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臣平日裏與他們淡淡相處,偶爾相談,雙方對彼此之間對立的身分俱都避而不談,似乎此刻在智相等青龍寺僧侶眼中,將臣不過是他們好心救治的一個普通人,而不是他們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從通天教手中硬生生搶奪下來的魔教妖人。而將臣也再也沒有問起青龍寺眾人為什麽要救他的問題。


    時日就這般悠悠而過,將臣的身子一天一天好了起來,這幾日,他已經能夠比較輕鬆的下地走路,有時晨鍾暮鼓響起的時候,他便會拉把椅子打開窗戶,坐在窗邊,側耳傾聽,似乎這青龍寺裏的鍾聲鼓聲,對他來說,另有一番韻味。


    在他養傷的這段日子裏,青龍寺中僧人隻有智相與智善常來看望他,其他僧人幾乎都沒有過來,更不用說秋水上師等大字輩神僧了。而因為養傷的緣故,將臣也從未出過這個房間。除了偶爾打開窗戶向外眺望,展現在他眼前的,也隻不過是一個小小庭院,紅牆碧瓦,院中種植幾株矮小樹木而已。


    隻是對將臣來說,這樣一個普通樸實的小院子,竟是有幾分久違的熟悉感覺,從他打開窗戶的那一天起,雖然沒有表露出來,但是在他心中,卻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朝聽晨鍾,晚聽暮鼓,這般平靜悠閑的歲月,不過短短時日,已讓他割舍不下,沉醉不已了。


    有誰知道,在他心中,曾經最大的奢望,不過就是過著這樣平靜的日子罷……


    青龍山,青龍寺,那廣大恢宏的殿宇廟閣中,那一個陌生偏僻的角落小小庭院裏,就這樣住著,住著,住著……


    “吱呀!”木門一下子被推開了,智相單獨走了進來,向屋內掃了一眼,隨即落到躺在床上的將臣身上。將臣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智相微微一笑,轉身合上門扉,向將臣道:“今日覺得怎樣,胸口還疼痛麽?”


    將臣身子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睛,向智相看了一眼,淡淡道:“你每次來都要問這句話,也不覺得煩麽?”


    智相微笑搖頭,目光一轉,卻是走到另一側牆下,那幅供奉著女媧神像圖前,從供桌上拿起三枝細檀香,放在旁邊一枝細燭上點著了,然後插在了那個銅質香爐之中。


    輕煙嫋嫋升起,飄散到半空中,那幅女媧像突然變得有些迷蒙起來,空氣中也漸漸開始飄蕩著細細的檀香味道。


    智相合十,向女媧圖像拜了三拜,這才轉過身來,看了將臣半晌,忽然道:“你不過來拜一拜麽?”


    將臣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那幅畫像望去,圖像之中的女媧麵容慈悲,端莊美麗,一雙慧眼細長輕眺,似乎正望向世界萬物凡人,此時此刻,正似慈悲一般地望著自己。


    他心中一動,卻隨即冷笑道:“我拜她作甚,她若果然有靈,我往日裏不知企求上蒼與諸天神佛多少次了,也不見他們發過慈悲!”


    智相看了他良久,將臣坦然而視,嘴角依然掛著冷笑,絲毫沒有退悔的模樣。半晌,智相長歎一聲,轉過身來,自己對著女媧佛像低頭拜去,口中輕輕念念有詞,也不知說些什麽。


    將臣在他身後看著他的模樣,冷笑不止。


    智相行禮完畢,轉身過來,麵上慈悲之色漸漸消去,換上了平和微笑,道:“我看你今日氣色不錯,而且最近身體也大致迴複了,不如我們出去吧!”


    將臣聞言倒是一怔,道:“出去,去哪裏?”


    智相微笑道:“去你想去的地方,見你想見的人。”


    將臣眉頭一皺,隨即揚眉道:“怎麽,難道是秋水上師他……”


    智相點頭道:“正是,恩師聽說你身體恢複,十分歡喜,讓我今日過來看看,若你身體並不疲乏的話,可以相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將臣注目智相良久,忽而笑道:“好,好,好,我等這一天等了許久了,我自然是要見他的,莫說身體好了,便是當日重傷在身,隻要他願意,我爬也要爬去見他的。”


    智相合十道:“施主言重了,請隨我來。”


    說罷,他頭前領路,當先走到門邊,開了門走了出去。


    將臣隨即跟上,不過在即將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不知怎麽,他突然又迴頭看了看掛在牆壁上的那幅女媧神像圖,之間在嫋嫋輕煙裏,女媧慈眉善目,微微含笑,似乎也正凝視於他。


    將臣眉頭一皺,哼了一聲,卻是立刻轉身,再不迴頭,逕直去了,隻剩下細細檀香,在他身後空空蕩蕩的房間裏,輕輕飄蕩。


    走出院落,是一個長約兩丈左右的通道,寬四尺,兩側都是紅牆,有兩人多高,頂上鋪的也是綠色琉璃瓦片,通道盡頭乃是一個圓形拱門,走近那個拱門時候,便隱隱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聲響。


    那聲音頗為奇怪,乍一聽似乎是廟內僧人頌讀經書的聲音,但其中卻還夾雜著其他怪聲,有一些在將臣想像中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如村落婦人聚在一起聊天談話,又或信眾高聲禮佛,更隱隱傳來有些孩童啼哭聲音。


    這等等怪聲,又怎麽會出現在號稱天下正道三大巨派之一的青龍寺中呢?


