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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淨涪佛身身上並不隻有妙定寺這麽一塊身份銘牌, 他還有其他的各寺各脈的弟子身份銘牌。


    說起來, 那些大和尚們之所以願意將自家寺廟裏的弟子身份銘牌給他,為的其實也就是今天這麽一日。


    當日淨涪本尊在妙安寺界域裏行走的時候,若不是因為妙安寺遣了淨封沙彌在旁跟隨, 他們也得有人給淨涪走這麽一趟。


    淨羽沙彌將這份弟子身份銘牌雙手接過去,確認無誤後, 才又對這淨涪佛身點了點頭,道:“請師兄稍等。”


    淨涪佛身笑著點頭, 就站在一邊看著他動作。


    淨羽沙彌轉過身去, 麵向妙定寺所在站定。然後,他雙手將那份弟子身份銘牌托起,高舉過頭頂, 俯身向著妙定寺方向拜了三拜。


    三拜過後, 他身上須臾飛出一道湛湛氣息。


    這氣息......


    若說恢宏,它可算恢宏;若說它虛渺清淺, 亦可說虛渺清淺。但若要找一個更確切的形容詞來給它定義, 卻是艱難。


    唯一可以為旁人所確定的,也就是這道氣息的出處了。


    這道氣息,必定源於一位強大的妙定寺大和尚。


    因為這一道氣息,跟現在站在淨涪佛身麵前的這位淨羽沙彌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不過......


    這位淨羽沙彌比起這一道氣息的主人來,卻真的是差得遠。


    差太遠了。


    淨涪佛身目光輕飄飄地瞥過淨羽沙彌, 又在淨羽沙彌發現之前轉開目光,還看定那一道氣息。


    這道氣息迎著風在虛空中舒展一下,便就又在淨羽沙彌抬頭之前, 飄落在了他手上捧著的那份妙定寺弟子身份銘牌上。隨著這一道氣息落下,那弟子身份銘牌上像是被真正激發了一樣,有幾個金光跳躍起伏。


    待到那幾個金光斂盡,淨羽沙彌將那弟子身份銘牌拿到麵前看了一眼,頓了一頓後,才又轉了身迴來,雙手將那枚銘牌還給淨涪佛身。


    “有此銘牌,日後師兄在我妙定寺界域內行事就可以更隨意了。”


    淨涪佛身接過那枚銘牌,目光掃過,就將這枚銘牌的變化盡收眼底。


    身份銘牌還是那一枚身份銘牌,但現在這一枚身份銘牌上,卻比先前那一枚多了一行小字,多了一個人的法名。


    清浦。


    妙定寺當代主持清浦大和尚。


    淨涪佛身將這枚身份銘牌收迴褡褳中,又跟淨羽沙彌合掌拜了一拜,謝過淨羽沙彌。


    淨羽沙彌側身往側旁一避,並不受禮,淡道:“師兄客氣,我不過是奉寺中長輩法旨來此一趟而已,當不得師兄謝禮。”


    淨涪佛身聽得,笑著點頭,但也沒有繼續堅持。


    淨羽沙彌見狀,再次認真打量了一陣淨涪佛身。半響,他收迴目光,直接與淨涪佛身告辭。


    “如今事情既了,那我也就不打擾師兄了。”


    淨涪佛身合掌,點了點頭。


    淨羽沙彌也是合掌躬身一拜。


    這一禮拜完後,他也真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直接轉身就走了。


    淨涪佛身在原地站著,看著那淨羽沙彌又像一片葉一樣,披著他的披風,被寒風卷夾著飄到了長街盡頭,消失在他的眼前。


    淨羽沙彌離開沒多久,淨涪佛身眼神一動,他重新轉了目光迴來,看著從他身後走出來的兩個瑟縮佝僂著的人。


    這是他等的人出現了。


    也恰是這個時候,一陣寒風唿的一聲,從他們身邊剮刮般地旋過,引得他們不自覺地顫抖了一小會兒。


    這兩人不由得停下腳步,在原地小小地站了一下,其中一人側身往身旁的那個人看了一陣,抬起抖動的手拉了拉那人身上薄薄的衣裳,又攔手將那個人護在自己身後,才繼續往淨涪佛身這邊走。


