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了手,去拿牆上掛著的毛巾擦手,一愣。好多年前我迴家時,母親給我一張洗臉的墨綠色的毛巾。沒想到母親也有一條。我把毛巾放迴原處。鏡子前有母親的牙刷,用得刷毛往左邊倒。我拿在手裏,往右邊摸,想象母親站在鏡子前漱口的樣子,她先把假牙取下,仔細刷牙後,再清理假牙,把假牙泡在水裏。我放迴牙刷,又把歪斜的牙刷扶正。


    是呀,隻要我拉開門走出去,就會看見母親坐在那兒吃飯,聽兒女們說話。母親還在,沒有死。


    客廳傳來他們的笑聲,遠比聽到他們的哭聲,讓我感動。我期待好久,甚至從童年開始,就盼望有一天,家裏出現如此的晚飯氣氛,父母坐在中間,兄弟姐妹親密無間。如今父母都走了,這一刻才來。


    我看著這個不大的衛生間,每一寸地每一團空氣都印著母親的身影,充滿母親的氣味和聲音。洗麵盆上端的鏡子當年摔壞過一次,裂了口,我專門跑了一趟石橋百貨公司,買了一麵大一些的鏡子。看看鏡子裏的我,是那樣悲痛,壓抑著胸中的不平!想一想母親,她哪是母親,還不如一個受氣的小媳婦,不,她是整個家裏的罪人。她從現實世界逃開,迴到了過去年代,到江邊撿垃圾。她從陡峭臭氣熏天的垃圾堆摔下去,滾了好幾圈摔到江邊,一身是傷,右眼簾上的傷好後還留下疤痕。母親躺在那兒,嗡嗡叫的蒼蠅圍著她臉飛,不省人事,隔了許久才被人發現。


    家裏人送她到醫院。醫院隻是粗糙地檢查了一下,給外傷消了毒,就讓母親迴家休養。母親脖子痛,胳膊筋痛。實在受不了時,她叫出聲。


    “你叫什麽呀,自作自受!”他們罵母親丟人現眼,讓他們成了眾人話柄,說是虐待老媽,沒盡孝道之心,要遭天雷報應。他們找出母親撿垃圾的袋子,統統扔掉。“你真是老不成器,越活越不像話,越活越自私,隻顧自己,不曉得兒女感受!”


    母親咬著牙,不敢出聲。她蜷縮著身體,不敢看人。母親也許隻能躲在衛生間這個小角落裏哭泣。她的雙肩在抽動,頭發全遮住她悲傷的臉。我看見了,看得一清二楚。她在輪渡口,要找她愛的人,可是那人早就離開了人世,她怎麽可以找到他呢?母親迷失在長江大橋上那種絕望,她都不敢求助於我,可以想象她的心有多麽卑微!也許在她的意識裏,我根本就是一個小胚胎,在她的子宮裏,她懷著我,我還未出生,她得忍受一切,為了我能夠來到這個世界上。


    那天,那位記者不知靠了什麽力量,啟開了母親的嘴。母親說,在那個饑餓年代,她挺著一個大肚子,那是她的六姑娘,懷著時,沒啥營養的吃,動過好幾次紅,生怕流產,她戰戰兢兢數著天日過。最後一次是動紅太厲害,她怕生在家裏是個死胎,心一橫,坐了輪渡去了城中心的婦產科醫院。醫生檢查說,嚴重缺營養,母親羊水不夠多,不能延誤了,否則大人小孩都可能沒命。醫生馬上打催產針,讓孩子生下來。“她真是來之不易!”母親喃喃地說,“她好可憐,從小得不到我的愛,我不是一個好媽媽。可我不得不那樣做!若有來生,我與她成為母女,我會把這輩子不曾給過她的東西,統統給她。”


    母親可以習慣災難,忍受災難,甚至有時是逆著這個可怕的世界幹,可是她不能對她親生的兒女做任何讓他們不高興的事。多少年來,他們給了我一個母親幸福晚年的版本,也何嚐不是母親的意思。那麽我應該讓他們明白我已知曉母親不幸晚年的版本嗎?起碼可以還原母親生活的真相,把每一樁她受虐待遭欺負的事,都擺出來,問個清楚?替母親叫個屈,抱不平?


