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不尋常,如果我感覺對了,那哀怨的聲音帶著殺氣。我倒吸一口涼氣,坐起來,但是馬上躺下。“不要講,起碼這陣子不要講。我什麽都不想聽。”


    小姐姐臉色難看。我解釋說,“你和我迴家是因為母親去世,除了母親,之外的事,我們另擇時間談。”


    “但是六妹,你聽我說。我倆見麵也不容易。”小姐姐懇求。


    我說,“我不想談。你會幾個小時都停不下來。”


    “反正你也睡不著。”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間。床上已橫躺著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孫。雙人架子床比母親的床寬些,我靠著二姐插了個空,睡下去,跟他們一樣,雙腳吊在床沿。


    6


    二姐穿著薄線衣,雙手襯著腦袋睡覺,新近燙了頭發,有點像卡通片裏的辛普森太太,臉色很差,嘴唇毫無血色。


    牆上老式掛鍾,嘀嗒嘀嗒走著。淩晨一點五十五分了,下過雨後,氣溫起碼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


    我扯過被子一角,蓋在肚子上。


    渡船上水手吹響了哨子,鐵錨升起,纜繩鬆開。船發動了。


    江上岸邊蒙了一層濃濃淡淡的白霧。渡船掉頭向對岸去,我站在岩邊害怕地用手遮住雙眼,可又想看,就從手指縫隙裏瞧。渡船突然傾斜、翻轉進江裏,一江人腦袋如皮球浮浮沉沉。我鬆開手,放大膽去看。


    父親長歎一口氣,把我拉迴家,沿石梯兩旁長滿斷腸草,邊角掛著青苔,我邊走邊看。


    春天是活人去見河神的季節,河神把人的魂拿走。老輩人都這麽說,小桃紅,人的鮮血染紅,兇運吉運,得看人心眼兒多誠。


    1953年忠縣鄉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們抬著滑竿送來。外婆是餓病,肚子氣鼓實脹,比快生孩子的孕婦還大,裏麵裝有可怕的蟲。大廚房全是難聞的草藥味,惹得鄰居們怨聲載道。外婆喝下草藥,拉下的全是白生生蟲,長又偏細,像電話線,有些蟲沒死,還在蠕動。外婆躺在床上,按著大肚子痛得厲害,不停地叫喚著。母親給外婆揉肚子,外婆埋怨母親:“你這小桃紅背棄我,讓我在關口寨扯了張厚臉也做不成人,小桃紅你爸爸死得早,你對不住媽媽我呀,我當初啷個生了你這害人精無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親。外婆討厭大城市,母親則相反,她小小年紀自有主張,還沒飯桌高,就拒絕裹三寸小腳,遭到外婆的體罰,跪在家裏的搓衣板上搓麻繩,她被餓飯,餓得昏厥過去,也不屈從。家窮,外婆隻得把母親許給有錢人家做童養媳,但是母親偏偏扭著根筋不嫁那個從未見過麵的小男人,她被關在屋子裏。天黑了,她顫顫巍巍地打開窗子,這窗不太高,要翻過去,必須小心,因為外婆耳朵尖。等母親翻過去時才發現自己什麽都沒帶,她隻得冒險翻迴去。家裏沒啥值錢的家什,床檔頭有一個外婆為她做嫁妝的蚊帳。她卷裹起來,夾在腰間,慌裏慌張,結果翻窗落地時左腳扭傷了。她抱著蚊帳,忍著痛,瘸著腳連夜走山路,往縣城趕。到了縣城,她出於本能,往江邊趕,那兒有輪船,可以載她去遠方,就可以逃躲開身後的一切。她毅然決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輪船到了重慶大城市。


    好多年,母親都杳無音信。母親內心敏感,細膩,外表溫柔沉靜,卻是一腔子潑辣野性,用外婆的話講,母親是一頭不肯被馴服的烈馬。可是母親愛外婆,生活稍稍安定後,不時把攢下的錢寄迴鄉下。對重病的外婆,她悉心照顧,想盡方,想治好外婆的病。


    “媽媽,原諒我。”母親對外婆說。起碼當初逃婚離開鄉下到城裏後應該遞個信,讓外婆知道她活在某一個角落。


    “哼,原諒?當時我就當你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


    母親雙手作揖,請求外婆原諒。


    “不可能,你死了這份心吧。”


    母親撲通一聲跪在外婆床前,“媽媽,你原諒我吧,是我的錯。我該早些接你到城裏來,若來,你也不會病成這個樣子,我好悔啊,我真是不孝女兒!”


