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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瓦罐裏的種子可是他一顆顆地仔細挑選出來預備著要留到春天時候做穀種的良種, 從來就沒叫其他人碰過,這會兒自也舍不得給淨涪佛身碰。


    淨涪佛身聞聲,也就很從善如流地將手收了迴來。


    將瓦罐捧了迴去的陸平山左右看了看,翻出一個大大的木盤子來, 取走封著瓦罐的物什,抱起瓦罐往木盤子裏慢慢地傾倒。


    一陣慢而沉的嘩啦聲過後, 一堆小山也似的穀種就映入了淨涪佛身的眼簾裏。


    穀種色澤沉黃而飽滿, 還相當的幹燥。


    看起來是真被保存得很好。


    淨涪佛身仔細看過這一堆穀種,然後就轉開目光, 望向另一邊側站穩的陸平山。


    陸平山這會兒可沒注意到淨涪佛身, 他正目光溫柔地伸出手, 慢慢地將那一堆穀種鋪平開去。


    到得他終於滿意地將手收迴來的時候,他才將目光移開,落到淨涪佛身身上。


    如果說陸平山剛才看穀種的目光是溫柔的,那麽這會兒,他看著淨涪佛身的眼神裏就相對地平淡了不少。不過比起他對其他動他這穀種的人來,淨涪佛身所得到的待遇已經算是很不錯了的。


    “看吧, 這裏可沒有你要的貝葉。”


    “它在的。”淨涪佛身笑了笑, 又問道,“陸老, 我可以將它取出來嗎?”


    陸平山目光在他和那堆穀種裏來迴轉過一迴, 在他開口之前,有斷腕一樣的兇狠表情在他麵上一閃而過。


    “你拿吧。”


    淨涪佛身倒是端正了臉色,然後才將手探向那一木盤子的穀種裏。


    待到他將手收迴來的時候, 他的手指上,赫然就撚著一顆細長的、沉黃的穀種來。


    陸平山望著淨涪佛身手指上的那一顆穀種,麵上顯出幾分疑色,但他也沒問,就看著。


    淨涪佛身將那穀種取出來之後,便就心意一動,讓自己的氣息探入那顆穀種裏。


    果然,一片金色的佛光升騰而起,映照了一整個堂屋。


    此時正是白天,屋外陽光明白璨亮,但這一片金色佛光並不比那陽光遜色,甚至還更明亮更溫暖。不過它也沒奪盡天色也就是了。


    在金色佛光與明白陽光互相輝映的時候,那一顆小小的穀種開始變化,它的形體在光亮中開始拖拽拉伸。


    待到金色佛光斂盡,原本穀種所在的位置,赫然就出現了一片雪白的細長的紙頁。


    陸平山不過看得一眼,就將它給認出來了。


    還真就是一片貝葉。


    不過這片貝葉......空白的,似乎什麽都沒有?


    陸平山心中奇怪歸奇怪,也沒多問。他甚至都沒急著跟淨涪佛身說話,先就一遍遍捧起木盤子裏的穀種,將它們仔細而溫柔地收迴了瓦罐裏,重又封好瓦罐。


    淨涪佛身沒動手。


    因為陸平山不會想要他幫忙。


    淨涪佛身看了看手中的空白貝葉幾眼,就將它和先前的那些貝葉放在了一處,自己在心頭琢磨一下關於貝葉的那些事情。


    算起這一片貝葉來,他手上已經有了一十六片貝葉了。而除了十四片貝葉是顯化出了經文的,就還有兩片貝葉是空白的。再有,妙定寺的地界上已經沒有了空白貝葉的存在了,所以下一迴,他就該離開妙定寺的範圍了,那他身上的那一片籍以在妙定寺地界上行走的身份銘牌,也該是......


    將事情都給琢磨了一遍之後,淨涪佛身就收斂迴發散的心神,抬起目光望向對麵的老人。


    陸平山也已經將封好的瓦罐重新放迴了它原本的位置上,恰正迴到他的座位上落座呢。


    淨涪佛身等他坐定後,問他道:“我從陸老先生處拿走了那片貝葉,也該有所償還,不知陸老先生想要些什麽?”


    才剛在椅子上坐定,忽然就聽得淨涪佛身這句話,陸平山有點意外又沒有多意外。


    他看了看淨涪佛身兩眼,目光有些古怪,“什麽都可以?”


    淨涪佛身笑著合掌,“隻要我能做得到,且不犯戒律。”


    陸平山扯著唇角,“如果我覺得我剩餘的時間不多了,想要長生不老呢?”


    淨涪佛身略想了想,給出一個答案道:“真正的長生不老很難,但想要給老先生你延續一段壽命,也不是不可以。”


    陸平山沒說可還是不可,而是忽然轉了一個話題,“如果我想要......將我的著作傳遍天下,為天下人所知、所學、所用......又如何呢?”