    起碼可以到客廳裏,把我對他們的不滿和憤怒亮給他們看?


    不,我不能。如果我把母親給我們每個孩子留的照片拿在手中,我更願意撕碎全家福那張。這麽做會將我所有的恨撕掉。我沒有資格指責他人,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不孝的女兒,母親養大我這些年,我幾乎沒有一個春節迴家,我除了少得可憐的幾個生日是和她度過,我自己的生日卻從未和母親度過,十八歲前不過生日,之後也不過。三十六歲之後,我開始使生日過得與以往不同,漸漸地,我慶祝生日了。可是一次也未想起該和母親過,該向母親表示感激,她給了我生命,養育我長大。相比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們,我隻是用寫字得來的稿費,給母親和他們。可是我人在哪裏,母親最需要的是我在她身邊,和她說說話,揉揉背,帶她吃西餐,看看戲,一起到江邊散步,或到公園裏坐坐,帶她去名山大湖,讀書給她聽。可以想象他們是多麽不屑我對家裏的貢獻,錢能表明你盡了力嗎?我其實比他們更自私,我把時間留給自己,我用錢買到自己的自由,不必和母親的生病年老性格變化等問題打交道,母親住醫院多少次,我一次也未在病床前服侍她。隻有一次,我給母親洗澡,我清楚她身上每一部位,每一處受傷的印記,哪怕是小時在老家鄉下被蛇咬過的疤,如同她清楚我身體一樣,我扶她走到衛生間,替她洗澡擦背。那是她得了肺癌。我陪她吃陪她睡,給她配藥,陪她喝藥,聽她講從前事。母親也因之痊愈。但之後呢,我就把母親丟給了他們。


    我不能就像個家裏的法官一樣來對他們審判,該審判的是我自己。


    我有一年迴重慶,記起來,不是太久,應該是在2005年10月,我從北京飛重慶參加新一家雜誌的討論會,談城市與規劃,住在江北一個飯店裏。那兩天我沒有迴南岸,會議結束,我轉道去一所大學演講,為的是滿足好奇心,看一眼在那兒教書的丈夫的新情人,再折迴重慶,我就得飛走了。時間不夠,二姐建議三哥帶著母親來城中心。我坐在二姐家裏等母親。一等二等都不見母親影子,終於,三哥三嫂帶著母親來了,走得氣喘籲籲,一身是汗。我埋怨他們來晚。結果三哥說,出租車過不了長江大橋,那兒有群眾在橋上拉著橫幅在示威,全是警察,交通堵塞。


    他們沒法隻得從大橋上走過來,過橋也打不到出租,也坐不到公共汽車,沿途都有遊行的人。母親走不快,走走歇歇,走了四十多分鍾。


    母親看著我,說我瘦了,怪我不多吃。


    三哥講了橋上鬧事的緣由。區政府貼了告示,要征收地皮,進行舊城改造。居民覺得評估價格太低,很不滿意,上書市政府,要求住宅補償標準能提高。可是沒有解決,遭到強製拆遷。有一家人遭到毒打,母親被送到醫院,肚子裏的嬰兒流產。丈夫被打得腎髒破裂,十歲的兒子腿被打傷。居民們由此憤怒了,才到長江大橋上示威遊行。


    母親說,她很難過,但願菩薩會保佑他們。


    我嘴上叫母親不要難過,心裏不是太耐煩。坐了一會兒,看手表,說來不及,得去機場了。我就要走,母親很不安,從沙發上馬上站起來,“我的六姑娘,不管多遠,媽媽都想看你一眼。下次你迴重慶,一定得告訴媽媽。”


    我說好的。


    我連握她的手都沒有,連說聲抱歉都沒有。我可以不去機場,可以去南岸看母親,也可以留下來陪伴她。可我就是想一個人待著,因為一個男人傷了我。可母親沒有傷我,我就不能當著母親的麵舔自己傷口上的血嗎?她是我母親啊!


