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樓梯輕響“咚,咚……”,甄緣已經刻意地把腳步放得很低很慢了,但是仍然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她怕聽這聲音,這熟悉的聲音,在過去的十年裏,一直伴隨著她。而與這腳步聲一起的,常常還會有哥哥沉穩有力的腳步聲,那些時候,這些聲音是快樂溫暖的一部分。而現在,這麽單調,沉悶。

    腳下的樓梯在暮色裏很模糊,雖然每處樓梯的轉角處都燃著牛油的蠟燭,但那點光很微弱,如果不小心一些,很可能會象以前在王寨裏塔中淘氣時那樣,摔下去。但現在,不會有人再從後麵撲上來,扶住她了。

    哥哥,才離開了一天,為什麽就處處覺得不習慣呢。哥哥,為什麽你不來跟我告別,你說過,要送我一株梔子苗,讓我帶迴北方,即使再不能迴王寨,也可以看到心愛的梔子花。哥哥,你第一次,沒有做到對我的承諾。

    甄緣心裏升起一絲幽怨,眼睛也濕潤了。晦暗的心情,使她的腳步不由自己地沉重。

    快到三樓了,一路上並沒遇到什麽人,她放縱著自己的憂傷,終於覺得有些累了。突然,她感覺到前麵熟悉的氣息,猛然抬起了頭。

    樓梯的盡頭,站著一個人,高大的身型透著年輕的英挺,優美的輪廓在微暗的暮色中被暈黃的燭光鍍上了一圈金邊,如天神般矗立。

    “哥哥!”甄緣撲過去,卻忘了自己腳下還有幾級樓梯,一下子絆倒在地,膝蓋磕在梯沿,一陣生痛。

    “緣兒!”孟獲一聲驚唿,搶過來扶起她,旋即把她拉進了懷裏,緊緊擁住。

    “你還是這麽不小心。”孟獲口中責怪著,心裏卻沒有一絲氣惱。緣兒看到他的時候,很高興,這讓他很開心,也讓他有了勇氣放肆地擁抱了她。

    從未有過的溫暖柔軟的感覺使他窒息了。少女身上的清香讓他迷醉,這是他在甄緣身上時時聞到的若有若無的梔子香,隻是這一次,分外清淅。其實他是忘了,早一年,祝融已曾擁抱過他,但當時他隻覺得尷尬,著急,他害怕甄緣看到那情景,害怕她會生氣。

    甄緣被突然而來的擁抱怔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她一動也不敢動地伏在他懷裏。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種讓她心跳得厲害的身體的味道,心裏十分矛盾,甚至忘了膝蓋的疼痛。

    理智告訴她現在他們都長大了,這樣的擁抱是違禮的,應該馬上擺脫。但這擁抱多麽溫暖堅實啊,仿佛渴望了太久,令她沒有離開的力量。

    她輕輕地喘息著想要掙開,卻又徒勞地被擁得更緊。如果不是樓梯突然想起從上而上的腳步聲,他們都不知道如何結束現在的局麵。

    聽到腳步聲響起的同時,孟獲鬆開了手,甄緣退開了一步,站穩了身子。他們靜靜地聽著腳步聲和心跳聲,低著頭不敢對視。直到腳步聲轉入二樓進了房間徹底消失。

    終於,她抬起頭,望向他,但一遇到他閃爍著異彩的黑眸,又立即低下了頭。“你,怎麽在這裏?”終於還是輕輕地問出了心裏的疑問。

    “我一直跟著你們到這裏的,隻是隔著一裏地左右,沒敢靠近,怕先生見了命我迴王寨。進了城看到你們還在街上轉來轉去,想必是一時找不著客店,就先來這裏了。這是你們唯一可能來的地方。”

    “你獨個來的嗎?”甄緣不自覺地想起祝融,這個時候,哥哥更應該陪在祝融身邊才對吧。

    “本來帶著幾個人的,後來你們行得快了,我嫌他們礙事,就讓他們迴去了,我自己來了。”孟獲壓根不知道甄緣這會心裏在想什麽。

    “……”

    這時,樓下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緣兒,我定了天一號房,我先迴房,別告訴先生。”孟獲眨了眨眼,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甄緣仿佛迴到了童年,那時候,哥哥常常這樣的笑著。自從姨母四年前去世以後,哥哥就很少這樣笑了。

    “嗯……”甄緣猶豫著,到底還是應承了。

    等孟獲走了一會,甄緣才啟步踏上三樓,一路過去,在最靠裏的第二間找到了天二號房的牌子,最裏那間,就是孟獲的房了吧。

    甄緣進了房,打量了一下四周。對著門是用木棒撐開一半的木窗,象箱子的蓋一樣。窗下右側放著一張雕花的大床,撐著棉布的帳幔,帳子被床頭兩邊垂下的木鉤鉤起,看得到床上整齊迭放的淡黃的枕被。窗子正下方有一張兩尺見方的方桌,屋裏的光源就是桌上放著的盞牛油燈,除了油燈,桌上還有一個陶壺,幾個陶杯一小碟青鹽,那是供客人漱口用的吧,這個客店倒是想得很周到哦。窗子的右邊有兩張八仙椅。此外別無它物。

    剛鬆了口氣,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房門就被敲響了。甄緣開了門,外麵低頭站著一個小夥子,肩頭搭著一塊白色的布巾。手裏托著一個大木盤,木盤裏放著一大碗飯和幾樣小菜。“客官,這是您的晚飯。”