    將臣心頭驚疑不定,向智相看去,卻隻見智相麵容不變,在頭前帶路,向著拱門走了出去。將臣皺了皺眉,定了定神,也隨之走了出去。


    門外豁然開朗,但隻見白玉為石,坪鋪為場,石階層疊,九為一組,連接而上至大雄寶殿,竟有九九八十一組之高。而玉石雕欄之間,隻見殿宇雄峙,極其高大,殿前十三支巨大石柱衝天而起,高逾十丈,殿頂金壁輝煌,八道屋脊平分其上,雕作龍首形狀,每一道屋脊飛簷龍首之前,赫然各雕刻著十隻吉祥瑞獸,形態各異,栩栩如生。


    而殿下種種雕刻華麗精美,更是遠遠超過了世人想像,非等閑人可以製作。在大雄寶殿之後,兩側,前方,俱是一間連著一間的高聳殿堂,其間或是廣場相接,或是小路蜿蜒相連,有的直接便是連在一起,層層疊疊,大為壯觀。


    隻是這建築雖然雄偉華麗,也的確令人驚歎不止,但此時此刻,最令將臣驚愕的不是這些,而是這等佛教莊嚴聖地之上,此刻竟是有無數凡人穿梭不停,無數人手持香火,跪拜禮佛,台階廣場,殿裏殿外,香火鼎盛的難以想像。


    偌大的一個青龍寺,在天下正道中擁有崇高地位的青龍寺,竟如同一個凡間普通寺廟一般,開放給無數世俗百姓燒香拜佛。


    將臣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剛才的那陣陣怪聲他明白了,但是眼前的這一切,他卻更是糊塗了。自小在遠古荒原長大,他早就習慣了所謂的魔道風範,仙山仙境,原是隻有修道人才能擁有的。在遠古荒原,哪裏曾見過一個普通百姓上山來燒香求願過?


    他轉頭向智相看去,愕然問道:“這……”


    智相微微一笑,道:“今日正好乃是初一,所以人多了一些。雖然本寺香火旺盛,但平日也沒有這許多人,隻是每逢初一十五,附近方圓數百裏的百姓,都有過來拜佛的習俗了。”


    將臣搖了搖頭,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問道:“不是,我是覺得奇怪,你們怎麽會讓百姓們進來燒香拜佛?”


    智相對將臣會問這個問題似乎實在意料之中,點了點頭,做了個這邊走的姿勢,然後帶著將臣向大雄寶殿後麵走去,邊走邊道:“其實早先青龍寺也和通天教等門閥一樣,並不對俗世開放,隻是我恩師秋水上師接任方丈之後,與另三位師叔一起參悟佛理,發大願心,說道:佛乃眾生之佛,非吾一人之佛耶。於是便決定開山門接納百姓。”


    說到這裏,智相停住腳步,迴身指向那通向大雄寶殿的無數台階之路,道:“你看到那條長長石階了沒有?”


    將臣點了點頭,道:“怎麽?”


    智相合十道:“那是當年一位師叔看到山路陡峭,百姓雖有心禮佛卻有許多身體虛弱者,行動不便,竟不得上山還願,遂用大神通,以一人之力,費十年之功,在原本險峻的山路上硬生生開辟出了這一條佛海坦途,做了此等功德無量的善事。”


    將臣不由得肅然起敬,麵色也端重了起來,道:“竟有這樣了不起的前輩,請問他的名號?”


    智相看了他一眼,意外的沉默了片刻之後,低聲道:“那位師叔名號大寒,已經過世十數年了。”


    將臣的身子猛的僵硬,像是“大寒”這二字如晴天驚雷,生生打在了他的腦海之中,直將他震得心神俱裂。


    智相看了看將臣變幻不定,忽而悲傷,忽而憤恨的臉色,長歎一聲,低聲道:“罷了,我們走罷,方丈還在等著我們呢!”


    將臣木然地跟隨著智相走了過去,隻是他原本還算輕鬆的步伐,此刻已經變得沉重無比。走了數丈之後,他突然又麵色複雜地迴頭,隻見遠遠的人群熙熙攘攘,無數人穿行在那條石階之上,老人、男子、婦人、孩子,一個個臉色虔誠從石階上走過,口中念頌著佛號,仿佛他們走了這條路,便是離佛祖更近了一些。


    將臣臉上表情複雜難明,一雙手握成拳又緩緩鬆開,半晌之後,終究還是緩緩轉頭,向前走去。正在前方等候的智相合十念佛,卻也並不多說什麽。


    兩人一起去了,隻把這無數信眾與那條沉默的佛路,留在了身後,留在了人間。


    此處原是人間,已非魔道佛境了。


    走過了大雄寶殿,後麵仍然有長長一串殿宇廟堂,青龍寺畢竟乃是名門大派,氣派非普通寺廟能相提並論。隻是智相一路帶著將臣向後走去,卻沒有在其中任何殿宇樓閣停留,隻是向後山走去。


    將臣一路之上隻是跟在智相身後,一言不發,臉上心思重重,對周圍那些華麗精美的建築,竟是都視而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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