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睡夢裏,也不知道怎麽的,就夢見自己在廬州守孝那三年時光,那時候他雖無官職,卻也瀟灑,和風煦日時節,他便帶一壺酒,一隻笛,自己乘舟而下,尋一個陰涼之處,在湖上睡一個下午,等迴來時,取一些蓮子,路上遇到孩童,就贈給他們。若是荷花盛開之時,也會帶一朵荷花,隨手送給那一日路上遇到的小姑娘。


    他在夢裏忍不住笑起來,而後就聽煙花在夢裏綻放,而後是十八歲的李蓉,身著波斯舞姬的服裝,帶著麵紗,混雜在人群之中,跟著那些人學著動作。


    她腰身纖細,靈動如蛇,動起來時,垂在腰間的亮片輕輕晃動,勾勒出一種若有似無的撩人,她的眼睛明亮,隔著人群瞧著他,哪怕遮著半張臉,卻也能瞧出那貓兒一般驕傲又靈動的笑來。


    他隔著人群,遠遠瞧著姑娘,忍不住就笑起來。


    那姑娘不知道怎麽的,就走到了他麵前,她身上披著他的衣服,笑意盈盈看著他。


    “裴文宣。”她叫他的名字,叫完了,卻什麽都不說,隻是靜靜看著他。


    而後她身邊出現了一個青年,那人神色溫和,和她靜靜站著,那人和裴文宣一樣的眉眼,卻是截然不同的氣質。


    “裴文宣,”李蓉笑起來,“我走啦。”


    說著,李蓉和手拉著手,身形慢慢消融,裴文宣依稀聽見人叫他:“裴大人?裴公子?裴文宣?裴狗!”


    裴文宣在這一聲聲唿喚中緩慢睜開眼睛,看見李蓉正低頭瞧著他,輕拍著他的臉道:“你這是暈了還是睡著了?趕緊起來啊,走了。”


    裴文宣恍惚迴神,他故作鎮定點了點頭,緩慢起身。


    李蓉打量了他一下,見他是醒了,便道:“我先下去,你緩緩。”


    說著,李蓉便下了馬車,裴文宣緩了片刻,也起身,下了馬車。


    而後兩個人抬起頭,看見公主府的牌匾。


    這是他們生活多年的地方,兩人都再熟悉不過,隻是曆經生死迴來,再站在門前,便有了幾分難養的滄桑感。


    兩人對視了一眼,李蓉笑了:“迴來了。”


    裴文宣也笑了笑,他低下頭,溫和道:“進去吧。”


    李蓉鮮少來公主府,她一來,整個公主府立刻起燈,喧鬧起來。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去了後院,裴文宣被安排了另一個房間,裴文宣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聽著李蓉熟練吩咐道:“把這裏種一顆桃花樹,那邊的紅楓移到東園去,屋裏的熏香全換成洛家的蒼蘭木,還有那個花瓶……”


    李蓉打算改動的地方著實多,一路走到了後院門口,侍從同裴文宣道:“公子這邊請。”


    裴文宣點了點頭,他同李蓉道別:“殿下,微臣先去休息。”


    “行,”李蓉隨口點頭,又扭頭同管家道,“還有那邊那株月季……”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迴頭走在長廊上,他看著落在長廊的月光,聽著李蓉喋喋不休的聲音,走了幾步,又頓住步子,他迴過頭,便見李蓉還穿著舞姬的衣服,披著他的袍子,卻十分有氣勢的指使著人。


    那模樣和她年少時有許多不同,又似乎沒什麽不同。


    裴文宣靜靜看了片刻,忍不住笑起來。


    他突然出聲:“殿下!”


    李蓉迴過頭來,便見裴文宣站在長廊。


    他看著她,突然道:“其實你這套衣服也挺好看的。”


    李蓉得了這話,愣了愣,就見裴文宣雙手放在身前,行了個禮,溫和道:“殿下好眠。”


    那一瞬間,李蓉有片刻恍惚,覺得似乎是看到了二十歲的裴文宣,又似乎不是。


    她忍不住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


    “我得早點睡了。”


    她喃喃出聲。


    第24章訪山


    李蓉覺得自己是產生了幻覺,趕緊讓人準備了香湯,洗了澡之後,美滋滋去睡了。


    兩人將將睡下,一個太監由宮女引著,急急進了寧妃宮中。


    寧妃正坐在位置上看著書信,便聽外麵傳來侍女的通報聲:“娘娘,明公公求見。”


    寧妃聽到這話,頓了頓動作,隨後急道:“叫他進來!”


