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店開起來,大姐清早到皮鞋廠進貨,準時開店,辛苦經營。家裏親戚去大姐那兒買鞋,大姐一律免費,朋友去半價。二姐寫信來,說大姐在朝天門皮革批發市場開了一個鞋店,人很勤快,我們都去照顧她,也帶朋友去,生意不錯。


    二姐頭一迴不問我大姐錢來由。據說當人們問起口袋一向缺銀子響的大姐,怎麽有錢開起皮鞋店來時,大姐一口咬定這小店,租的門麵費和進貨費,都是她從當知青後迴城做生意發財的朋友那兒借的錢。姐姐哥哥沒吱聲,不知是真信還是聽之由之。


    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心想,這次大姐終於可以把一件事做好,不惹禍,革心洗麵做新人了,真是萬幸。


    大姐的二女兒小米跟著她從山區煤礦迴到重慶,一直沒工作,由一個熟人帶到溫州學理發,去了沒多久,轉去深圳發展。大姐逢人就誇二女兒能幹,找了一個港商,說是兩人結婚後,港商馬上給她買了一幢兩層樓的小洋房。


    大概半年不到,二姐來信說大姐關掉皮鞋店,到深圳看小米去了。大姐再迴重慶時,不僅帶迴小米,還帶迴滿周歲的外孫。因為家裏兄妹問那個孩子的來曆,大姐的迴答漏洞百出,覺得失臉麵,就與他們斷了往來。


    待我一年後又從英國迴重慶看父母時,問到大姐情況,家裏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小米肯定是個二奶。啥子港商?不就是溫州客跑到香港,結果孩子出來沒多久,男人眨個眼就蒸發了。鳥過還有個影。哎呀,洋房是洋房,名字是人家哥的,哥派人來收房,小米啥也沒有了。”


    關於這男人,小米手裏隻有一個香港電話。她打過去,通了,也沒人接,等於什麽也沒有。


    聽說我迴來,大姐連忙抱了外孫來,她還是老樣子,開口就叫窮。那外孫生得聰明,不哭也不叫,給他吃大人的飯菜,很是聽話。無爹兒,真是讓人憐愛。我給了孩子一個紅包。大姐對我不提還錢的事,也不提皮鞋店關門了,她隻說想說的事:小米擠進大姐那簡陋狹小的家,在附近街上開了一家發廊。大姐帶外孫,幫小米張羅發廊和收賬。大姐的婆婆過世得早,單位分的房要拆,公公按工齡可分到福利房,不過得補幾萬元,折成房子麵積,但是錢還不夠買房。大姐夫說沒錢,要小米把私房錢拿出來。八十歲的公公一向不肯插入他們的事,突然開口說,“若是小米肯付錢,那麽戶名的事,就把我的名字改成小米。”


    小米皺起眉頭,倒也沒推脫出錢。


    但是大姐當天卻和公公使臉色,公公當沒看見,大姐變本加厲,對公公說,要把戶名改成她的,說萬一小米結婚,男人心不好,他們就會被趕走。公公說,誰出錢,戶名就該是誰。大姐說,房子裏麵也有她和丈夫的份,她非要公公對小米改口。丈夫這次站在大姐一邊。公公發火了,說:“你們哪有半點樣子像做父母的?”


    吵架的結果,夫妻倆把老人送進養老院。


    這本每家都有的難念的經,我知道一些,聽小米再講一次,我的心情複雜又難過。小米出了缺的那部分買房錢,當然房本上名字還是小米,一家四口統統住進去。一年後大姐的公公死在養老院裏,因為公公的死,家裏弟妹都去吊唁,大姐一下子平息了胸中往日的怒氣,恢複了與弟妹的關係。


    9


    我們的談話被門外一陣吆喝打斷。小米打開房門一看,有人在搬家,響聲很大。她對他們說,“才早上八點多一點,請輕點!”


