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五更將盡時分便有砂行的夥計來接孟獲甄緣,待他們收拾停當,一起往江邊渡口而去。走出客棧,甄緣迴身對著客棧大門默立了半晌,終於淒然而去。

    孟獲知她心意,隻在旁默默看著她,心下痛惜無以言表。來時父女相隨,去時父蹤永絕,她如何能不傷痛。孟獲隻盼早早離了益州,或一路景觀人文能使天性活潑好奇的她淡了憂思。

    到了渡口,砂船已結束停當,待得他們上船便解錨開發了。

    此時天色已微明,隱約可見船長約五十餘尺,寬約二十餘尺,船中央是三間狹窄的艙房,一為貨倉,一為船上夥計所用,一為搭乘商客所用。船舷兩側分別排著十隻長棹,每隻棹由一名壯漢所操,隨著船頭一名漢子的號令整齊劃動。

    因本是順水而行,又值此時順風,船上扯起了風帆,船行竟是十分迅速。

    孟獲和甄緣一邊打量四周,一邊隨船上夥計進了客艙。不過是長寬各十來尺的一小間,卻沿艙門左右側排了每邊裏外上下各四個床位。他們進去的時候,隻餘挨門兩側的兩個上床空著了。其餘床位上或躺或坐已各有一人,有的正補眠,有的正互相攀談。見孟獲甄緣進去,沒睡的人便齊齊扭頭望了過來。

    孟獲對著眾人拱了拱手,便自抬手將包袱扔上身邊的空床。甄緣仍用紗蒙著麵,兩隻黑亮美目略略打量了一下裏麵各人,頷首為禮。

    在別人看來,他們現在不過是普通的漢人少年少女。連對甄緣的蒙麵,也覺正常,女子出門遠,自是多有不便,遮住麵容實屬應該。艙中之人紛紛對兩人拱手迴禮,便又轉頭自忙自的了。

    “緣兒,要上去補會眠嗎?”孟獲一向體貼。“不,我不倦,倒想到外麵船板上吹吹風。” 甄緣微微晃了晃小腦袋,腦後雙髻也跟著輕擺。

    孟獲看著她學著涪陵少女的樣子新挽的發式,比之在夜郎時的包頭,雖然失了華麗富貴之氣,卻仍然天真可人,不覺莞爾。此際天色微明,隻見甄緣麵罩淺紫薄紗,身著淺紫的曲裾深衣,廣袖鑲邊,通身緊窄,呈喇叭狀的裙擺曳地,領口交叉低開,露出雪白的裏衣,襯著肌膚如玉,秀麗絕倫又清雅出塵。曾幾何時,那頑皮天真的女童,已變成了風華絕代的翩翩少女,孟獲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內心的悸動,扭開了頭。

    孟獲自甄正病倒便憂惶忙碌得沒有心思細細盤發,跟先生一樣隻用布在頭頂結了個髻,簡單清爽,穿了件上次陪甄緣上街時順便買的藍色深衣,係著同色的腰帶,領口露出米白的中衣。不過是當時最為常見的普通漢族男子服飾。

    孟獲陪著甄緣出得艙來,在船尾無人處舷邊坐了,抬眼望著向江邊。夾岸青山,處處鳥鳴,曙光初現中,太陽仍在山後,卻在山頭暈染出片片紅暉。一陣潮濕的江風撲麵而來,似吹散了多日的鬱結。孟獲漸漸陶醉在如畫的美景中,心中再無煩憂。

    甄緣亦如孟獲,在美景中陶醉忘憂。當船轉向正東方向行進時,前方江麵驀然一亮,半輪紅日浮於江上,水波粼粼其下,映出滿目金紅。甄緣眨了眨眼,又迷醉地盯著橙紅透亮的紅日,想到了阿羅娜大娘做的鹹蛋煮熟以後那滴著紅油的蛋黃。不覺就咽了咽口水。

    孟獲正轉頭來看到她的饞樣,“緣兒,可是餓了?”早起出發,未及進食,孟獲這時也覺著饑餓。他自懷中掏出兩小包東西,遞給甄緣,“昨夜出去隻置辦了些鹹蛋和肉幹,其它的不便存放,便沒買,緣兒先將就用點吧,我去給你取水。”

    甄緣呆呆地接過,想到鹹蛋黃,便來了鹹蛋,愕然之中自是歡喜,更被哥哥的體貼溫暖深深感動。以往總在爹爹的護佑之下,一切皆有爹爹打點妥當,倒不覺孟獲如何。如今身邊隻餘孟獲,他這份溫柔體貼終於深深侵潤內心。