    淨涪佛身就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兩人走近。


    他的耳目比別人靈光太多,幾乎是這兩人一出現,他便看見了這兩人與旁人不太相同的地方。


    他們兩人間,其實還有一條繩子。那繩子一頭係在前方那人的手腕上,另一頭卻是係在後頭那個人的手腕上。


    不過便是繩子的兩段係在幾近相同的地方,那繩子的係法也有著相當的差別。


    前方的人,繩子是直接係到了他的手腕上,中間沒有任何阻隔或是鋪墊,就直直地磨著他的皮膚上。這樣冷的天,那繩子該也是被凍得僵硬冰冷的。而那樣僵硬冰冷的繩子,就直接磨在那人的手腕皮膚上,想也知道該是又冷又痛的不舒服。


    可那人就是沒有取下,也沒有給它包上一層布墊或者是直接讓它落在衣袖袖口上。


    該是怕磨壞了衣裳。


    然而,跟繩子係在前方那個人的直接和簡單不同,係在後頭那個人的手腕上的繩子卻是更靈巧和舒服。


    繩子與人手腕鎖係著的地方被人小心地縫了好幾層碎布,雖然看著也不會多有舒服,卻總還是比前頭那個人好得多,且那鎖係著手腕的繩子底下也還墊著好幾層袖口呢。


    這會兒,給他係上繩子的人該是沒怎麽在意他這幾件衣裳的了。


    兩個人成年人走在一起,卻還要用一段繩子係在一起,其實是很突兀的,但他們兩人實在靠得太近,幾乎是緊挨著一起,而且那繩子也不甚顯眼,所以就非要到他們走得近了,旁人才會發現那根牽係在他們中間那一根灰樸樸的麻繩子。


    淨涪佛身目光在這兩人有著不少相同之處的五官上轉過一圈,便知道他們是一對父子。


    一對......與這世上其他父子不甚相同的父子。


    淨涪佛身看了看那身量已經成年但行為舉止就是帶著幾分獨屬於孩童的天真純摯的兒子,心下了然。


    這兩人一開始的時候完全沒注意到旁邊的淨涪佛身,他們緊靠著,低頭趕路。


    淨涪佛身就站在原地,等到他們走到距離他前方不遠的時候,就抬起了一隻手臂,攔在了兩人身前。


    淨涪佛身的動作真算不上多突兀,但因為那兩人都是埋著頭往前走,眼睛隻看著他們身前三尺遠的距離,所以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淨涪佛身伸出來的那隻手。


    而到得淨涪佛身的下半身出現在領頭那個父親的眼中的時候,他再想要停下,卻已經有點遲了。


    那對父子中的老父親收勢不及,兼之天太冷,他衣裳太薄,身體冷僵冷僵的,反應慢不說,身體還很不好控製,所以他不小心腳下一滑,就要撲向淨涪佛身。


    因父親往前摔,後頭的兒子也沒反應過來,被帶著也往前倒。


    淨涪佛身攔在他們身前的手掌往前方一遞,不過稍稍施力,便將這一對父子都扶住了。


    到得他們兩人站定,淨涪佛身才收迴了手來。


    那父親自己才剛站穩,都來不及查看自己的情況,便急急轉頭,去細看他身後那兒子的情況。


    淨涪佛身動作相當快速,他兒子雖然反應慢,身體協調、平衡能力差,卻也什麽事情都沒有。


    就是被嚇到了,有點驚魂未定。


    仔細察看過後麵兒子的情況後,站在前麵的老父親才重新轉過身迴來,躬著身低著頭,連連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那嘶啞的聲音裏,透出帶出的,是滿滿的疲憊、惶恐和卑微。


    淨涪佛身一眼便能看出,這父親......是習慣了。


    不管是不是他的錯,不管是不是他招惹的禍,也不管他麵前的人是誰,他都習慣了先道歉。


    這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卑微和討好,很讓人不忍。


    沒有被生活一遍遍磋磨過的人,不會有這樣的一種習慣,也不會有這樣的卑微。


    然而,就是這樣卑微的人,卻牢牢地將他身後的人護在了懷裏。


    淨涪佛身抬手將這老父親扶起。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那老父親才看見了淨涪佛身的那一身僧袍。


    他當即就舒了口氣,也才敢抬眼去看人。


    便是知道麵前這人是僧侶,應該不會對他們兩人有惡意,他還是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抬起眼皮子,將目光小心翼翼地從下方抬起,往上艱難攀上麵前這人的臉龐,到達那人的眼睛。


    淨涪佛身也正放落了目光看他,兩人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意料之中的,不過是目光的短暫碰觸,那父親就像被什麽驚嚇到一樣飛快地收迴目光。


    活生生的一隻驚弓之鳥。


    淨涪佛身耐心地等待著。


    那父親等了一會兒,沒等到麵前僧侶的其他動作,才又大了一點膽子,再度抬起目光去看淨涪佛身。


    如此幾番閃躲之後,那父親才讓他自己的目光和淨涪佛身的目光接上了幾個唿吸的時間。


    但很快的,他又重新放落目光。


    “這......這位師父......你......你攔下我們父子......是有什麽......什麽事情嗎?”