    關上房門,小米接著說:“媽媽以前來我發廊,隻管收錢,說是帶我小孩,起碼得付保姆費。我幹活,一分錢沒得,隻能關門落得清靜。沒了工作,找不到工作,我就申請拿低保,一個月連同兒子二百元,哪夠呢?所幸自己一直還留有私房錢,有了孩子花銷太大,我愁得不行,不曉得這日子怎麽過下去。六姨,我媽媽告訴你啥子?”


    “你覺得她會怎麽說呢?”我反問。


    “她啷個說?得了,管她的,她哪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小米充滿企盼地對我說,“六姨,你能不能想個法子在香港找到孩子的父親,雖然我們沒結婚,可孩子是他的。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兒子養成九歲了,學費一年比一年貴。那混賬的手機早就銷了號。我托過人找他,托了好些人,都找不到他。後來,好不容易弄到他哥哥的手機號碼,通了,一聽我報名字,就切斷了。”


    第一次小米對我說了實情,我著實想幫她。可是關於男人的背景,來龍去脈,在香港做什麽生意,住在哪裏,包括他哥哥的情況,一問她三不知。就算我有天大的本事,也無從找到那個不辭而別狠心腸的男人。世上竟有這麽糊塗的姑娘?我連連歎氣。她的孩子現在九歲,捏指一算,當年,正值亞洲金融風暴,那男人生意肯定栽倒,股票成廢紙,公司破產了。


    小米坐在椅子上,連連說:“我啷個辦?”


    我隻能安慰她,讓她想想還有哪些細節可以提供,以便有可能和機會找到那男人。她坐立不安。我說,不必急。


    麵前的餐桌和椅子全是實木的,這地上複合地板,卻也不錯,整個房子看上去不像花很多錢,倒也不是最便宜的貨色。大姐當初拿到這房子的鑰匙是毛坯房,要搬進來住,就得裝修。裝修費,誰出的呢?總不會又是小米出吧?於是我這麽問小米。


    小米變得支支吾吾。


    “聽說,外婆連在睡夢中都大喊大叫,‘大丫頭,你啷個這麽狠得下心腸,下得了手,拿了媽媽辛苦存了一輩子的錢?媽媽想不通哪!’”


    小米看了一眼我,“六姨,不要聽他們亂講。除了我媽媽,幾個舅舅和孃孃他們也可能拿走外婆這錢。這個家裏,想要外婆那筆錢的大有人在。”她說我的三哥他們住得很差,一間正房,一個偏房當廚房,吃飯也擠在那兒,好在他們女兒被我弄到英國讀書;我的二姐住小學分的舊院子,隻有一間,兩個大人兩個兒子,還經常有親戚來住,二姐隻得做兩個雙層床,他們和全院子的人共用一個廁所;我的小姐姐呢,以前跟婆婆家那麽多人,住在兩間直對著馬路拐彎的小房子裏,有一年夏天,司機酒後開車,汽車對直衝出去,差點把他們撞傷。住在那樣的房子,睡覺都不踏實,隻會做噩夢;我的五哥也沒有房,一家三口貼在外婆那兒。“每個人想房子都想瘋了,每個人都嫉妒我媽媽!”


    “聽說是你母親拿著外婆的身份證和存折,到銀行取走的十萬塊錢,用來裝修這房子,包括買家具。”


    “六姨,我不清楚。”小米的嘴守得嚴實。


    經人介紹,小米談了一個男朋友,年長她十歲,穿上西服倒是一表人才,人看上去連腳指拇都老實厚道,對小米體貼照顧。有一次我迴重慶,親眼見他提著小米的提包,發現天轉涼,脫下自己的外套來,給小米穿上。世間任何一個女子,有這樣的男友,雖不是十全十美,心也會安定下來。可是大姐和大姐夫反對,說他沒工作,倒要小米養,小米說養不養是我的事,跟你無關。母女關係惡化,大姐要小米帶著兒子搬出去。小米說房子在她的名下,反讓大姐搬出去。大姐說她早就想到會有這麽一天,沒想到來得如此早,她堅決不搬。又拖了幾年,一家子過得窩氣,結果小米拿出最後的私房錢,買了一個二手房給母親。謝天謝地,幸虧重慶房價一直不貴。