    望著孟獲英武挺拔的背影,有一種陌生的情愫在心裏升起,她不禁抬起拿著小包的雙手捂了捂臉頰,那裏已微微發燙。

    孟獲進艙自包袱中取出水囊,正要轉身出去,感覺到一道視線盯著自己,便抬眼望去。隻見艙中右側靠裏的上床上,一書生模樣的青年正倚在艙壁,注視著自己。孟獲也未細看,隻覺那人如此盯視甚是無禮,對那人略拱了拱手,轉身出去了。

    甄緣此時正剝著一個鹹蛋,孟獲過去從她手中拿下剝了一半的蛋,遞過水囊,“緣兒,你先用些肉幹,我幫你剝。”

    甄緣順從地拿起身邊那包肉幹,撕開一條就要遞進嘴裏,卻又抬眼望著孟獲,把肉幹條遞到孟獲嘴邊,“啊~~先喂猴兒”。

    孟獲笑,張嘴咬住,並不扯下,甄緣也未放手,一時僵持不下,兩人相視,突感尷尬,俱都臉紅。

    自此,兩人都覺相處之中多了些曖昧,孟獲自是心中喜悅,甄緣甚感羞澀,反而生分了一點。

    江上時光,本是難捱,但兩人心中歡喜,竟覺匆匆。一時午時已至,船靠岸稍停,已有船工搬鍋扛米,上岸造飯。甄緣趁空行到岸上尋一僻靜無人的高處,在大石後解決了內急。見她迴來,孟獲放下擔憂,背過身子不敢看她。甄緣也自臉紅無話。

    船資是包括了一路夥食的,不一會有船工送了飯食至客艙。慮及甄緣爬高不便,孟獲早在甄緣下船時跟自己下床之人交涉,為甄緣換了床位,又取衣袍圍了向外的兩邊,為甄緣圍出了一個封閉的空間。

    甄緣揭簾上床,扯下了臉上的麵紗,感覺輕鬆自在,倚著床頭艙板進完食,便覺倦意襲來,一躺下便睡著了。

    孟獲知她有午睡的習慣,也不擾她,隻輕輕揭簾探身進去,取走了她放在枕邊的碗筷。俯仰之間,仿佛又聞到熟悉的梔子清香。想起曾答應過她要送她一株梔子帶去北方,終是食言了,不禁慚愧。若有機會,定要彌補的。孟獲並不知道,自己的潛意識裏,甄緣的一分遺憾,便是他的十分遺憾;甄緣的一分歡喜,便是他的十分歡喜;甄緣的一分痛苦,更是他的百倍痛苦。

    孟獲在船尾獨自用了飯,躺下來仰望天空。這是一個晴好的日子,天空湛藍如洗,隻有極少的小團白雲飄浮其間,太陽無所遮攔,隻一會就烤得孟獲再也躺不住了。他坐到船尾舷邊,除了鞋襪把腳浸到江裏,感覺舒服極了。

    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孟獲扭頭一看,有人走到了他的身邊,跟著坐了下來。“兄台好興致,恕某唐突,一起涼快涼快可好?”那人說道。雖是詢問,卻不待孟獲作答便也除了鞋襪,把腳浸入江水。

    孟獲認出正是進艙取水時無禮注目自己之人,此人此際確又行止唐突,隻是他心胸開闊,並不以為忤,隻覺奇怪。也不言語,隻默默打量此人。孟獲祖籍北方,身長八尺甚是高大,此人坐下後比孟獲隻矮了約半個頭,巴人矮小,此人身材在益州也算甚高的了。此外,孟獲還發現此人皮膚甚是白皙細致,遠勝一般巴蜀男子。而其方麵直鼻,麵相也異於一般的巴蜀人士。

    見孟獲不語,那人轉過頭來,對上了孟獲黑亮的眸子,“兄台可是夜郎人氏?”

    孟獲心頭不由一奇,不知這人如何得知。他心思慎密,不露聲色問道:“仁兄何以作此想?”

    “在下並無惡意,兄台可放寬心。隻不過方才艙中聽你言語,似是夜郎口音。在下姓朱名褒,字元明,徐州廣陵郡如皋人氏,現正任職於牂牁郡,因曾往夜郎,故識得夜郎口音。見兄台氣度不凡,私願結識一二。”這朱褒看似甚為誠懇。

    見朱褒麵色懇切,言辭謙恭,孟獲聽完這番話種種疑惑已解,便放下了戒備之心。倒覺得這人真情直性,亦生了結交之意。

    “在下孟獲,正是夜郎人士。元明兄好眼力。”孟獲也自報家門。至於以字稱唿朱褒,卻是早年聽先生所言乃是漢人習俗。

    “孟獲!”朱褒一驚,這名字當真是如雷貫耳。“竹王的大王子孟獲?”朱褒有點象在做夢。那個力敵數十的孟獲?那個飛馬落雁的孟獲?那個舉牛若羽的孟獲?近年來夜郎人口中神一般的孟獲?