    他的聲音也都是哆嗦的,淨涪佛身知道,這真不是冷的,而是怕的。


    也是說完了這句話後,那父親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身邊的寒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暖燙暖燙的空氣。


    像是有誰,將他們拉入了一個暖屋中。


    冰寒似刀的風沒有了,空氣是暖的,暖得讓人骨頭都疏散了。


    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第一反應卻是轉眼迴去看他身後的兒子。


    他兒子倒比他更快感覺到這個事實,正好玩地將他的兩隻手從薄薄的衣衫裏探出,左右上下地揮舞著。


    玩得高興,又見他爹迴頭看他,他便就高興地“啊啊啊”了好幾聲,似乎是在跟他爹說著些什麽。


    這位老父親看著自己兒子臉上一整個月都沒再出現的笑容,心裏酸酸澀澀的,都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哭。


    他兒子不太明白事情,但似乎懂他此刻的心情,漸漸地收了臉上的笑,收了舞得高興的手,轉迴來拍著他老父親蓬亂的頭。


    就像他老父親很多次對他做的那樣。


    但他到底不知事理,下手動作有一下沒一下的沒甚規律不說,更重要的還是他手上動作沒輕沒重的,拍得老人頭都有些痛。


    老人沒唿叫,而是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臂。


    見他老父親笑了,他也才重新露出個笑臉來,還左右前後地擺動著他的手,自個兒玩得高興。


    老人見他乖順,很鬆了口氣。


    他再一次迴過神來,卻是摒住了唿吸,還低身跟淨涪佛身問道:“對不起對不起,讓師父您久等了。”


    淨涪佛身搖搖頭,眼中那絲淺淡的悲憫悄然收起,換上了些許笑意。


    老人這會兒抬眼,正看見那點笑意,不由得再次鬆了口氣。雖然他整個人還沒有徹底放鬆,但那張寫滿風霜、苦難和倦乏的臉已經舒展了些許。


    他又問麵前這個很好心的年輕僧人,“師父,您可是有什麽事情?”


    他目光看過麵前的年輕僧人。


    麵色是紅潤的,眼睛是柔和明亮的,身上穿著的衣袍看著也單薄,但那料子像是泛著光一樣的柔軟順滑,怎麽也不像是艱難的樣子。他又有什麽事情呢?


    淨涪佛身微笑著合掌,彎身和這一對父子拜了一拜。


    那老人知道這年輕僧人是在向他行禮,但沒想明白,為什麽這僧人會跟他行禮?


    他......


    他就是一個家貧妻病子弱的農家老頭子而已。這位一看就很了不得的年輕僧人怎麽就......怎麽就跟他見禮了呢?


    因為太驚訝,也因為很不理解,老人沒來得及往側旁躲閃,直愣愣地就受了淨涪佛身這一禮。


    淨涪佛身尚且沒有怎麽樣,這老人先就自己嚇著了,又連連彎身向著淨涪佛身拜下去。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淨涪佛身心裏搖頭,麵上卻半分不顯,又伸手將這老人扶住了。


    旁邊的兒子還是沒弄明白,但他感覺得到從淨涪佛身身上傳過來的平和氣息,倒是不怕,連連伸手在自己麵前拍著玩。


    他反應慢,而且靈慧未開,心裏又看著好玩,所以這會兒拍手就拍得特別重。沒過一會兒,他的手就泛紅了。


    原本就已經被冷風、冷氣凍得通紅的手指、手掌,現在被他自己這麽用力地拍著,看著就更淒慘了幾分。


    老父親聽見身後傳來的那拍掌聲,便想到了這種情況,都顧不上再跟麵前的年輕僧人道歉了,騰地站直身體,轉身迴來拉住自家兒子的手,邊給他用力揉搓著紅腫的手,邊低聲叮囑他。


    許是因為平常時候就是用這種軟和的語氣跟他兒子說話的,這會兒的老父親雖然胸中還有些餘怒未消,但跟他兒子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多麽的嚴厲,更沒什麽訓斥的力道。


    那兒子乖乖地聽著,隻是笑,也不再像剛才那樣玩了。


    老父親叮囑的話叮囑到一半,看著兒子這副乖巧模樣,心裏酸痛得厲害。


    現在他們夫妻都活著,也還能養得活他,但日後,日後他們老兩口都不在了,這孩子......


