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說,“文革”後期複課鬧革命,同屋是逍遙派,一直躲在宿舍繡花。送了二姐一幅青山綠水,二姐很是喜歡。後來也跟同屋學習,繡了好些枕頭套。要拿給母親,可是與母親不高興,有兩三年幾乎都不說話,就賭氣全壓在學校箱裏。後來二姐結婚了,與母親和解了,才把這些枕頭套拿迴來給母親。母親沒舍得用,一直當寶貝。


    小姐姐翻著硬殼紅筆記本,遞給我。這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生父送給母親的本子。翻開一看,幾乎全是什麽家裏開支、孩子得病看病的事。有些字是錯別字,時間匆忙,寫得潦草,不過看得出來母親認真在記。到了70年代後期記得少了,到了80年,她退休迴家後,一字沒有,本子後部分大多頁碼被撕掉。


    我問小姐姐:“我可以要這個本子嗎?”


    三個姐姐異口同聲說,“當然。”


    我把紅筆記本收到挎包裏。


    二姐要了那些段段布,說可以給未來的孫子做百衲被。更多的布料給了大姐三哥,五哥喜歡那些枕套,三嫂也要。


    家裏的老照片攤在床上,有父母合影,全家福解放後僅有一張,那時我隻有五歲,瘦瘦的小女孩縮在角落裏,跟不存在一樣。有好幾張母親解放前穿旗袍短褲皮鞋的照片,那皮鞋在六七十年前居然非常男性化,拿到現在也是時髦的。還有幺舅有大表哥二表哥和家人的合影,三個青年人站在後排,青春煥發。前排是父母,那時五哥還是一個嬰兒,在母親懷裏。三個姐姐紮了綢花,梳了辮子,穿了最好的衣服,都在開心地笑。明顯我還沒有來到這世上。這個家即使窮,可是多麽快樂。


    還有一張父親在船上的照片,他穿著製服坐在一堆船員中間,英氣逼人,他的眼睛好得像雷達。也有生父的照片,身邊站著兩個少年。不知這照片是怎麽到母親手中,可以推斷大致來自我的婆婆,我母親去看她,她給母親。從母親一直收藏他們的照片這點看,說明母親也喜歡生父的兩個兒子。家裏的孫子外孫照片最多。有一張照片居然是田田,不到兩歲,站在六號院門前,仰臉看一個穿著紅衣的姑娘。那竟然是我。


    再仔細一看,不是我,當然是小姐姐,她年輕時與我非常相像,尤其是側麵。


    每次迴國我很少與家人合影,有一年國外的電視台跟著我到南岸拍,導演拍了幾張我與母親的合影,要麽母親閉眼,要麽我閉眼,沒一張照片令人滿意。有一張是全家人,大家在和外國製片人和翻譯說話,父親像在船上一樣,蹲在房門前,母親在微笑,大姐也在微笑,二姐沉靜。小姐姐呢,大笑,胖得不行。按時間推算,那是她抓了第二個丈夫與打工妹床上現行之後,她懲罰自己,吃成個大胖子。有一張是小米穿著婚紗和一個新郎官的合影,小米非常美,她有刀痕的一邊臉因為化妝效果奇好被遮住。新郎官成熟,有氣質,看上去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我相信這不是為照相而穿的婚紗,小米沒有撒謊,他們的確結了婚,隻是新郎官沒有對她說實話。看來有必要把這照片公布在香港的大小報上,幫小米找到她兒子的父親。


    沒有翦伯伯的照片。倒是有一張好多親戚在一起的合影,站在中間那人,依靠在母親身邊,是我。照片上寫著1996年3月31日。我記起來是母親的生日,守禮母親該是五日後生,決定提前與母親一起過。我專程從英國趕迴,包了城中心枇杷山公園的餐館,請了所有的親戚。我穿了一件灰色呢大衣,身邊沒有丈夫,母親抱著一束鮮花。


