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小孫叔叔嗎?我好想他!”母親對來找她的二姐說。


    “他死了!”二姐說。


    “不對,”母親說,“他沒死,他說了他會等我的,有一天我們會生活在一起。”


    聽著手機裏好朋友的聲音,仿佛有一扇窗戶在我一片漆黑的心裏打開。存放在裏麵的諸多問題和迷惑漸漸露出端倪。我首先看見母親的身影,她還是那樣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踩著地雷一樣,背有些駝,頭發有些散亂,她眼睛裏充滿企盼,等在野貓溪輪渡口跳板前,在不斷朝下走的乘客中間搜尋我生父的身影。她忘掉我生父已去世,在她心裏,他是不死的,他不會丟開她不管。那些日子,她生活在過去,她在房間裏換衣服,照鏡子,不滿意,又換一件衣服。她在廚房裏忙碌,準備飯菜,要請小孫來家吃飯。隔一會兒走到陽台上去看街上,等不到他,她拿起電話,要催他不要遲到。


    母親手中的電話被家人拿掉。家裏沒人時她會和小孫在電話裏聊上數小時。


    母親如此做,他們當然受不了,母親身上烙刻著一個紅字,小妹妹就是通奸的結果。母親帶著這些符號外出,公然找小孫,與人說小孫。他們商量過後,決定要送她去養老院,可是我母親到了那兒,不同意。她腦子突然異常清醒,說是要打電話給她最小的女兒。這一說法打消了他們的想法。


    母親夜夜做噩夢,淒厲地叫喊,“你不要走!”“天哪,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不要對媽媽這樣!”她有時起床來,去搬沙發和桌子頂住屋門,說是紅衛兵來了,來抓人。“嶽芸你快點躲起來!”


    “孩子他媽,你不要死!”她把叫醒她的五嫂當成翦伯伯的妻子,一把抱在懷裏,淚如雨下。


    更多時候,母親尖叫,哭著哀求:“求求你,不要這樣,你放了他!”有時,聽不到她說什麽,隻有一聲聲慘叫。


    也許隻有一兩個月,也許一年,甚至好幾年,母親都這樣度過。


    母親開始到江邊撿垃圾。遇到認識的人,母親佯裝不認識,把身子轉過去,或把頭上的草帽壓低,遮住自己的臉。家裏人知道母親在撿垃圾,他們趕到江邊,把她手裏的網眼塑料袋子一腳踩在地上。


    “吃不飽,啷個餓著你了?”母親成了一個被兒女訓斥的小孩子。


    “完全不聽說,媽老得沒記性,把她架走。”


    “不要,不要叫我走。”母親看著幾個人上來架她,嚇壞了,連連後退。


    他們停住了。母親看著江上的輪船,自言自語:“日子真難過!現在江裏菜葉子太少了,連個菜幫都沒有。啷個辦?”


    “老顛東,這是啥子年代,不是那災荒年了。”


    母親搖搖頭,彎身拿起地上的網眼塑料袋子,把一個空玻璃瓶子放進去。


    不,我無法接受,如同無法接受她的死訊一樣。母親的記憶停在過去那些難度過的日子裏,現實生活裏極端孤獨,她才靠追述過去度日子。她最怕餓肚子,家裏大小六個孩子沒得吃的,就會生病,餓死。父親有一陣子沒迴家了。她到父親的輪船公司去問他的船什麽時候迴重慶,均沒有消息。這都是她的心病。災荒年之前,外婆到重慶,已是重病之人,就是缺食物營養才成那樣,後來醫治無效,撒手走了。鄉下的一個個親人,也因為沒吃的,死了,城裏的三姨和兩個兒子先走,三姨夫從牢裏出來找她幫助,她卻愛莫能助,沒多久,他就死在石板坡的公共廁所裏。母親怕呀,她成天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省著自己那份糧食給孩子,瘦成皮包骨,隻得把所有的孩子支出去撿能吃的東西,她自己也不例外。


    母親沒有安全感,她內心充滿矛盾,活在矛盾裏。看到兒女們對她撿垃圾之事,如此憎恨,她也恐慌不已,不知該如何辦。可是她一到天亮,就想走出去,到江邊。年輕時母親美貌如狐,開朗大膽,聰慧而心細,心裏認定什麽事就不會改變。母親老了,變得懦弱膽怯,行為怪癖,經常一個人關著門哭泣、發呆,拒絕說話。


    長久與這樣一個老人在家裏相處,誰都可能失去耐心。我可以想象那段日子,他們心裏有多壓抑,有多無奈。母親的失憶——像他們咒罵的是得了老年癡呆症也好,是故意折磨後人也好,母親是存了心不接受現在時。她出走好幾次,一次去找大姐,要她收留下她,她不能住在六號院子那兒,那兒的人對她像法西斯。大姐留她下來,一天不到,就受不了母親說到小孫。母親那時候毫無保留地談到自己多麽愛他,結果是她被大姐趕出來。她對五哥訴苦,會弄得一家雞犬不寧;告訴二姐呢,二姐隻會指責她不會做老,絕不幫助改變現狀;三哥三嫂聽之任之,不想管。幺舅一直生母親的氣,認為母親從小寵壞大姐,造成大姐對幺舅媽那般傷害行為,讓他失去妻子。