    老父親抬手,用冷寒的手背抹了抹眼淚。


    那兒子看見,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看著就更乖巧了幾分。


    老父親才抹去眼淚,就又看見他兒子的模樣,眼中忍不住又起了淚光。


    那兒子心裏難受,又不明白,便隻能還像先前那樣,伸手沒輕沒重地在老父親腦袋上拍了又拍。


    淨涪佛身就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對父子與旁人殊為不同的交流方式。


    看著看著,他忽然想起了前世今生的兩個父親。


    想起他們,饒是身在童真心住境界心緒波動較之往常更加明顯和頻繁的淨涪佛身,心底也還是如其他時候一樣的平靜無波。


    這個世界上,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有一個真能為他遮風擋雨的父親。


    得到了,是福分;得不得,那也沒如何。


    畢竟人生走過來,總還得自己去麵對那些路途上的風雨。不論是和風細雨還是狂風暴雨,總都得麵對。


    而且......


    雖然兩輩子,兩對父母,他隻有一個母親真正待他好,恨不能色色替他想得周全,護他一輩子。但,也是還有一個母親的不是?


    有一個,便已經足夠了。


    淨涪佛身在頃刻間共享了本尊的視覺,看見正站在他前方一件件給他遞僧衣僧袍僧靴的沈安茹。


    淨涪本尊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卻沒說什麽。


    淨涪佛身倒是沒避忌,他直接在識海世界與本尊說話道,‘我現在正在準備收取第十二片貝葉。’


    這既是廢話也不是廢話。


    說是廢話,自然是因為他們三身一體,淨涪佛身那邊的情況他既沒有特意阻攔,自然就會被本尊一眼看個明白。


    說不是廢話,也是因為淨涪本尊明白佛身話裏的意思,以及這一會兒在佛身心中升騰而起的思緒。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隻是放任著佛身動作。


    佛身其實也真沒想在本尊這邊多待,他隻是......


    在那頃刻間,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份思念而已。


    他借著本尊的視覺,靜靜地看了沈安茹一小會兒。


    沈安茹心有所感,忽然轉了頭迴來,看著安靜坐在對麵的淨涪本尊。


    她有點愣,但很快又恢複過來,笑著放下了手上的衣袍,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是不是......太多了點?”


    淨涪本尊和佛身同時搖了搖頭,麵上表情、眼中光芒,也都還是讓沈安茹安心的柔和。


    沈安茹笑了笑,也不說信還是不信,又自低著頭去另捧了一疊衣袍過來。


    佛身與淨涪本尊一道,看著沈安茹進進出出來來迴迴。然而,也隻是看得一陣,他便收迴了目光,仍自看著他麵前的這一對父子。


    老父親這會兒已經安撫好了兒子,正轉了身體迴來,還待要和淨涪佛身說話。


    見得麵前的年輕僧人目光望來,老父親頓了一頓,還將他先前的問題再問了一遍。


    淨涪佛身認真聽完,也還是沒說話,隻是抬手指了指那牽連著他們父子的那一根灰樸麻繩。


    老父親順著淨涪佛身的手指看去,看見這一根繩子,以為淨涪佛身是在問他們父子中間為什麽要用這樣一條繩子牽著。


    老父親顯得有些難過又無奈,他看了看淨涪佛身,囁喏著答道:“是因為......因為我兒子他......”