    就是那天有個親戚對我說,小時母親帶著我到他家,我在他家自個走掉。母親急壞了,到處找我,他們一家人也跑到街上找。後來,母親在電影院門前的石階上看到我,我若無其事坐在那兒看路人。她走上來抓住我的肩膀搖個不停,“你有種走,走啊,你走得我一輩子都找不到才好!”我嚇壞了,哭喊起來:“媽媽,你弄痛我了。”她停住了,翻開我的衣服,一看雙肩都紅了,她眼睛發紅說,“對不起,我的六姑娘,媽媽不是故意的。”


    我突然發現沒有我在外的照片,北京、倫敦、上海,其他歐洲城市的,一張也沒有。我的記憶沒有問題,我清楚地記得走一個地方,要麽寄照片給母親,有時照片來不及洗,就寄當地明信片給她,有電子信後,我把照片寄到姐姐的孩子信箱裏,可是他們不會洗印下來,專門跑到南岸野貓溪母親家中,給母親。後來,我依舊給她寄照片。母親把那些照片和明信片弄到哪裏去了呢?


    小姐姐細心,首先發現有好些照片是重複的,一數都是六套。


    我嚇了一跳,母親把家裏老照片送到像館,做了複製,為我們六個孩子都做了一份。大姐說:“看媽多有心,若媽是個富婆,她會留給我們六個人一人一筆財產。”


    二姐說:“媽留照片比錢好,我們每個人可以一代接一代傳下去,記住那些一同度過的好時光。”


    4


    三哥拿著賬本走進來。他說他睡不著。坐在舊藤椅上,他把這三天來的進賬出賬簡單地念了一下,最後總結道:“這次紅包不少,所以,不必用六妹的錢,也不必用媽的存款。”


    二姐鬆了一口氣,她最怕喪事花費超支。三哥清了清喉嚨說:“還剩下兩千多塊,啷個辦?”


    二姐想了一下,說,“給五嫂吧,她最後一段時間服侍照顧媽媽,端屎端尿,有時親閨女也不會如此做的。”


    小姐姐讚同:“好呀,讓五嫂自己買件首飾吧。”


    三嫂沒開腔。五嫂很高興。五哥碰碰她的胳膊說,“不要。”


    三哥沒說話。我說:“二姐的想法好。”


    聽見我這麽說,三嫂還是沒說話,大姐一下子跳起來:


    “憑啥子給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本來不想說,多少次媽跑到大佛段來說,在家裏吃不飽飯受媳婦的氣,要跟我過,我倒勸媽。一句話,媽就是被這個自私自利的狐狸精氣死的。”


    五嫂臉發白,“大姐,你不要血口噴人。”


    “你天天跑到石橋舞廳去圖自己的快樂,還想跟個什麽野男人亂搞,哪會給我媽做飯,照顧一個生病的老人。以為我不知,我都親眼看見過。給你錢,給你屁!”


    五嫂一把抓住五哥的衣服:“你看你家裏人當麵欺負我,你不管。”五哥扯開她的手,走了出去。她氣得一屁股坐在舊藤椅上。


    大姐說,“你是個爛人,你不要對我五弟那樣。你忘了還跑河南當人家的老婆。你忘了我們一家子如何對你的?”


    我對大姐說:“媽媽以前說過不提那舊事。大姐這是你不對。”


    大姐指著我說:“你也沒資格指責我。當作家沒有什麽了不起,有支筆一疊紙就行了。大姐不屑於做作家。今天我偏要說個痛快。我已悶了好長時間。”


    “今天就偏偏不能說。”


    三嫂說:“六妹說得有理。”


    二姐站起來,“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三哥你把錢給五嫂吧。”小姐姐坐在五嫂邊上,叫她不要生氣了,說我們家的姐姐還是講理的。


    三哥把一個紅包遞給五嫂。就在這時,大姐哇的一聲大叫,然後就大哭起來,哭得死去活來。“媽媽呀,看到了嗎,他們全部人來欺負我。叫你也不應,你活著死了都不管我。”