    一個四十歲出頭的男人從外麵急急走了進來,他進殿之後先恭敬跪下,旁邊的侍女立刻了然退開去,寧妃見到來人,壓低了聲道:”可是母親傳了消息?!”


    “平樂公主下午已經帶人將公子和老夫人都圍困在了府中,”男人迅速開口,“平樂公主趕到之前,老夫人讓人出來傳話,說如今楊家一切,全係娘娘。”


    “這還用母親傳話嗎?!”寧妃急喝了一聲。男人神色不變,隻道,“娘娘,冷靜一些。”


    寧妃不說話,她深吸了一口氣,退到了旁邊位置上,坐了下來。


    明輝是楊家放在宮中的線人,非緊急情況不會這麽直接來找她,她緩了片刻,抬頭道:“你來做什麽?”


    “方才拓跋燕傳了消息來,說賬本被偷走了。”


    寧妃得了這話愣了愣,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片刻後,她終於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道:“他竟然留了賬本?”


    “是,”明輝眼中帶著冷色,“而且,他說了,賬本不止一套。”


    這話是威脅了。


    寧妃坐在位置上,愣愣說不出話來。


    如今她父兄在戰場之上吃了敗仗,侄兒被裴家一個落魄嫡子斬殺,全家女眷孩兒被一個女娃娃困在府中,舉家上下都指望著她一個人。


    明輝見寧妃愣神,他候了片刻,隨後提醒道:“娘娘,時間不多,賬本的事,需得早做定奪。”


    “賬本誰拿走的?”


    寧妃想了一會兒,看向明輝,明輝舉了畫像上來:“這是拓跋燕給的畫像,說可能是這兩個人,奴才看過了,是平樂殿下,還有,”明輝抬起頭,冷聲道,“裴文宣。”


    聽得這話,寧妃似是覺得荒謬,她忍不住笑起來,反問了句:“裴文宣?”


    說著,她不可置信道:“就是那個,殺了泉兒的裴文宣?!”


    “是。”


    “欺人太甚……”寧妃退了一步,胸口劇烈起伏,“這小兒,欺人太甚!”


    “娘娘,”明輝冷靜道,“是殺是留,還請娘娘立刻明示。”


    “不能殺,”寧妃抬起手來,阻止了明輝的動作,隻道,“現下不能殺,賬本是他和平樂一起拿的,殺了隻留更多把柄。”


    “那娘娘的意思是?”


    明輝盯著寧妃,寧妃沉吟片刻,隨後道:“裴文宣的父親是不是裴禮賢?裴禮之是不是一直很想殺了他?”


    “是。”明輝立刻道,“裴文宣若死,裴禮賢的家業就名正言順是裴禮之的。如今裴禮之也是借著裴文宣母親的名義管控著裴家的財產。”


    “你今夜就去找裴禮之,”寧妃迅速吩咐,“和他要一個裴文宣的東西。然後聯係拓跋燕的管家王順,你就同他說,養他那麽久,該有點用處。”


    “娘娘的意思是?”


    “拓跋燕死了,他那賬本就沒有人證對映,是個死物。如果拓跋燕死了,隻有這個賬本,它不足以成為證據,必須和兵部以及邊關收支的賬本放在一起對應,所以拓跋燕不在,平樂不敢拿出來。我們借著拓跋燕的死先把那小子送進牢獄之中,先穩住情況。”


    寧妃說著,情緒慢慢緩下來,她看著潔亮的地板,繼續道:“泉兒死的消息,如今已經送往前線,等父兄在前線收到消息,便會為我們想辦法。在此之前,我們隻要不要讓裴文宣再查下去就是了。”


    “明白。”


    明輝應聲之後,起身道:“娘娘,我這就去辦。”