    雖然是事實,但要讓一個父親對外人說起自己兒子的問題,也還是很為難他。


    但還沒等他說完,淨涪佛身就笑著搖了搖頭。


    不用他繼續解釋這個問題,老父親也就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他就又為難地看了看淨涪佛身,希望淨涪佛身能夠開口直接跟他說話,他......他猜不懂。


    不過老父親看不懂猜不明白淨涪佛身的意思,他身邊的兒子卻沒有半點為難。


    他看了看淨涪佛身,又看了看他老父親,再轉迴頭看淨涪佛身,又再轉眼去看他老父親。


    這樣幾番轉悠過後,他忽然抬手一拉手腕上係著的那一端麻繩子,將它愣愣舉著遞到了淨涪佛身眼皮子底下。


    淨涪佛身笑了一下,伸手將那兒子的手往下壓了壓。


    老父親還沒見過自己兒子這樣扯手上的繩子,一時又呆住了。


    其實也真不怪他,雖然他這兒子不怎麽喜歡手上的繩子,但在他和他娘跟他說過幾遍之後,他就再沒像開始時候那樣折騰繩子了。


    也是因為他對繩子態度的變化,他們老兩口才舍得將開始時候用的布繩換成現在的麻繩。


    淨涪佛身將那兒子的手往下壓了一壓後,手腕便就一翻,將被遞送到他手上的那根麻繩子拿在手裏。


    他沒有用力,但那兒子在他拉住繩子的時候,就用另一隻手去解係在他手上的繩子了。


    老父親才剛剛迴神,又因兒子那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的靈敏動作看愣神了。


    “兒......兒子你......”


    那兒子咧著嘴衝他笑,手上的動作卻沒放慢。


    他的笑容其實還透著他常有的傻氣,但老父親竟硬生生從他的這個笑容裏看見了他早早不見了的機靈。


    老父親的眼一下子就紅了。


    他的兒子啊,他五六歲時候還很機靈很活潑的兒子啊,他因為一場高熱就癡傻了的兒子啊......


    他兒子啊!!!


    老父親紅著眼站在原地,沒想阻止,但也沒記起要幫忙。


    可即便是這樣,他那兒子還是在折騰一小會兒後順利地將出門時候他娘仔細地係在他手上的麻繩子給解了下來。


    解完了他自己的那一端,他見他老父親沒有動作,便又伸手過來去解係在他老父親手上的那一端。


    老父親眨了眨眼睛,咧著嘴,沒幫他,隻將自己的手腕往他兒子的方向遞了遞。


    也不知是他兒子這個時候格外靈醒還是別的什麽,當他的手指伸向他父親,去解他父親手腕上係著的那段麻繩子的時候,他的動作沒有像他以往任何時候那樣的沒輕沒重,反而放慢放緩了動作。


    因為他放慢放緩了動作,所以他花費在繩索這一端上的時間就多了不少。以他方才給自己解繩子的那般急切來說,這時候的他似乎又大不相同。


    溫柔了很多。


    拿著繩子的淨涪佛身站在一邊,沒說話,但眼底的笑意卻微不可察地深了些許。


    解完了繩子之後,那兒子想要將繩子捧到淨涪佛身麵前,但他一拉,竟沒拉動。


    他加了力氣,還沒拉動,再加力氣,依舊沒拉動。


    如此三番之後,他終於想起了什麽,視線順著麻繩子攀沿。


    麻繩子垂落,他目光也向下,麻繩子往上,他目光也往上,轉過一圈之後,他才看見了那被人拿在手裏的那一截繩子。


    他看見了那隻手,還沒醒過神來,又順著那隻手往上。


    一直到他看見了那雙眼睛,他才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猛地將手上拿著的麻繩子往旁邊一扔,然後向著淨涪佛身晃了晃他張得大大的手,像是要跟淨涪佛身證明,他沒有想要跟他搶繩子的意思。


    淨涪佛身笑著點了點頭,手中雖然還拿著那截繩子,但還是合掌,微微彎了彎身。


    那兒子見他沒在意,又咧著嘴笑了,卻再一次將身體湊過去,用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淨涪佛身。


    淨涪佛身才剛抬眼,便望入了這個壯年孩子的眼底,他愣了一愣。


    不是因為這人湊得太近讓淨涪佛身覺得不舒服,而是因為,他在這一雙還帶著孩子氣的眼睛裏,看到了一個痛苦又無力的靈魂。


    他的痛苦無力,為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境遇,而是為他自己幾十年如一日地拖累著他的老父老娘。


    他是爹娘的兒子,獨子。可明明已經長大成人的他卻無法擔起奉養爹娘的責任,還得讓他們為他日夜奔波操勞......