    哭了好一陣子,她一邊抽泣一邊說,“可憐我的彩電兒呀,你也死了。”


    屋子裏的人一驚,以為大姐哭傻了,但是她開始說,說得不連貫,可是聽得清楚。她為了與前一個當煤礦工人的丈夫離婚,答應他要求,把一歲不到的兒子彩電留下。生那個孩子就遭罪——沒有生育指標,超生,被煤礦計劃生育辦公室罰了買一台彩電的錢,孩子因此得名。結果兒子長大,父親一直反對兒子來看她,還毒打兒子。兒子長到十三歲,抄下父親本子上母親的地址,從煤礦偷偷逃出來,搭車,走路,靠沿街乞討找到重慶,找到南岸,找到她十三年前的老地址,又從老地址找到新地址,找到大姐,投進她懷裏已病得不輕,髒臉通紅。


    十三年沒有見到兒子的大姐,來不及好好看兒子,趕緊把兒子送進醫院,可是醫院檢查後,非要有一萬元押金才讓住院。大姐沒法,隻得帶迴家裏,抓中藥治他。不到一周,前夫找上門,把兒子接走,說大姐沒有撫養權。迴去沒多久,兒子就死了。


    “你們知道,他是啥子病嗎?最後煤礦醫院診斷出來,他才十三歲,居然得了腦癌呀!都是他那個王八蛋的父親打出來的,氣出來的。死了骨灰埋在哪裏,都不肯告訴我,人心就是比毒蛇還毒!”


    我們著實吃驚,我給大姐毛巾擦淚和鼻涕,小姐姐給她端來水。大姐也有淚往肚子裏吞的時候,她把此事隱在心裏十多年,是心裏一直內疚,一直自責,更是不肯饒恕自己當初丟下小兒子不管,為了爭取自己的自由、下半生的幸福。她說她是一個多麽自私透底的母親。有意思的是,她和初戀情人結婚後,也並不像希望的那樣幸福。老天睜著眼,用彩電的早夭懲罰她,她說她到今天都記得彩電與她分手那種裝出來的笑容,說,“媽媽,我不後悔來重慶找你,我隻想見你一麵。”


    她說,彩電死後,她信了上帝。


    我給大姐道歉,說以前關心她不夠。她馬上說,她是心直口快人,隻要你心裏有大姐,就行了,錢不錢,你們要給那個妖精,就給吧。


    二姐也對她說:“大姐,救人一命,你當時就該找我們大家借錢,大不了,大家都去給你彩電兒賣血治他的病。”


    大姐笑了起來,馬上又哭了,說,“二妹話說得讓人心裏溫暖。”


    血濃於水,我們都是從同一個親媽肚子裏鑽出的孩子,是母親的手心與手背,嫡親姐妹,一點假也沒有,不管吵得雷陣雨翻天,瞬間就會煙消雲散。如同剛才在江邊我朝她們吼叫,說那些含著殺傷力的話,彼此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


    大姐看看手表,已快六點了。她建議我們幾個兄弟姐妹一人做一個媽媽,不,還有爸爸生前做過的菜呢!


    5


    人一多,廚房就顯得窄小了,不過因為是姐妹,擠著就擠著,高興打下手,理個菜,切個肉,剝個魚。三嫂讓她娘家來幫忙的小姑娘迴家去了。二姐怕油煙,說起父親不吃辣椒,不停地喝老坨茶。不過她之前就讓廚房那姑娘幫了她,早早就做了醃篤鮮,用老柴雞燉幹竹筍,加了臘肉片。瓦罐湯鍋小火燉。二姐說這是父親教她做的湯。


    大姐在客廳,往豬肉肉末裏加澱粉鹽和薑末蒜,在手中捏成丸子,按進切好的豆腐方塊裏。大姐有意賣關子,對三嫂五嫂說,這是母親忠縣鄉下的秘傳美味,過年才做。但是得自個推磨磨豆漿,點豆花,做老豆腐,味道才能純正。


