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望著裴文宣遠走的背影,聲音很輕:“看到了嗎,蘇容華,”說著,上官雅轉過身,看著站在她身後的青年,她笑了笑,“蘇容卿早就失控了。他早和柔妃結盟,扶持肅王,利用弘德陷害裴文宣,軍餉案、科舉案,乃至如今稅改,冬狩刺殺,你弟弟都有參與。”


    “他容不了太子殿下登基,而太子也容不了他。”


    “我也曾經以為,”上官雅轉過頭去,看向遠方,哪怕是在郊外,冬日星辰看得也不甚真切,上官雅麵上帶笑,“我們之間除了陛下,並沒有太多阻礙。隻要等到太子登基,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其實你算得都沒錯,我也這麽算。”


    “可後來我慢慢發現,蘇容卿容不下太子,而你也不可能放棄蘇容卿。我問過你,願不願意當蘇家家主,如今我再問你一遍。”


    上官雅抬眸看他:“如果太子登基的代價是蘇容卿必死,你願意嗎?”


    蘇容華沒有迴話。


    上官雅眼中一片清明,她笑起來:“你不願意。而太子是我上官氏的根基,我不可能放棄太子,也不能背離家族。所以你看,”上官雅眼裏帶了幾分水汽,“你我是死結。”


    “我很感激你。”


    上官雅走到蘇容華麵前,她伸出手,拿出了蘇容華送給她的一副葉子牌。


    “感激你,讓我看見原來身為世家子弟,也可以用一份真心去活。可是對不起,”上官雅麵上帶笑,聲音喑啞,“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碰葉子牌了。”


    上官雅將葉子牌交到蘇容華手中。她抬眼凝望著麵前的人,他們離得那麽近,近得讓她感覺到他們的唿吸,溫度,這一切仿佛是兩股熏香升騰起的煙霧,糾纏著升騰而上。


    “蘇容華,”上官雅終於開口,“離開華京吧,遊山玩水,別再迴來了。”


    校場一片混亂時,李蓉被蘇容卿緊緊抱著,直接墜入了山崖下的水潭之中。


    水浪狠狠拍打而來,李蓉瞬間失去神智,等再次醒來時,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堆枯草上,旁邊生著火。


    李蓉猛地直起身子,旋即察覺腳上一陣劇痛,她倒吸一口涼氣,趕忙低下頭去,看見自己小腿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已經被人包紮好,但一動還是疼。


    李蓉又環顧四周,發現這裏是一個山洞,內部並不算大,火堆生在中央,旁邊用幹草鋪了個小床,李蓉就安安穩穩睡在上麵。


    而不遠處的角落裏,蘇容卿躲在暗處。他手邊放了李蓉落崖時帶著的匕首,身上隻穿了白色單衣,他似乎滿身都是傷口,白衣被滲出來的血染紅,看上去十分滲人。


    他似乎是暈了過去,頭發散開,麵上帶了些許病態的蒼白,整個人側靠在一塊突出的巨石上,閉著眼,緊皺著眉頭,李蓉起來這麽大的動靜,也沒驚醒他。


    李蓉拖著受傷的腿走到蘇容卿身邊,彎腰取了匕首,她剛一碰匕首,蘇容卿就突然抬手,按住她的手,李蓉冷淡抬眼,就看見蘇容卿喘息著看著她,露出一絲哀求。


    “放心吧,”李蓉看出他的意思,拉開他沒有力氣的手,抽走了匕首,平靜道,“我還有事問你,暫時不殺你。”


    說著,她便拿著匕首轉身,又坐到火邊。


    利器給了她些許安全感,她抱著自己,握著匕首,呆呆坐了一會兒。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外麵下起小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傳來,蘇容卿終於開口,他似乎是染了風寒,聲音有些沙啞:“殿下想問我什麽?”


