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裴文宣搖搖頭,擺手道,“天色不早,王某明日清晨在城中還有公務,煩請管家讓人去通知我夫人一聲,我先迴馬車上,等我夫人一起迴家吧。”


    兩人說這話,拓跋燕被人撈了上來,裴文宣忙道:“先生還是趕緊去看看六爺如何,我不礙事。”


    管家心中記掛著拓跋燕,點了點頭,也沒多說,裴文宣給侍衛使了個眼色,趁著亂便走了出去。


    走了沒有多久,裴文宣剛過長廊,人群中就驟然竄出一個人來,跟在了裴文宣侍衛身後,低著頭小聲道:“大人,我與殿下分散跑了,她去了客房那邊。”


    裴文宣剛吐完,清醒幾分,卻還是覺得頭疼,肺腑之間翻天倒海,他強忍著不適,正要開口吩咐,就看見蘇容卿衣著寬衫,手持折扇,懷裏環了個舞娘,同後院門口的侍衛說了聲什麽,便笑著走了出去。


    “走。”裴文宣見了蘇容卿,立刻跟上,暗香小聲道,“殿下……”


    “她沒事兒。”


    裴文宣疾步往前,領著人追著蘇容卿出了後院。


    一到前院,瞬間便熱鬧起來,到處都是人群,裴文宣隱約就見得蘇容卿領著李蓉的一個背影,隨後就轉過長廊不見了。


    他頭疼欲裂,腳步卻急,一麵控製著自己的姿態,不要讓人發現他的不對,一麵又要追著前麵的人。


    周邊浮光掠影,盡是絲竹管樂之聲,舞娘輕紗隨風而起,帶著香風偶爾拂過路人麵頰,一瞬之間,裴文宣覺著自己仿若在一個漫長的幻夢裏,他一時辨不清虛實真假,卻清晰知道,蘇容卿身邊的人是李蓉,而他需得追上去,叫迴李蓉。


    也不知是何處生出的執念,似若根深蒂固,又來得悄無聲息,他腳步越來越急,而前方兩人偶爾被他捕捉到片刻背影,便是且笑且行,親密無間。


    他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走了多少路,終於到了人少之處,他猛地出聲,叫住前麵人:“蓉蓉!”


    李蓉聽得身後傳來裴文宣的聲音,瞬間頓住步子,她迴過頭去,便見公子藍袍白衫,玉冠鑲珠,在燈火下瞧著他。


    他似乎是找了她很久,又在她迴眸那一瞬間,將匆忙找人那種浮躁感都沉降下去。


    波斯舞姬擅跳胡旋舞,曲調熱鬧歡暢,伴隨著人鼓掌嬉笑之聲從遠方傳來,而這長廊之上,燭火輝映之下,裴文宣周身縈繞的是似如月光的靜謐。


    他大步朝她而來,而後停在她麵前,帶著他溫度的外衫在空中懸過弧度,輕輕落在她身上,遮住她露在夜色中沾染了涼意的肌膚,他似是醉了,站都有些站不穩,雙手放在李蓉肩上,說話間噴塗間還帶著幾分酒氣,皺眉道:“我們迴去吧?”


    “好。”


    李蓉笑起來,她扭頭看了一眼站在邊上的蘇容卿,點了點頭道:“蘇大人,改日再會。”


    蘇容卿輕輕一笑,雙手在身前,行禮道:“再會。”


    說著,李蓉將裴文宣的手拉下去,往前走去:“走了。”


    裴文宣強撐著跟在她身後,侍衛在長廊遠處等著他們兩,見他們走動,趕忙跟著走上前去。


    裴文宣不願在蘇容卿麵前落了下風,說不出哪裏來的氣性,隻是他慣來要和蘇容卿比個長短,便也沒讓人來扶他。


    李蓉走在他前方,走了兩步後,見裴文宣跟在她走得似乎有些難受,她斜昵了裴文宣一眼,想起來這個人從來要和蘇容卿爭個高下的死德行,一時有些好笑,又有幾分無奈。


    她輕咳了一聲,低聲提醒道:“你跟在我身後,不覺得我這個舞姬顯得太過囂張顯眼了嗎?”


    裴文宣抬眼瞧她一樣,李蓉本意為他會說點什麽,再撐上片刻,她都做好了再講講道理的準備,誰知裴文宣卻就徑直走上來,抬手搭在她肩上,將她攬在懷裏。


    他的溫度遮住了夜風裏的冷,李蓉身披著他的衣服,麵上含笑,同他漫步在長廊上,笑著道:“你今夜喝了不少啊?”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接著道:“不過你放心,你這酒沒白喝,賬本拿到了,明天我們就著手去找秦臨,等楊家給朝堂施壓的時候,就讓川兒帶著秦臨去處理前線的事。”


    裴文宣還是不開口,李蓉看他一眼,見他臉色極為難看,她挑了挑眉:“怎麽,你對蘇容卿的厭惡,已經到現在我和蘇容卿說句話你都不高興了?”