    我甚至都沒發現母親也很瘦,八十二歲的母親已臨近生命的尾聲,隻剩下一年時間,她就要離開我了。


    客廳那邊大姐夫的聲音,他在講一個笑話,一屋子的人都在笑。


    我該迴去,跟他們一般高興,完全有可能他們跟我一樣,在盡力壓製內心的悲痛,強作歡笑,故意忘掉自己的母親死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作為兒女,誰不愛自己的母親呢?


    他們愛母親,以他們的方式,我愛母親,以我的方式,但都是自私自利的。從這一點上看,我們都是一種人。哪裏能抵得上母親愛我們這些兒女,全心全意,掏心掏肺,舍去自己性命而終生不悔不恨。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一般專指愛情,可對我們的母親而言,就是如此,我們就是她的那一瓢飲。


    6


    清晨我起床,梳妝完畢,準備提著我的挎包出門,這才注意到小姐姐並不在床上。我急忙在屋子裏找她。廚房衛生間沒有人影。我敲五哥的房間,隻有五嫂在裏麵,說是五哥早十來分鍾出門,今天他要和漁友們去寸灘釣魚,要感謝漁友對母親的喪事的幫助。昨晚吃完飯後除了小姐姐與我留下住母親的房間,大姐二姐三哥他們都各自迴家去了。小姐姐不會做什麽傻事吧。


    我拉開門,看到小姐姐站在空空的走廊,麵朝江水。我鬆了一口氣。


    又一個沒有太陽陰沉沉的天,如同昨日,江上船隻在行駛。


    小姐姐說:“你不必和我告別,昨晚我們已說過再見了。”


    我問她,“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睡不著,我一夜未合眼。”


    我站在她左側,四年前的清明,我迴到重慶給父親上墳。從南山迴家後,母親也是站這兒,我站在她身邊。母親一直看著對岸沒說話。我也沒說話。我感覺得到母親很悲傷,眉目鎖著,看上去孤孤單單,我很想把母親擁抱在懷裏,可是我沒有那樣做。與母親,我也是羞澀的,仍是不好意思。母親也一樣,除非在我幼小時,一兩歲沒有記憶前,她親我,當然抱我。之後我記不得母親親過我臉頰。母親對其他孩子親過,就是對我不曾親熱過。她把對我的愛全壓抑在心底,我無形之中也學會了如此。


    小姐姐說:“我以為會忘掉他,但是那傷害來自根,我現在很後悔那樣饒恕他。”


    我調轉話題:“你在家裏會待多久?”


    “等媽媽骨灰下土後,我就迴倫敦。”


    “你一個人在那兒,孤苦伶仃。還是迴中國來吧。”


    “不,那兒有他的影子,每一個地方都可找到他。”小姐姐轉過身來,“我這個人沒出息,恨他不夠,命就如此差。看來餘生我就在那兒等他,我相信,終有一天,他會重新想起我是真心愛他的,會來倫敦找我的。我會在那兒一直等他,直到我死。”


    我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你哭什麽?不要哭。一會兒你要去坐飛機。”她抓過我的挎包,要送我。


    7


    與小姐姐在中學街頂端分手。在岔路口上,我心裏有些不安,但幾乎隻有幾秒鍾,我就做出選擇,決定先不去機場。


    我抄小路,往三十八中後麵的山頂爬去,山腰有一個幼兒園,電子琴伴奏下,孩子們跟著老師唱歌。我走上山頂。


    母親在船廠的好友王桂香阿姨住這兒。幾排平房,堆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兩棵苦楝樹幾十年過去仍是矮矮墩墩。


    憑記憶找到王孃孃的門前,一把鎖對著我。大姐的確打過電話,家裏真沒人。可我不信,非要親自來找王孃孃。同排房子有一個大胖子趿著一雙拖鞋走出來,背著人一側身就在解小便。


    我敲王孃孃的隔壁鄰居的門,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應門。我說我找王桂香孃孃,因為我母親去世了,想通知她。鄰居說,王孃孃去遂寧女兒那兒住了。


    我問她有無遂寧地址?