    李蓉沒有說話,她看著躍動的火焰,好久後,她才開口:“我不知該從何問起。”


    “殿下可以不問的。”


    蘇容卿聲音很輕。


    但其實他們都知道,當李蓉打算問他時,其實一切都已經在李蓉心裏了。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確認而已。


    “上一世,我臨死之前,裴文宣來見我,我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香味,他擅長調香,喜歡的香味都內斂沉鬱,那香味不該屬於他,於是我多留意了幾分。之後我與他爭執,他放言要殺我,等他走後,你端給我一碗藥,我喝下毒發,你告訴我說是香美人,我便當是裴文宣為了扶持二皇子對我下毒,那個香囊是香美人的香,那碗藥是香美人的藥引。”


    “後來我和裴文宣一起重生而來,我們核對了當時的情況,我才知道,原來裴文宣身上的香味,是你給他的香囊。你說我身體不適,外室之人入內,需要攜帶草藥香包,以免激得我咳嗽。我便當是你殺了我。”


    “期初你沒重生,這件事到底如何也不重要,我未曾深究。後來得知你重生而來,我也問過你,你告訴我說是你殺我,我便當這件事蓋棺定論。”


    “那麽,”蘇容卿聲音有些虛弱,“殿下今日,還想問什麽?”


    “可今日我卻覺得,此事並不那麽簡單。”


    蘇容卿聽到這話,緩慢抬眼,迎向李蓉的目光。


    “今日,裴文宣用香美人給謝春和下毒,可謝春和中毒之後,並沒有立刻毒發,可見是有什麽在拖延謝春和毒發。我趕到時,發現謝春和身上有一股異香,這香味和上一世我最後從裴文宣身上聞到的香味一模一樣。”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香美人,”李蓉迴憶著今天得細節,“可後來小廝將這個香囊拿走,香囊離身,謝春和立刻嘔血,小廝將香囊浸入水中,說是有高人指點,這是解藥,然後讓謝春和將這香囊中的材料合水喝下。所以,我有理由懷疑,”李蓉頓住聲音,她抬起頭,看向暗處那個青年,“當年你給裴文宣的,不是毒藥,而是用來延緩香美人毒發的解藥。”


    “殿下不擅調香之道,怕是聞錯了。”


    蘇容卿答得平穩。


    “你連我聞到的味道是什麽樣的都不知道,”李蓉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就這麽肯定我聞錯了?”


    蘇容卿沒有接話,李蓉看著他:“說吧,當年是誰殺了我。”


    “是我。”蘇容卿果斷承認。


    李蓉看著他油鹽不進,她笑了笑:“蘇容卿,我救了你。”


    蘇容卿睫毛微顫,李蓉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蘇容卿麵前,她彎下腰,低頭看著他:“我是你主子,我養你二十年,我一生未曾求過你什麽,今日我求你,告訴我。”


    她眼睛裏有著水汽:“是誰,殺了我?”


    “殿下……”蘇容卿仰頭看她,“這不重要。”


    “如果它不重要,”李蓉笑起來,“你迴去,同我一起輔佐川兒上位。”


    蘇容卿目光驟縮,李蓉觀察著他所有表情的細節,她蹲下身子,仰頭看著蘇容卿:“當年你不是說,入我公主府,結草銜環,生死以報嗎?蘇容卿,你要毀約嗎?”


    “不……”


    “那你同我一起輔佐川兒登基,又怎樣呢?”


    “殿下,李川,他殺了我全族。”


    “可如今他什麽都沒做,”李蓉緊追不舍,“為什麽還不放過他?”


    “你我都是重生而來,許多事我們可以避免。我們一起輔佐川兒登基,你當你的蘇家主,這一世你可以好好的,我可以為你做媒,讓你娶一個喜歡的姑娘。有我在,川兒不會對世家做什麽。你不必憂慮太多,”李蓉聲音溫和,“我們一起,讓川兒成為帝王,然後我們就可以好好……”


    “不會好好的!”


    蘇容卿終於忍不住,他抬起手放在李蓉肩上:“殿下,您不必管了,您就迴去,帶著裴文宣離開華京,一年之後,我接您迴來。”


    “迴來看川兒登基嗎?”李蓉問得滿懷期待。


    蘇容卿再也控製不住,暴喝出聲:“他不能登基!”


    吼完這一句話,兩人再也沒說話。


    蘇容卿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他沒敢抬頭,雙手放在李蓉肩上,低著頭,微微喘息。


    李蓉看著蘇容卿,麵帶悲憫。


    “說了又怎麽樣呢?”李蓉聲音很平靜,“上輩子的事了,你以為我很在意嗎?宮廷之中,誰背叛我都無所謂,我不會傷心。”


    “你不說,其實我也知道。當年我肯定是中香美人的毒,否則你不會用香美人的解藥,而蘇容華死後,知道香美人配方的不過三人,你,裴文宣,還有……”李蓉覺得那兩個字格外艱澀,她好似費盡一生力氣,才說出那兩個字,“李川。”


    “如果不是你,不是裴文宣,那還有誰呢?”