    裴文宣等她一眼,兩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出了拓跋燕的院子,李蓉緩慢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別像個小孩子一樣,上輩子發生過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他能不能用……”


    話沒說完,裴文宣突然放開她,衝到了大樹邊上,扶著樹便狂嘔起來。


    李蓉被嚇了一跳,隨後才反應過來,裴文宣方才不說話,原來是因為想吐。


    裴文宣吐得跪在地上,似乎是要把肺腑都吐出來一般,李蓉慌了神,忙蹲下來給他順著背,同旁邊人道:“去,馬車裏拿些水來!”


    侍從從馬車裏去取水,裴文宣吐完了,整個人力竭往前撲去,李蓉忙將他往邊自己身邊一拉,裴文宣竟就直直靠在李蓉身上,徹底賴在了她肩頭。


    酒氣撲麵而來,李蓉皺起眉頭,這時候侍從端了水來,李蓉趕忙給裴文宣喂了水,裴文宣靠在李蓉肩頭緩了緩,李蓉輕聲道:“好些了麽?”


    裴文宣閉著眼睛緩了緩,隨後才出聲,音調沙啞著,開口頭一句,卻是:“蘇容卿那個混賬東西,給你穿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李蓉:“……”


    她麵無表情給裴文宣喂水,淡道:“再漱漱口,你說話我不愛聽。”


    作者有話要說:李蓉:你口氣太大,我受不了了。


    裴文宣:……


    第23章舊夢


    李蓉說完,就抬手給裴文宣灌水,裴文宣差點給她嗆死,掙紮著推開杯子,急道:“你做什麽!”


    “有精神了?”


    李蓉笑著起身,同旁邊人道:“扶上去,走了。”


    說著,李蓉就自己先上了馬車,旁人把裴文宣扶上馬車,隨後就退了出去。


    馬車啟程,噠噠離開,李蓉坐在座上,穿著舞娘的衣裙,披著裴文宣的衣服,姿態從容優雅,舉手投足間,無形中就帶了種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裴文宣進了馬車,見得李蓉的模樣,他神色定了定,隨後便移開目光,假作什麽都沒看到一般,去了李蓉對麵,閉眼一躺就倒下了。


    “也不問問我要帶你去哪裏?”


    李蓉見裴文宣裝死,笑眯眯詢問,裴文宣不睜眼,淡道:“反正不會拉我去死。”


    “這麽有信心?”


    李蓉輕笑出聲來:“你如今倒相信我得很。”


    “你大可現下把我殺了,然後明個兒去和親,說不定這波斯舞娘衣服你就可以長長久久穿了。”


    李蓉聽裴文宣這麽嫌棄這衣服,不由得自個兒往下掃了掃,隨後道:“我覺得這衣服挺好看的,你怎麽這麽多意見?”


    裴文宣正要開口,李蓉立刻提醒他:“你可千萬別和我提低俗,我記得當年年輕穿這衣服的時候你還和我說過很適合我,別有風味。”


    這一句話把裴文宣堵得啞口無言,所有話語一時間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憋了半天之後,他才道:“我現在覺得不行。”


    李蓉嘲諷一笑:“裴文宣,你年輕時候也算個風流公子,現下倒和那些個糟老頭子差不多了。”


    他們年輕的時候,裴文宣不像蘇容卿那樣人盡皆知的君子風流,外界都說他有些寡言、木訥,甚至古板。


    但其實他也會陪著她在元宵時候一起逛花燈,看她玩樂打扮成這些波斯舞娘的模樣,蒙著麵紗加入人群一起跳舞,這時候他還能笑意盈盈誇她,說沒人比她更好看。等跳完了,冷風吹來的時候,他還會悄無聲息將手搭在她的肩頭,用廣袖為她禦寒。


    而後她眨著眼問他:“你不生氣麽?”


    裴文宣便似笑非笑斜睨向懷裏人:“見得牡丹盛華京,我歡喜來不及,又生什麽氣?”


    李蓉挑眉,裴文宣便知這是警告,不許他調笑她,於是他正了色,溫和出聲:“心裏本有幾分不高興,但見你高興,我竟也沒什麽不高興了。而且,講道理來說,”裴文宣語氣認真,“殿下的一切歸屬於殿下,我本就不當置喙,隻要陪伴就好。”


    這話聽得人高興,李蓉便道:“我的一切是我的,那你呢?”


    裴文宣見李蓉眉眼間有喜色飛揚,他轉著扇子,攬著姑娘,走在華京繁華街頭,替李蓉擋開周邊的人,笑道:“除卻道義、家人、舊友,裴文宣的一切,都是殿下的。”


    “道義、家人、舊友,”李蓉念著,頗有些不高興了,“除卻這些,那你還剩下什麽呀?”


    “若這些都不除去,”裴文宣無奈,“我人生隻有殿下,豈不是一個不忠不孝不義之人?殿下喜歡這樣的人嗎?”