    淨涪佛身這會兒想也不想,答道:“自然是可以的。”


    陸平山這會兒是真的就沉默了。


    對於陸平山的情況,淨涪佛身在真正和他接觸之前,便已經了解了。


    這是一位專注於農學,想要讓天下人飽腹的學者。


    在這個修士駐世的世道裏,讓天下人飽腹,雖然還是有點困難,但其實也真沒有旁人想象中的那麽難,隻要有修士著手,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容易實現的。可陸平山和他的同伴們想的並不是這個。


    他們不想依靠修士的力量,而隻是想要憑借他們自己的學習和摸索,尋找出最適合凡人們的方法。


    他們或許固執,或許狂妄,或許會傻得像撲火的飛蛾,為一個可能僅僅是空想的念頭燃盡他們自己的一生。


    然而,誰又真的能說他們傻呢?


    拋開其他,單隻從本質上而言,陸平山這些人,其實也都是‘修士’。


    如果有更多更多的凡人能夠像陸平山這些人一樣堅持,如果世道寬裕,能讓他們這樣一代代地堅持下去,誰又真的能夠斷言——他們不能積累出屬於他們自己的力量?


    就如同現在的這個皇甫成所出的那一個世界一樣。


    那個世界,沒有修為在身、僅得百年壽元的那些凡人們,也不發展出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力量?


    淨涪佛身在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陸平山其實也在想這些有的沒的。


    而陸平山此刻腦海中浮現的,就又要比淨涪佛身所想的那些更悲觀。


    修士也出自凡人,在最年幼的時候,修士和凡人真的沒有什麽兩樣。


    一樣的人,一樣的弱小。


    可當修士開始修行,踏上修途之後,他們和始終按部就班地生活、成長的那些幼童也就分了道,雙方的距離也就越拉越遠。


    修士們,哪怕是在妙定寺地界上的那些與凡人貼近,願意放下身段的僧人們,對於他們這些凡人來說,其實也還是有著相當一段距離的。


    這種距離,不僅來自於雙方之間的力量、眼界和壽元上的差距,還來自於凡人自己。


    壽元、力量......


    這雙重差距輾壓下來,比得他們這些凡人直如螻蟻,又怎麽能叫他們在修士麵前挺得起腰來?


    陸平山心下歎息了一聲,忽然覺得沒勁,他擺了擺手,“還是算了吧。”


    淨涪佛身搖了搖頭,他也算是敬重陸平山的,所以這會兒也就直接跟陸平山言明了。


    “老先生可知因果?”


    陸平山心中一跳,忽然定了眼神。


    半響後,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淨涪佛身將因果之事簡單地跟陸平山解說過一番後,也就停住了話頭。


    “所以......”陸平山總結道,“你從我這裏帶走了那一片貝葉,就得償還我一個心願,想了結這一份因果。”


    淨涪佛身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


    陸平山上下看了淨涪佛身好幾眼,忽然問道:“你這麽跟我說來,難道就不怕我拿這一段因果來挾持你?”


    淨涪佛身笑了一下,“路老先生不是這般人。”


    陸平山聽得這話,也忽然地笑了一下,“你可真的是......”


    真的是什麽,陸平山沒有明說,淨涪佛身也沒有問,他還隻是笑笑。


    對於陸平山,他確實是有一點敬重,但也隻是一點而已,真正讓他做出這一番決定的,還是淨涪佛身信任的他自己。


    他信任自己的眼力,確信他不會錯看陸平山,所以他才會這般的坦然和隨意。


    陸平山笑了一迴之後,就收住了臉上的所有表情。他也挪開了目光,沒再看淨涪佛身,而隻是看著他屋子裏一瓦罐一瓦罐收著的良種。


    其實這些良種裏,並不真的就隻有穀種,還包括黍種、麥種、菜種等等的種子,更甚至,連草種他都收有。


    這些種子都是被他花費大力,托人從附近各處地方買來的良種。他也知道這些種子種下去,產量和收獲或許都都比不上它們在原地方時候的產量,但陸平山不甚在意。


    他更想從這些種子裏,一遍遍地篩選出最適合他們這地方、最適合各種地質的良種。


    哪怕是每一遍篩選,起碼都需要半載或是一年的時間。


    而除了他所負責的尋找良種、育種和篩種的部分之外,他的那些同伴們,還各自負責農時、農具、農耕乃至收割、晾曬等方麵。


    他們記錄、觀察,最後在他們擬想中完成的,就會是一部完整的農書。


    當然,農書是他們這些人擬想中完成的成果而已。在目前而言,那就都是一個擬想。


    陸平山歎了一口氣,將目光從那些瓦罐上別開,重新落定在麵前的這個年輕僧人身上。


    “淨涪師父,我們這個天地,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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