    “我的錢並不是那港商的。我在溫州的發廊打工,從早上九點站到晚上十一點,腳都發腫,經常中飯都餓著,很辛苦。每一分錢都可以捏出汗來。”


    “你男朋友對你還好吧?”


    小米一下子哭了,她說父母壓力太大,他們互相見著,惡語相傷,甚至都要動手了,她隻得與他分手了。她現在是孤兒寡母,大姐還時時咒她,她遭啥子報應會有這種自私自利的母親?


    10


    我去衛生間。


    鏡子蒙有一層灰,我伸手去抹了抹,這才看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眼睛裏有未睡好覺生出的血絲。


    小米的內衣褲,放在洗衣機裏,泡著水。牆上瓷磚是小熊貓。我的姐姐哥哥說這些瓷磚都是大姐偷了母親的錢來裝的。那麽這洗衣機,這馬桶麵盆,牆上鑲花的瓷磚、青藍色地磚,大圓鏡子,這房裏的一切,怕花的都是母親辛苦存下的錢?


    大姐一口否認,叫冤枉。他們不相信,要她把母親的錢還給母親,她與他們吵翻了天。他們從母親存折上隻能看出錢取走,沒有到何處去的一點痕跡。他們領著母親到銀行去追查誰取走了。銀行營業廳全是人,任何時候去都是如此,去一次排長隊,母親弄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代母親寫了證明,簽了字按了手印,授權給三哥代理,要查母親名字大姐名字的賬戶,銀行說取款存款是按國家規章辦事,若要查款,需要派出所或單位保安部門出麵,否則保護存款人隱私。他們要母親去派出所,母親怕帶給大姐什麽麻煩,拒絕去。那段時間母親傷心寡言,精神恍惚,隻記得總數,十萬三千元,具體多少個存折說不清楚。三哥三嫂記得,1999年父親去世時,他們給父親整理衣物時,發現母親放在父親的枕頭裏,便把存折親手交還給母親。他們說存折一共四個,定期三個,活期一個。大致從70年代開始,有五百元,時多時少;從1992年開始,先是幾百,然後幾百到上千;1997年之後經常一次幾千,有時是一萬,也有大額取出——給孫子考初中高中繳學費。


    兒孫滿堂,卻沒一個孫子能考上重點中學,卻都想上。差多少分,就按學校規定繳錢,還要找熟人。


    母親看住這筆錢,每天都防賊一樣,東藏西藏,睡不好覺,夜裏也要起來,查看是否在,踏實了才重新躺在床上。


    防誰呢?住在一起的親骨肉。五哥是不會做這種事;五嫂呢?可能拿了錢補貼在農村的娘家;他們唯一的兒子喜歡上網吧聊天打電子遊戲,也有可能。他上高中,經常去婆婆的房間找東西。母親發現存折原封原位擱得牢牢的,但是皮夾子裏的錢總少掉十元二十元甚至一百元不等,告訴兒媳,結果兒媳孫子都否認,叫母親平時把自己的房門上鎖。母親自然不會上鎖,結果還是繼續丟錢,母親一抱怨,五嫂拉長臉,給五哥臉色看,五哥數落兒子學習不用功,成績不好,兒子賭氣摔自己的書本。結果呢,弄得一家子不高興。最後,還是母親來解圍,賠小心,道不是,說她老不中用,記性不好。