    李蓉想想,倒也是不喜歡的,而且她心底裏也清楚,若真有這樣的情分,她也是要不起的。


    她說著好玩,但裴文宣說話慣來認真,她也就不再追問,隻是頓住了步子。


    裴文宣見她停下腳步,扭頭瞧她,李蓉張開雙手,輕揚了下巴:“算啦,既然你能把自個兒給我這麽多,我也勉為其難對你好一點。”


    說著,她瞧著裴文宣的外套道:“把外套給我穿上。”


    裴文宣聽得這話頓了頓,他愣愣看著李蓉,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李蓉見他呆愣著,不由得催促他:“快呀。”


    裴文宣得了這話,才迴過神來,他解下衣衫,披到了李蓉身上,在他將衣服拉到李蓉身前那一刻,元宵節的煙花盛放而起,街上來往人群,男男女女,都一起看向天空。李蓉也不例外,她急急抬頭,隨後就見煙火落到她眼裏,也就是這個時候,裴文宣悄無聲息握住她的手,在眾人仰頭看著煙花那一瞬間,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那吻一瞬即逝,同煙花一般瞬間消散,卻驚得李蓉站在原地,久不迴神,畢竟裴文宣慣來是個謹慎又有幾分古板的人,在人前做這件事,她是從不敢想的。


    然而對方卻依舊是從容姿態,握著她的手,笑著道:“殿下,走了。”


    李蓉沒說話,她就由他拉著,他走在前麵,她踩著他的腳步。過了好久,她低聲道:“那麽多人,你親我幹嘛呀?”


    裴文宣走在前麵,她看不見他其實染了紅暈的臉,隻聽他一貫清雅中正的聲音,染了幾分難言的旖旎,低聲溫柔道:“蓉蓉,我很高興。”


    他沒解釋太多,隻是說了那麽一句,他很高興。


    至於他在高興什麽,歡喜什麽,為什麽會有那一瞬間的失態,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迴憶起那時候的裴文宣,李蓉再看看現在閉著眼睛挺屍的人,忍不住歎了口氣,念了聲:“歲月催人老啊。”


    “說得好像你不老一樣。”


    裴文宣聽她念及以前,煩得側過身,嘀咕道:“老太婆。”


    李蓉輕輕“嗬”了一聲:“糟老頭子。”


    裴文宣不說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聽著李蓉說這些,就覺得心裏難受。


    如果不提及過往多美好,就意識不到如今的自己多狼狽。


    李蓉提醒的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過少年時那樣的心境,那樣從容的、溫柔的、坦然的、充滿希望且無畏的心境。


    他記得自己年少的時候,也有諸多喜好,他會畫畫,也會作詩,興致來時,還能撫琴舞劍,是一個再合格不過的世家公子。


    他會在晴朗的天氣踏山而上,又或乘舟縱情山水之間,那時候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很好,所有事都很美,尤其是李蓉,每次她彎眼笑的時候,他都覺得這世上,似乎再也不會有冬天。


    可是他自個兒也不知道怎麽了,李蓉和他爭吵,分開,他母親離世,李蓉和蘇容卿在一起,秦真真死在後宮,李川性情大變,他手中權勢越大,位置越高,一切也就變得的越奇怪。


    他每一天都覺得疲憊,什麽事都累,每一日辦完公務,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任何人,讓他關上門,一個人呆著。他害怕見周邊人,因為每一天見到的人,不是要爭吵,就是要謹慎討好,又或者是保持警惕。哪怕是李蓉,見了麵,也是無休止的嘲諷和謾罵。


    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反複如此,越累越躁,越躁越累,往複循環之後,他活得像是一隻困獸,每天四處亂撞,直到此刻迴頭,才發現早已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麵目全非。


    他聽著李蓉說起如此美好的過往,再睡不著,隻是睜著眼盯著晃動的車壁,一言不發。


    李蓉抿著茶,見他似乎是睡了,便從旁拿了賬本來翻看,沒一會兒後,她突然聽到裴文宣道:“我很討厭是不是?”


    李蓉頓住動作,過了片刻後,她緩聲道:“我不也很討厭嗎?”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垂眸翻了書頁,平淡道:“老和你吵架,老說你不是。大家都一樣,你也不用自卑。”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一時說不出話來,李蓉知他或許是想到什麽,心緒難平,便勸道:“你喝了酒,腦子不好用,別多想了,趕緊睡吧。明天我們就去九廬山找秦臨,按著時間,楊家被圍困的消息很快就會到前線,到時候前線的楊家人肯定要弄點麻煩,川兒怕很快就得過去,在這之前,我們要說服秦臨陪川兒一起到前線去。”


    裴文宣聽著李蓉冷靜和他商討著局勢,他幾乎是慣性的聽完了李蓉的話,應聲道:“秦臨這人我有數,最怕的其實是崔清河……等明日,九廬山看看情況,不必擔心。”


    “嗯。”李蓉得了這話,翻著賬本道,“睡吧。等一會兒到了公主府,我再叫你。”


    裴文宣見李蓉不想說下去,便也沒再多話,他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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