的世家,血洗爭奪之後,棋局才會平衡。下一任君主,才不會麵臨和他一樣登基之時被任何一方掣肘之局。”


    “如果您活著,隻要您出手殺了裴文宣,寒門便再無抵抗之力,而您身為長公主,權高至此,新君容不下您,而您也容不下一個,會鉗製您的新君。”


    “所以殿下,其實,有沒有那個煉丹師,您與李川,都是必死之局。隻是早晚而已。”


    李蓉說不出話。


    蘇容卿說的每句話,其實都沒錯。


    利欲熏心,她當年忍李川,是因為李川是她的弟弟,如果是李平或者李信任何一個人登基,如李川一樣違逆於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到什麽時候。


    在高位慣了,什麽都沒有,就隻能緊緊抓住權力。


    如今迴頭來想,別人麵目全非,她又何嚐不是?


    煉丹師是李川不相信她的引子,可如果李川是十七歲的李川,早就打上她大門來,問她是怎麽迴事。


    隻是四十八歲的李川,早已是誰都不信、也誰都可以舍的君王。


    李蓉深吸了一口氣,她低下頭:“所以,你如今所做一切,是為了報仇嗎?”


    “殿下,”蘇容卿苦笑,“上一世的事,重活一輩子,談什麽報仇?容卿隻是覺得,哪怕重來一世,李川也重蹈覆轍。”


    “李川太有野心、也太難操控。他容不了世家,也容不下未來的殿下。殿下您不是甘願當養於深宮後院中的女子,李川登基,早晚有一日,你們要走到刀劍相向。”


    “上一世我們對李川不好嗎?他被李明廢了,成為落難太子,是世家集結百家之軍力,送他上的皇位。可後來呢?”


    “他貪功好大,上來就要北伐,要改製,後宮獨寵秦妃,前朝打壓世家臣子,殺舅困母,將太後囚禁於行宮,又造冤案,陷害我蘇氏一族。直到最後,為了權力,連你都沒放過。”


    “這樣的君主,”蘇容卿盯著李蓉,“我怎能眼睜睜看著他登基?”


    “所以,”李蓉試圖將蘇容卿罵的所有拋諸腦後,她不想聽,不願想,她克製著情緒,隻是繼續詢問,“一開始,你迴來,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廢了他。”


    “是。”蘇容卿並沒遮掩,“從一開始,我就打算廢了他。我本來是想,我什麽都不需要做,就像上一世一樣,等陛下廢了李川時,我不讓世家接受裴文宣遊說,說服父親,接受李誠登基,李誠如今不過十一,蕭肅懦弱無能,柔妃貪財短視,李誠登基之後,我們便可架空李誠作為傀儡,等他生下子嗣,便殺了他,扶持幼帝。屆時我會掌權,再迎殿下迴京。”


    “那你為何要靠近我,假裝投靠太子?”


    “一來想接觸殿下,這一世殿下變化太大,需要觀察。二來,如有必要,我願作為內應,出手扳倒李川。”


    “既然上一世是李川下令殺的我,你又要與他為敵,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還要在我問你是不是兇手時認下來?”


    蘇容卿不說話,李蓉勉強笑起來:“莫不是,怕我傷心?”


    “殿下一生,唯有李川一個親人。無論我說與不說,殿下也不會因此對他揮刀相向。既然如此,何必多說?”


    “我若事成,殿下恨我就是。我若事敗,也不損殿下姐弟情誼。”


    李蓉聽完,倒也不覺驚訝,她靜默著,外麵隱約傳來了人聲,蘇容卿看向山洞外,聲音平靜:“殿下還要問的嗎?”


    李蓉沉默著,她抱著自己,看著麵前跳動的火光。好久後,她才低低出聲:“川兒不信我,覺得我為了權勢殺他和他的孩子,可你和阿雅,為什麽也不信我,要眼睜睜看著我去死,再把權勢握在手中?”


    “殿下問這個問題,是真的想知道嗎?”


    蘇容卿靠在牆壁上,看著火發出“啪嗒”一聲爆裂的聲響,有火星升騰上去。


    他們隱約聽到唿喚聲,那聲音很遠,好像在另一個世界,跨過萬水千山而來。


    李蓉聽見蘇容卿的迴話,忍不住抱緊了自己幾分:“你說吧。”


    “因為,李信,”蘇容卿說得很艱難,“不是李川的孩子。”


    聽到這話,李蓉整個人僵住,她不可置信緩緩抬頭,蘇容卿低下頭,似乎也覺難堪。


    “上官雅當年和我大哥相愛,但因為家族,被逼入宮,成為太子妃。我大哥為了她決定終生不娶。本來也算了,但後來李川和秦真真在一起後,他沒有再碰過後宮任何人。上官雅很快就意識到,李川不會再碰後宮任何人了。她為了上官家入宮,成為皇後,就是為了守住太子位,她可以守寡一輩子,但她不能允許自己在無子的情況下守寡一輩子。”


    “所以呢?”李蓉覺得胃部在翻攪。


    “所以上官雅找到我大哥,及時有了李信。”


    聽到這裏,李蓉感覺自己像是被人一頭按進水裏,所有的惡心、厭惡、惶恐,紛紛湧了上來。


    一切都有了原由。


    為什麽蘇容華會去殺秦真真,因為蘇容華要保住他的孩子和上官雅。


    為什麽李川最後會用宮刑如此羞辱蘇氏,因為他早知蘇容華和上官雅有染。


    為什麽蘇容卿最後會和上官雅結盟,會明明在李川瀕死、她也站在世家一麵、他甚至還愛著她時,決定看著她去死——因為他要守住他大哥最後的血脈。


    她死了,裴文宣死了,以蘇容卿和上官雅的手段,皇位對於李信,幾乎是唾手可得。


    太惡心。


    太醜惡。


    這些醜陋的人心和利益交織在一起,讓上一世成了一張散發著腥臭的蛛網,將所有人死死纏繞。


    父子不是父子,姐弟不是姐弟,夫妻不是夫妻,朋友不是朋友。


    上一世的一切,就是一個爛透了的沼澤,裏麵全是惡心的膿水,一開始以為這裏麵隻是腐爛的枝葉,等撥開沼澤上方堆積的腐物,才發現,下麵是更醜惡的人骨,那些血肉熬成了濃漿,咕嚕咕嚕冒著腥臭。


    李蓉感覺眼前有無數往事劃過,那些往事將她淹沒,她無法唿吸,近乎動彈不得。


    可是她不能沉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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