    母親心裏清楚,最要防之人是大女兒,六個兒女中,那是她最疼愛的孩子,也是最有豹子膽的孩子,小錢看得上,大錢更是伸得出手。


    大姐連續幾天看母親,陪母親,告訴母親她的生活有多難,從前沒房子住,三代人擠一個巴掌大的地,不要說夫妻生活沒法過,連洗一個澡,連換一件衣服都要等沒人在屋子裏才能做,現在好不容易托女兒的福,有了光屁股房子,卻沒有錢裝修,等於住在可憐的街上。她讓母親借她兩千元應急。大姐流淚,母親流淚,母親用手絹給大姐擦去臉上的淚水,心疼地說,“大丫頭,不要哭,媽給你這錢。”


    母女倆去了一趟銀行,取了錢,一同迴到母親家裏吃午飯。大姐與母親睡一張床午休。兩天後,母親發現存折上一文不留,氣得高血壓發作,無力地躺在床上,不吃晚飯。第二天母親也不吃早飯,也不去醫院,她手裏是一本家裏孩子的舊照片冊。


    五嫂讓她起床,要麽吃飯,要麽去醫院看病。


    母親不搭理她,隻是傻呆呆地說,“大丫頭呀,天棒,都怪我,生了你,卻沒教好你!”


    五嫂再問母親,母親閉上眼睛,臉色發青,手直抖。弄得五嫂隻得打電話叫來家裏其他人。


    這與大姐一點幹係也沒有,她忙著找裝修隊,買塗料、地磚馬桶、燈具、廚具,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多生一雙手腳。兩月有餘,房子裝好,不等房子完全晾幹就買家具家電,搬入新居。


    “是我兩個女兒湊錢給我裝修的。”大姐對找上門來的弟妹們理直氣壯地說。


    “大姐你把偷媽媽的錢交出來!”二姐說,“你曉得媽有多傷心嗎?!”


    “看不出你腦瓜兒還靈光,先帶媽去銀行,證明媽與你的母女關係,先取媽媽答應借的兩千塊,讓媽對銀行說,錢的事,為的是防老來病多,防小有急用,自己老了,用錢之類的事兒女主意多,省得自己操心。媽媽是無意,你是有意。”三哥說。


    “你趁媽睡午覺,偷了她的身份證和存折,快速去了銀行,辦了轉賬。快速迴家,把母親的身份證和存折放迴原處。躺迴床上,母親醒,你也醒。”五嫂說。


    “你們不是我的親弟弟妹妹,居然有臉皮到銀行去調查,問營業員,還拿著我的照片。”大姐把手中的一個玻璃杯狠摔在地上,扯破了嗓子,橫著一張臉,厲聲地說:“都給我聽清楚,首先我大姐不是這號人,耗子暗地偷偷摸摸,從小到大,我向來敢做敢當;其次,你們要我還錢,我和你們從此一刀兩斷;六妹要我還這錢,我就上法院告她寫書泄露我的隱私,要她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從衛生間迴到房間裏,我拉好窗簾躺在床上。小米進來,朝我跪了下來:“六姨,你看我多可憐,我小米從小到大沒求過六姨啥子事,今天兒,求你一件事:六姨你幫我在國外介紹一個對象吧,不管年齡不管做啥,隻要脫離開重慶這鬼地方,脫離我媽,我都願閉了眼睛嫁他。”


    我走過去,要扶起她,但她要我答應,一副不答應不起來的決心。我隻好說,“好吧,我來想辦法。”


    她站起來:“六姨,我無怨無悔。你在我心底一向比我媽媽還親。”


    “小米,國外也不是天堂。”


    “但國外就是國外,跟天堂差不多吧,不然這麽多人為啥子要出去呢?語言是第一關,我已經開始學英文。”她指著兒子房門裏,“我買了《英漢詞典》和教材磁帶,我不是說著玩的。”


    “我隻得試試,你曉得婚姻這種事,一得靠自己的條件,二得靠姻緣。”


    她聽著,臉上繃得好緊,半晌,歎了一口氣,說:“六姨,我去隔壁房間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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