    母親去找到莫孃孃,莫孃孃留下她,可是母親覺得給莫孃孃添麻煩,那兩個兒媳婦口裏沒說,長住的話,心裏不會樂意,母親堅決要走。母親可能還去找了好幾個從前的朋友,比如守禮的母親,但她是要強之人,不肯給外人添麻煩。於是她去了沙坪壩公園紅衛兵墓地,母親坐在翦伯伯的妻子墳前。有叫賣菊花的小販路過,母親買了小販的簍裏所有菊花,放在墳前。風吹過,整個墓地充滿菊花的芳香,她想念翦伯伯。後來還是決定找自己的兒女。可是小姐姐遠在英國倫敦,小女兒遠在北京,她不能找,能找的都不可能容忍她談小孫,做那種抱著臨死之人的噩夢,到江邊撿垃圾。


    母親最後一次是去看父親的墳,她在墳前哭了,說:“老頭子,你不該走,你走了我好孤獨。”母親可能也去找我生父的墳,可是她知道生父的農村妻子不會讓她看,那就遠遠地隔著山坡看生父。她坐汽車長途站下了站,最後在長江大橋上迷了路,她望著腳下的滔滔江水,在橋上走來走去,最後抓住欄杆,像一個受委屈的孩子失聲哭了起來。


    天黑時被好心的清潔工看到,她從橋這頭清掃到橋另一頭,發現母親神情不對勁,就穿過橋來。清潔工送母親到野貓溪輪渡口,直到母親識路了,仍陪著母親到家裏。她直腸子直說,把一屋子聞訊找不到母親的人訓斥一頓。這人走後,母親被屋裏所有的人臭罵,用詞之難聽,都是前所未有的。


    母親從那之後再也未去尋找一個庇護之處了。她死心了。也許,她站在長江大橋上,看著不遠處的家,重慶卷煙廠巨大的牌子很遠都能看到。那是家嗎?母親搖搖頭,她沒有家,家在哪裏?她想往下一跳,一了百了。


    母親沒有那麽做,母親苟活下來。


    y記者去了江邊垃圾山,與母親推心置腹地說話,母親間間斷斷說了好些事情。離開前她問母親:“若是你的六女兒知道你撿垃圾,她會多麽難過?”


    “你千萬不要告訴她。你千萬不要把我帶去公安局,我不撿就是了!”可是母親馬上自問,“可是肚子餓了怎麽辦?”


    她本想如實寫一天下來的收獲,所有的報紙都追求新聞獨家和發行量,競爭厲害。這個月不僅完成任務,還會得到獎金。這肯定是一個轟動性的報道,光看標題就夠嚇住人的:著名作家的母親撿垃圾,過悲慘的晚年生活。過輪渡時,她腦子裏全是我母親驚慌恐懼的眼神,尤其是母親迴憶饑荒年那種顫抖的口氣,她感到自己的心一陣絞痛,下船過跳板時,決定什麽都不寫。


    第二次她路過南岸,順路想去看母親。結果吃了一個閉門羹。鄰居告訴她,母親在醫院,她從垃圾山摔下,摔傷了。


    “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心,取舍應之於道,進退存之於禮。”這是我的好朋友與y記者通電話時所說。她問:“你想要她的電話嗎?”


    我不說話。


    她說,“你心裏怎麽想我都理解,知道嗎,我一點也不願意告訴你這些。我覺得自己是在你傷口上撒鹽。所幸你母親已走了,她受苦的靈魂終於解脫了。”


    我看見了樹,黃葛樹最多,山巒隱在樓房後麵,雲隱在山後麵,天異常陰沉,好些灰塵在風中飄舞,我看見人們在路上走或站著,牆邊全是各式廣告。


    難怪莫孃孃會說,“我的老姐呀,你死得好苦好冤啊!”


    那些事發生了,不由我做好準備,他們跨越時間和曆史,所有的東西瞬間建立,烙印在我腦海。


    我終於與她通完電話,她講的關於母親的事,幾分真幾分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進一步證實我迴重慶這三天來所掌握的信息,母親的晚年並非我之前看見的那樣。我記不清最後我是怎麽和她說話,我手握手機,大口喘氣,足足過了兩分鍾,我感覺好受多了。我看見麵前走過的人,有從商店走出來,有背著書包的小孩子,有牽手的母女,有叫賣鹹菜的小販。


    我似乎走出了母親火化後腦子一團糨糊的狀態。


    好了,讓我重新整理一下思路。


    母親摔傷後,一直吃不下東西。那時我在意大利深山裏寫最後一部舊上海傳奇故事。我接到二姐兒子的電子郵件,給母親打電話,母親答應我,她會吃東西,她有話要對我說。


    可是等到我飛迴重慶,母親見了我,什麽都沒說。母親跟我是多麽像,因為擔心我知道詳情,會不安、不快樂。我呢,什麽也不告訴母親自己的遭遇。母親在我小時,我受了欺負帶我出走,到力光幺爸家,隔牆就是動物園,傳來老虎的叫聲,我害怕極了。母親說,“放心吧,我的乖女兒,有我在,就有你在!”


    我在,可是母親不在了。


    人人都知道的事實,就是我被蒙在鼓中。十八歲以前,關於我的身世,是如此,現在關於母親的晚年,是如此。我對他人的憤怒遠不如對自己的厭惡和憎恨,我恨不得立刻抹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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