    鄰居不說。我馬上明白了,便對她講明我的情況。沒想到鄰居說,她認識我母親,說小時母親帶我來這兒,似乎對我有點印象。她還抹了眼淚,說你媽真是好心眼的人。她讓我等一下,進屋裏。等了一會兒,鄰居拿著一個紙條。我接過來一看,上麵居然是王孃孃的女兒在遂寧的地址。


    我馬上到重慶火車北站。查看火車時刻表,8點55分有一趟桂林開往成都的火車,中途停遂寧。我一看時間,才8點半,來得及。我買了硬座車票,才25元。我趕快上火車,找到車廂座位,並非節假旺季,偶有空位而已。與80年代坐火車時大不一樣,火車幹淨,設備也高級了。軟臥居然每個床位有屏幕看電視和dvd電影。


    沒一會兒火車拉響汽笛行駛了。空調大巴走高速,得50元,加保險4元。相比之下,火車便宜,又安全舒適,兩個小時二十一分鍾就到了。


    火車有節奏地搖動,我馬上就睡著了。聽到有人在叫:“到遂寧了!”我猛地醒來。好快,仿佛隻是打了一個盹兒而已,就到站了。


    我出火車站,叫了一個出租車,告訴司機地址。“遠嗎?”


    司機說,不遠。他問我哪裏人。


    我說重慶。


    他說:“相比重慶,遂寧是個巴掌大的小地方,你打的,3元起價,1元1公裏。就是你跑個通城,還超不出25元。”


    未等我問他,他便驕傲地介紹起來:“你朝迴頭看,那是廣德寺,可是唐代著名古刹,全是古跡。”我迴頭,隻看到山和寺廟的一角。司機說我要去的地方,得經過靈泉山,那兒古樹成林,溫泉終年不涸,寺廟是隋朝的,摩崖造像是唐朝的。他不無驕傲地說:“嘿,我們遂寧還出人物!我給你數數,唐朝詩人陳子昂,明代著名女詩人黃峨,清代清官名臣張鵬翮,清代著名詩人張船山,你可好好看看。”


    車子向東開,我從車玻璃窗看出去,這兒街道整齊,建築都不是太高,民風樸素,女孩子打扮倒也時髦,但還未到很醜陋嚇壞人的地步。小城平坦,幾乎沒有坡度,四周環山。按民謠裏說,觀音菩薩三姊妹,同鍋吃飯各修行。大姐修在靈泉寺,二姐修在廣德寺,唯有三姐修得遠,修在南海普陀山。所以遂寧又有觀音故裏之稱。有個故事,說這兒佛氣靈,抗戰時日本飛機轟炸廣德寺,炸彈在寺廟上空拐了彎,統統掉到河裏了。


    出租車過了涪江橋後,朝北開了十分鍾,又走了一段有起伏的山路,最後在一個鎮口放下我。我依著地址找,發現走完石塊鋪的小街都沒有王桂香女兒家的號碼。打聽邊上一店鋪,說在後山第一家。有他家小女孩引路,上了一小坡路,不一會兒來到一幢平房木門前。我敲開了門,裏麵有一個很年輕的女人的聲音答應。


    緊接著,門吱嘎一聲打開:開門的卻是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脖頸上吊了一根繩子,掛著老花眼鏡,打量著我。我剛要開口,她說:“六妹,進來吧!”


    我同時也認出了她,就是母親在船廠的連手,最好的朋友王桂香孃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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