    外婆把臉掉轉過去。到外婆死,外婆也沒有說一句原諒母親的話,盡管母親一再向她表示自己的歉疚。


    外婆落氣前,倒是沒有罵母親。外婆大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出她的想法:要母親把她葬迴忠縣關口寨老家。


    母親做到了。


    外婆的屍體運迴忠縣老家,與後山上外公的墳合葬在一起。外公的墳頭有好多小桃紅,那是外婆在母親逃婚後撒的種,每年整個後山都開遍了小桃紅,外婆繞著墳頭轉圈,邊走邊對裏麵的外公說話。


    母親一看見父母的墳,眼睛就紅了,淚水“吧塔吧塔”掉個不停。


    小桃紅,母親告訴大姐,當她是孩子時,外婆恨她時叫這名兒。可沒外婆這麽叫,她哪是她呢?母親悲痛地拉著大姐跪在外婆的墳前,捧了一把小桃紅,花的汁液染紅手指,手指晶瑩鮮豔奪目。母親看著自己的手指,再看看整個後山的大片小桃紅,突然明白過來:“就我這傻兮兮到家門子的閨女,媽媽早就原諒了我,不然她不會種小桃紅,以此祝福。她當然心疼我,當然擔心我,掛念生死未卜的我,她是我的媽媽,啷個會變呢?”母親變成一個淚人兒。


    外婆的心眼兒誠,她種小桃紅,朝夕祝福。母女之間長年存有的芥蒂之壩衝垮,母親的心徹底向外婆投降。母親淚水流個不斷,悔呀恨呀,可是也沒用,外婆不能死裏複生。老輩子人的話,在一個上下一起說謊成性的國家,便無法應驗。


    幾年後全國開始鬧大饑荒,四川這個一向豐足富饒之天府之地,也不可幸免。忠縣天天有人餓死,先把牲口殺了吃,吃蟲,有的村子嚴重到人吃人的地步。還有力氣的人,得浮腫病,就往外跑討飯,可是跑到哪裏,都沒得吃,有錢買不到,沒錢更無法活,那就搶吃的。沒力氣跑的人,就吃樹皮樹根,餓急了,吃自己的屎和死屍。田埂上的野菜根中,有野胡蘿卜和野芹菜兩種味兒甜,比其他野菜根好吃。不幸的是這兩種野菜根和有劇毒的草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和毒芹。吃過任何一種,在十五分鍾和半小時內得立即搶救,否則必死無疑。那年月好幾個鄉鎮才有個醫生,別說十五分鍾,就是一個小時也趕不來,趕來了,也沒藥。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誤食狼毒,躺在地上吐白沫,滿臉青紫,痛得麵目猙獰。兩個大人把五個孩子抱成一團,他們死成一堆。開始時村子裏死了人,還用幾塊薄木板做個棺材,後來死的人多了,就用一張破席一卷,或一塊沒用的布一裹,在一塊荒地裏,挖個坑埋了。再後來,死人更多,就啥也沒卷沒裹,統統扔進一個大坑合埋。


    野菜吃完,就吃黃泥巴,大舅媽吃了泥巴,拉不出屎,活活脹死了。村子裏所有的小桃紅都被連根摘下吃掉了。可是有一天夜裏,外婆的墳前生出好多地木耳。母親說是在冥界的外婆設此法為大舅二舅們救命的。


    1994年夏天長江三峽工程混凝土縱向圍堰的基坑開挖。母親聽說了,日夜不安,說是大水遲早會淹外婆的墳,要去忠縣移墳。2000年鄉下親戚來信說,他們得搬移,那方圓二十裏不到的石寶寨也會大半在水下。整整一年,母親都在催二姐寫迴信,問那些親戚的去處。有一天,母親說外婆投夢來,講紅色水位線處處可見,外婆一身是水,冷得很。幺舅聲稱要陪母親去,大姐也要陪著去,三哥也要去,不過卻要母親出路費。母親問二姐拿主意,二姐說應該是六妹出錢。討論了好幾年,到2004年秋天,最後決定國慶時幺舅、幺舅媽和母親一起去。


    可是母親突然昏過去,流尿,送到醫院搶救,說是嚴重缺營養。母親去不了,讓幺舅去,幺舅非要等母親好後才去。這事一拖再拖,到一年前三峽工程蓄水至156米為止,因為長江水淹沒了整個村子。幺舅把所有的人召集起來,開了會,封鎖消息,不讓母親知道。母親至死也不知祖墳在水底。


    但也奇怪,母親再也沒有提迴忠縣老家移墳之事,一到春節,不管是自家孩子外孫,甚至親戚的小輩來,母親都是一人兩百紅包壓歲錢,出手大方,看得三哥二姐膽戰心驚。也許冥冥之中,母親有所感覺,或者外婆又給她投過夢。


    母親不會不顧不管外婆的,她的魂會潛入浩渺的三峽大湖尋找外婆,想來這迴外婆會原諒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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