    寧妃點了點頭,明輝恭敬退下,等房間裏再無一人,隻留月光傾瀉於地時,寧妃抬起手來,捂住額頭,痛苦閉上眼睛。


    李蓉和裴文宣在各自房間一覺睡到天明,李蓉梳洗之後,便到了馬車上等著裴文宣,沒等一會兒,就聽外麵傳來腳步聲,隨後有人掀起簾子,忽地跳了上來。


    李蓉嚇了一跳,見是裴文宣,今日的裴文宣和平日有幾分不同,他穿了銀色卷雲紋路水藍色蠶絲外衫,印壓著白色綢布單衫,頭發由發帶半挽,鬢角隨意落下幾率,手中握了把折扇,看上去帶了幾分青年風流氣息。


    “你這是做什麽,”李蓉上下一打量,頗為嫌棄道,“冒冒失失的。”


    “你人催得急,”裴文宣往她施施然一坐,拈了塊糕點道,“我還在刮著胡子,他們一排人就站在外麵,說殿下在等著我,”說著,他抬眼瞧她,笑道,“微臣哪兒敢讓殿下等不是?”


    他將糕點扔進嘴裏,又給自己倒了茶。


    李蓉見他精神似乎很好,不由得道:“你昨夜喝的是酒還是返老還童湯?今個兒像個剛發苗的豆芽菜似的,生機勃勃的很。”


    “我想過了,”裴文宣喝了口茶,感慨道,“咱們倆這際遇古今難有,得好好珍惜,既然迴了二十歲,便當個二十歲的人。”


    李蓉聽著他的話,抿茶不言,裴文宣扭頭看了馬車外車水馬龍,麵上帶笑:“好好看看三十年前的華京是怎個模樣,試著年輕一遭,也不是壞事。”


    說著,裴文宣轉頭看向李蓉:“殿下覺得呢?”


    李蓉看著裴文宣,輕輕一笑:“本宮不需要這些體會。”


    裴文宣抬起手,開口正要勸一勸,就聽李蓉接著道:“本宮永在錦瑟好年華。”


    裴文宣僵住了,片刻後,他歎息出聲:“論不要臉,還是您強。”


    說著,他看了一眼外麵的路,轉頭道:“咱們直接去九廬山?”


    “嗯。”李蓉端茶輕抿,“秦臨那個脾氣你也知道,第一次去反正見不到人,咱們幫川兒送個拜帖,喝喝茶,等迴來就是了。”


    裴文宣點點頭,上一世李川去找秦臨的時候,已經是在兩年後,楊家這一仗死灰複燃,又盤踞在西北和李明內耗,李明有的是耐心抽絲剝繭,把楊家耗了個差不多,也把西北邊防耗了個差不多,安插一批人手架空了楊家,可兩年後戎國再犯時,這批人手就在戰場上輸了個幹幹淨淨。


    李川就是在這個時候,聽秦真真舉薦,找到的秦臨。


    秦臨生在戰場上,十五歲之前一直長於邊關,曾以八百輕騎突襲敵營斬敵三千,是北境一員悍將。隻是那時他還太年少,主帥又是他父親,便鮮有人知。後來他父親戰死沙場,他也就被帶迴了華京,因為不擅長華京人事,於是長居九廬山,一呆就是七年。


    若不是秦真真舉薦,秦臨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迴到戰場。


    那時李川還是太子,但為了請秦臨,也是日日去九廬山,風餐露宿日夜苦等,等了五天才見著人,據說送了無數東西,最後親自扶著秦臨上馬車,才終於召下了秦臨。


    李川力保秦臨上的戰場,而秦臨也不辜負這份期望,僅僅隻用了十五天時間,就奪迴了失去的城池,穩住了西北防線。


    西北防線的穩固,軍權似乎有移交之勢,這也就徹底的刺激了李明。


    於是李明示意柔妃設宴,隨後誣陷太子李川褻瀆貴妃,李川下獄之後,迅速將皇後軟禁,李蓉下獄,裴文宣與李明虛與委蛇,偽作願意配合他抓捕秦臨,方才幸免於難。


    那大概是他們所有人一生最灰暗的時刻。


    李川心存死誌,李蓉亦同他說可用她的命換他的前程。


    可這樣的困局,他們終究也還是走了出去。


    秦真真孤身攀過雪山找到秦臨,讓秦臨得以逃脫伏擊。


    裴文宣跳河逃出華京,遊說世家為李川爭取到支持,最終攢足錢糧,募集士兵,讓秦臨帶兵圍攻華京。


    而後裴文宣攜朝臣逼宮,才終於換得李川登基。


    但這樣得來的皇位,也就注定了後續世家昌盛,尾大不掉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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