    記得小時候家裏做過一次點豆花,是幺舅的生日。也正好是當知青的三哥要迴來,母親和父親忙了一夜一個早上,父親推磨,母親送豆子到石穴裏。那磨從七號院子借來,用後清理幹淨。母親和五哥小姐姐還到七號院子去。母親還磨時送了一包豆渣。在那時這可是好東西,放點青菜葉子絲、油鹽,就是上好的下飯菜。


    大姐按完一盤肉丸豆腐塊,說,“這道菜本來是要放好多新鮮的辣椒,但是媽專為不吃辣椒的爸爸,就做成糖醋的。”大姐動作飛快,十分鍾就熟了。她自言自語:“還是家裏老傳統,各一半吧。”說完就盤上右邊放辣椒粉。


    江上輪船鳴笛,客廳窗子正對著朝天門碼頭,江北岸天邊剩最後一抹光線。我們拉亮電燈,把桌子拉到客廳中間,安好凳子椅子,二姐夫擺了碗筷子,拿了餐巾紙。五哥端出他做的油酥花生,這是母親最愛。小姐姐做母親最擅長的泡菜酸鱸魚,這樣父親也能吃。我做母親教的六絲涼菜:紅蘿卜絲、海帶絲、萵筍絲、粉絲、綠辣椒絲、豆幹絲,說是她的六個孩子,絲絲不分離。


    三哥做了涼麵,放了綠豆芽。這是全家人最愛,輪到家裏來客人,才能享有。


    我們圍著桌子坐下來。以綠茶代酒。剛舉起杯,大姐說,“我先來說幾句,基督教和佛教不一樣,基督教的歌比佛教的歌曲好聽,抒情,有時聽得人直想哭,可佛教音樂呢,讓人腦子一片空白。還有呢,就是基督教的蠟燭香,佛教的蠟燭不香。好了,不扯了,我隻是想要弟弟弟媳妹妹妹夫們原諒大姐一向不會為人。現在呢,我們的媽媽走了,我保證從今天起,大姐像個大姐。大姐要你們大家動筷子前,跟我一起向上帝祈禱。”她閉目在胸前畫十字,並誦念:


    “求主降福此食物及飲料,以父及子及聖靈之名。阿門。榮耀歸於你上帝,我們的冀望,榮耀歸於你!阿門!”


    我們跟著她說。大姐有意思,把餐前餐後的祈禱詞放在一塊兒。我不相信她信主之後,每頓飯前都會如此做,不管她做了多少,有這份心就好。


    三哥說起女兒在英國上會計學校,準備與做醫生的男友結婚。五嫂說獨生兒子將從技術學校畢業,說是守禮替他找到海爾公司當推銷員工作。二姐說,明後年靠近長江嘉陵江交匯處的烏龜石,本是個有神話故事的古跡,因為三峽水庫修成,長江上遊河道加寬,疏通河道,要被破壞炸掉的政府計劃。大家聽了,歎息不已。三哥說,從成都到西藏的鐵路已經通車,以前去西藏隻能坐很長時間的汽車或乘飛機。坐火車能逐步適應高原氣候,還可沿途欣賞風景。


    三嫂說,等女兒結婚後,她和三哥想去西藏度個假,他們快銀婚了。“文革”大串聯他什麽地方都跑遍了,就是沒去看布達拉宮。三哥說,大家聽好,到時想賴賬可不行。


    湯鮮美極了,泡菜酸鱸魚奇嫩無比,涼麵辣麻恰到好處。可以說,每道菜都可口,我從心裏稱讚姐姐哥哥做菜手藝超群。可我胃口不佳,也沒談興,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水。每個重慶人說話都是高聲調,搶著說話,我的家人也不例外。


    我上衛生間。窗子開著,一片漆黑中有點點燈火。以前我也從這兒看過同樣的風景,這一次卻感覺不同,覺得那漆黑中透著寒氣,浸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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