    “容卿,我不是養在屋中的金絲雀,我能經風雨,也看過天高海闊。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殿下,你抬頭看我,告訴我,”李蓉看著他,聲音溫柔,“是誰,殺了我?”


    蘇容卿沒說話。


    外麵雨聲淅淅瀝瀝,李蓉耐心等著他。


    好久後,蘇容卿終於開口。


    “所有人。”


    李蓉愣了愣,蘇容卿握著她肩頭的手輕輕顫抖,他抬起眼,看向李蓉:“是我,是李川,是我們所有人,一起殺了你。”


    山洞之外驚雷乍響,蘇容卿滿臉是淚,但他卻好似終於放下了什麽,笑得格外歡暢。


    “所以殿下,您知道為什麽,哪怕重來一世,我都不可能讓李川登基了嗎?”


    “您知道為什麽,明明我重生了,我迴來了,我好好的,我還是個男人我卻要眼睜睜看著您另嫁他人了嗎?!”


    “我不想爭嗎?我不敢爭嗎?我爭不贏他嗎?!都不是!”


    “隻是因為,”蘇容卿聲音放低,他笑著看著李蓉,“我沒資格。”


    “我和李川這樣的人,都隻配活在地獄裏。”


    “我該死,李川,”蘇容卿眼裏仿若長滿了荒草的墳場,“也不該活。”


    第159章真相


    “大人,要不還是休息一下吧。”


    閃電伴隨著大雨一起出現在天幕,照亮了山崖上攀附著的兩個人。


    趙重九和裴文宣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濕,兩個人身上都綁著麻繩,背上背著裝有了常用救命藥材、繃帶、火折子等物品的包裹。


    裴文宣安排好所有事宜,吩咐人從外麵入山進崖底後,便讓人準備了麻繩,執意要自己下崖。


    從校場繞外圍平穩入崖底,至少需要一夜時間,如果直接攀著山崖往下,中間不停歇,兩個時辰不到便可到達崖底。但因為沒有這麽長的繩子,中間需要許多繩子打結綁著人下去,這樣一來,一旦繩子上出了什麽差錯,或者攀崖之人打滑墜落超出繩子支撐的力道,都極為危險。


    但裴文宣不放心其他人下崖,他怕他們不上心,怕他們不夠機敏,怕他們中間有人是叛徒,在這種生死關頭,裴文宣不放心把李蓉交給任何人。


    於是他由趙重九陪著,一起下崖。


    他們從崖頂一路攀爬而下,雖然是看不清底的高崖,可裴文宣手落在石頭上,踩在崖壁上,感覺夜風唿嘯而過,聽著石子墜落下去聽不到底的聲音時,他反而有了一種莫名的安定。


    他走在李蓉走過的路上,如果李蓉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那麽,他也走在這條絕路之上。


    於是他從入夜開始往下,他下崖的速度掌控得很均勻,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整個人仿佛是把感情全部抽取出去,精密計算著,下一步,該踩在那一塊石頭之上,下一次,手該在什麽時候放開。


    爬到一半,他手上已經被石子碾得全是傷口,早破了皮。


    但他麵色不變,趙重九看他的模樣,雖然看不出什麽,還是忍不住提醒:“大人,可以稍作休息。”


    “我很好,”裴文宣重複著,“我無妨。繼續。”


    說著,他便將腳往下,踩到下一塊石頭上。


    剛剛踩上石頭,那石頭承受不住他的力度,猛地散開,他整個人順著崖壁直直劃下,尖銳的石頭摩擦他的衣衫,在他皮膚上劃割出火辣辣的傷口,繩子快速下滑,上麵人驚得幾個人趕緊一起抓住繩子,趙重九也忍不住大喊了一聲:“大人!”


    裴文宣沒有說話,在他快速墜落時,他狼一般觀察著整個崖壁,然後驟然出手,一把死死拽在他早觀察好的一個凸點,穩住身形之後,他輕輕抬頭,冷靜得完全不像第一次攀岩之人:“我無事,繼續。”


    他不會死在這裏。


    李蓉生死未卜,他絕不會死在這裏。


    裴文宣循崖而下時,山洞之內,閃電的光映照在蘇容卿臉上。


    李蓉看著他,她什麽都沒說,她麵上沒有一點改變,好像這是她早已接受、理解、認可的、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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