    孟獲對他的反應甚覺奇怪,“正是在下,元明兄何以驚詫?”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夜郎人神話,並已傳遍牂牁郡。

    朱褒見孟獲淡定平靜,不免自覺失態,忙道,“請恕在下失態,孟兄之名實是如雷貫耳,久仰久仰!得見孟兄,實是在下三生有幸!”遂把所聽到的傳聞說了一遍,孟獲聽時,隻是淡然。虛名如浮雲,既加於身,能不害人害已是萬幸,豈會沾沾自喜。

    朱褒見孟獲聽完神話,雖點頭肯定了傳聞中自己的所為,卻毫不驕矜,反而對別人的過份尊崇露出慚愧之色。心中更是敬服。對自己先前的唐突甚覺汗顏,好在孟獲看似並未在意,竟覺僥幸。

    孟獲言語無多,朱褒卻甚是健談,兼之朱褒對孟獲存了仰慕之意,極力結交,他巧妙地引著孟獲攀談。不多會,孟獲便了解到朱褒此行乃是迴鄉探親,日後還會迴牂牁繼續任事。

    朱褒心裏計較著,孟獲日後十之八九就是竹王,竹王作為民間勢力,並不與官府為敵,卻隱然統領著四方夷民,連官府也禮讓幾分。日後自己在牂牁郡任事,若能得到竹王蔭護,建功騰達自是不在話下。對孟獲便存了著意巴結之心。

    此後多日,但見孟獲一人獨處,朱褒便會找過籍口過去,或聊天,或陪在一邊賞景,孟獲竟是難得落單。孟獲到底年少,又心地淳正,淡泊功利,哪識得朱褒的魍魎心思?隻覺得這朱褒心熱性直,又極健談,正解了船上的無聊。反正自己也無話,隻聽罷了,至少確定於已無害,也不煩他。

    朱褒問及孟獲此行,孟獲隻言出外遊曆,長長見識。至於同行的甄緣,倒不見朱褒問起。這讓孟獲覺得朱褒還是很有分寸的。其實,朱褒是早已聽聞孟獲娶親之事,把甄緣當作了夜郎的另一神話人物——孟獲的新婚夫人祝融。傳言祝融美豔絕倫,卻性烈如火,自己惹得起嗎?至於孟獲稱唿其夫人為“緣兒”,那更簡單了,小名罷了。

    船行甚速,數日之後已抵臨江渡口。船在渡口隻停靠了一日,等船工們到附近村落采辦了些糧食菜肉,便又要啟程。

    因渡口離臨江城甚遠,又無馬匹可用,孟獲甄緣隻得打消了進城的念頭,往江邊山上遊玩了半日。

    上山途中,孟獲四處張望,欲尋猴子蹤影。雖則江上數度聽得猿啼,而這山上卻不見半隻猴毛,孟獲甚覺抱憾。倒是甄緣勸解於他,“就算有猴兒,它也未必願意跟我們走,它也有父母親人,哦不,親猴,我們要是強行帶走,它們都會難過的。”孟獲一笑,便也拋開。

    兩人行至山巔,坐在樹蔭下俯瞰江景,甄緣到底坐不住,隻一會便在山頂四處探索,采集野花,追逐蜻蜓去也。孟獲扯了片樹葉,吹出一調,竟似迎親時的嗩呐曲。他想象著自己在這曲中,身著紅袍去迎娶同樣一身紅妝的甄緣,心都醉了。

    甄緣遠遠聽得,驀然想起孟獲成親那日,想起了祝融,心裏一片酸澀,不覺濕了眉眼,怔怔出神,連曲子何時停了都不知道。

    孟獲見甄緣站著久久未動,輕輕地走了過來,猛地繞到甄緣身前,促狹地笑著,得意自己成功地嚇了甄緣一跳。及至見到甄緣的表情,孟獲也被嚇了一跳,緣兒好象在難過?她又想起先生來了嗎?

    甄緣確被孟獲嚇了一跳,但這次她未失笑於孟獲的頑皮而敲打孟獲,隻是默默地扭開了頭,避開了孟獲那雙黑亮的大眼,故作平靜,眺望遠方。孟獲攬住她雙肩,與她並肩而立,也望向遠方。

    不善言辭的他,隻能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你的懷念本是我的懷念,你的哀愁本是我的哀愁。我不會讓你孤單,不會讓你獨自傷心,就算傷心,我也會陪著你一起。我會在你身邊,一直,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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