    甄緣接過木托盤,輕聲道謝,“有勞大哥。”夥計從來沒有聽過這麽美妙的聲音,不覺有些發怔。抬頭正想看清楚發聲的人,甄緣已經轉身進去,用腳輕輕頂上了門。

    木樓跟其它小木房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隔音效果很差。甄緣坐下吃飯的時候,聽到隔壁孟獲的房裏傳來一點響動,很輕,卻讓她忍不住笑了。那是一陣輕微的“咕咕”的聲音。嗯,哥哥的肚子唱歌了。

    甄緣扔掉麵紗,迅速地吃了點東西,盤中的食物還剩下一大半,她輕輕地拉開房門,貓著腰走到隔壁房前,把托盤放到門口,又敲了敲門,就迅速迴到了自己的房中。關上門,背靠在門上,心還跳得很厲害。爹爹不會這麽巧這會正往上看吧,嘿嘿,就算看,也未必能看到那個角度吧。

    隔壁的房間門似乎響了一下,又很快關上了,她聽到熟悉的細微咀嚼聲,隔了木板牆,隱隱地傳來。然後又是開門關門的聲音。

    再一次輕輕開了門,貓著腰出去,果然,門口放著那個托盤,隻是現在裏麵的碗盤都幹幹淨淨,似乎連清洗的必要都沒有了。

    再次迴到房裏後,甄緣感覺一陣倦意,她用陶壺裏的水把一個杯子洗幹淨,又另倒了一杯水在洗過的杯子裏,漱了口。便除衣上床了。她身上還穿著彝服,隻是那套梔子銀飾在行前已經被她放入包袱。父親說,過幾天,等進入漢人地境的時候,連這彝服都要換掉,穿上漢族的服飾。

    這一夜,甄緣香甜無夢。

    孟獲在趴了兩晚桌子後終於又能睡到床上,自然也是舒心暢快,很快就滑進了酣夢。

    天朦朦亮的時候,甄正敲響了甄緣的房門,“緣兒,準備啟程了。”

    甄緣驚醒,迅速地穿好衣服。下得樓來時,隻見父親和眾隨從已經準備停當,隻等她一起上路了。

    見她下來,甄正轉身往外走去。走到門口,甄緣不由得扭頭往樓上看了一眼,天字一號的門仍然緊閉著,沒有一絲動靜。

    山路難行,車行緩慢,幾個時辰下來,隻走了幾十裏路,附近沒有城鎮,隻得在一處村莊找了戶人家借宿。甄緣因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子,得到一個單獨的房間。其餘的所有人,包括甄正隻得擠在一間較大的屋子裏席地而臥。

    夜裏下起了雨,風急雨驟,木房的瓦麵被雨點拍打得啪啪作響,甄緣時睡時醒,睡得很不踏實。

    半夜時分,甄緣突然醒了,想起孟獲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有沒有被雨淋濕,有沒有找到住處,心裏忐忑不安,就再也睡不著。

    後窗有些微動靜,雨聲很大根本聽不到別的聲音,那隻是一種直覺。甄緣走到窗邊,猛然推開窗子,隻見一個人影,被突然打開的窗子撞得往後一仰。

    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是孟獲。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扶住他,手剛碰到他的肩頭就被他一把握住,想要縮迴已經來不及。

    就這樣隔窗相握,風雨似乎遠去了,耳鼓裏似乎隻有心跳的聲音,她的心跳,他的心跳,一起熱烈地在漆黑的風雨之夜交相脈動。

    靜默,仿佛很久,又仿佛隻是一瞬。她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能看到他的輪廓了,當她能看到黑暗中他的眸光時,羞澀得再也僵持不下去。

    她輕輕一縮手,他握得更緊。狠下心來使勁一縮,終於擺脫了他的手。在手縮迴窗內的一瞬,又被他捉了去。

    這次,他把她的手放到了嘴邊,用唇輕碰了一下。她象觸電一樣,似乎所有的血都跑到心髒上去了,心跳過速,幾乎窒息。在她終於決然地縮迴手之前,她感覺到他在她的手心說了什麽。

    直到他離開了很久,她仍然捧著手思索,他說了什麽呢。

    天亮之前雨竟然停了,甄正看了下天色,判斷當日不會再下雨,便甄大家準備啟程。

    接下來的幾日,再沒有下過雨,沿途也沒有城鎮,每晚都借宿於村戶家中。白天車馬前行的時候,甄緣常常扒在車後窗向後看,山路崎嶇,除了重迭的山角,滿目的青綠,她沒有看到他的影子。但她心裏很平靜,很愉悅。他還沒有告別,就不會離開。

    這幾日中,他們早已經離開了牂牁郡地境,行走在巴郡地界了。所經村鄉已經漸漸多為漢人裝扮,人口也似乎較為稠密了。甄緣也聽從父親的吩咐,換上了一身漢族女子衣裳。

    這一日,前方終於遠遠的現出了城市的輪廓。隨從們激動得跳躍著,大聲地唱起了山歌,仿佛一路的疲憊,一瞬間消失了。

    甄緣聽著他們的歌聲,想起了過去的很多日子。那些山間的對歌,那些羞澀而又大膽的歌聲,那些火熱而又俏皮的歌詞,那些閃動的熱烈的眸子。最後,一切都淡去了,遠遠地,遠遠地被拋在了身後。身後,隻有一雙眸子,熱烈地凝望著她,痛楚,深情,無奈,無畏。

    日落之前,他們抵達了城市,城門石刻兩字——涪陵。馬車駛入涪陵南城門的時候,甄緣正扒在車後窗上,隔著薄薄的輕紗,她仍然看到了半裏外那騎人馬。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他黑眸中溫暖的光亮。

    他,一直在,如她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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