    那個靈魂此刻正在向他求救,像是知道,這就是他一輩子難得的轉機。


    淨涪佛身到底也是淨涪,他不過眨了眨眼睛,便抹去了那點愣怔。


    小小地往後退出一點後,淨涪佛身對著麵前的兩個人點點頭,然後便將視線壓落,看著他手掌裏拿著的那一根灰撲撲的麻繩子。


    他目光落下的那一刻,一道淺淡的金色光芒升起,將那一根足有四丈長的麻繩子罩定。


    不論是老父親還是壯年孩子,不論他們這會兒的神智到底是明白還是混沌,在金色光芒升起的那一刻,他們都禁不住轉眼看了過去。


    哪怕是他們這樣的肉眼凡胎,也能看見有一段麻繩從整個麻繩裏散了出來,然後就是一條麻線,再然後就是一根絲線......


    大半段麻繩落在了地上,然後就是一大摞麻線,直到那個年輕僧人手上隻剩下最後的一根絲線,這一番變化才算是停止。


    不,還沒有。


    還沒等旁觀的老父親和壯年孩子吐出那一口憋悶在胸腔裏的氣,就見那一根僅剩下的絲線在那金色光芒中拖拽變形,最後成了一片雪白雪白的紙。


    待到紙片成形,老父親禁不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淨涪佛身伸手,將那片空白貝葉拿在手中。


    得到新的一片貝葉之後,淨涪佛身沒急著探看裏頭的記載的經文,而是抬起了眼瞼,再度看向了那邊廂木愣愣站著的父子倆。


    就在這年輕僧人目光轉來的那一刻,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腦子裏想的什麽的老父親抬手一拽他身邊的孩子,“噗通”一聲,重重地跪了下去。


    雖然淨涪佛身給他們擋了風,保了暖,但這地還是冷硬的,跪下去十分不舒服,尤其是這老父親帶著他兒子跪下去的時候半點都沒有省力。


    痛是真的痛,不過這會兒那老父親完全沒在意這點痛,他一把攬過旁邊也被自己拽著跪下來的兒子,帶著他向麵前的年輕僧人磕頭。


    “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就像是他們跪下去時候的那樣,他們磕頭的力氣也沒省,那聲響傳出去,連原本沒注意到這邊情況的人都往這邊看過來了。


    見得是這對父子,旁邊的人就先歎了一聲。再看得他們的動靜,又看見站在他們麵前的淨涪佛身,這些人雖然沒弄明白前因後果,但也猜得幾分。


    他們各自歎了一口氣,或是搖頭轉了頭迴去重新做他們自己的事情,或是停在原地,就看著他們這邊,看戲一樣等待著後續發展。


    淨涪佛身彎下身去,一手一個將兩人扶起來。


    那老父親還想跪,還想求,但淨涪佛身的手一拉他,他就跪不住了,隻能站直身體。


    可即便如此,他口中還是不停地道:“求求您,求求您......”


    求什麽也不說,但隻說求。


    若隻聽這話,隻看這情況,旁人怕能誤會這老人以求懇為名行逼迫之實,非逼著淨涪佛身幫忙。但若是他們看見這老人、這壯年孩子的眼睛,他們也就不會這麽想了。


    這兩人的眼睛,都是抖著的。


    顫抖著的眼睛裏,裝著的並沒有強硬或者逼迫,隻有最深最重的卑微和哀求。而比這些卑微和哀求更多的,還是惶恐。


    他們哀求著淨涪佛身的同時,其實也是在害怕的,還是非常非常害怕。


    誠然,麵前的這個人穿著一身僧袍,帶著佛珠,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僧人。僧人多數脾氣好,不會很跟他們計較。但僧人不跟他們計較,並不代表就沒有人跟他們計較了。


    尤其是在他們這片地兒。


    別的地方老父親不知道,也沒有去過,但他在這片土地上長大,又在這裏老邁,這裏的人和事他都熟悉。


    這片地兒經常有僧人行走,年幼的、年輕的、年老的,都有。


    也是見過他們,他才能認得出眼前這個年輕僧人的身份。


    僧人在這片地兒經常出現,他們也都見過,偶爾時候還會碰見過,便是沒有碰見過也大都聽鄉人提起過,知道他們很和善,就算他們這些人偶爾失禮,僧人們也不會跟人計較,笑笑也就過了。


    可脾氣好、見識光的僧人們大多都有些交好的人家。他們不一定全都是富戶、大戶,但在這片地界上卻絕對比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厲害。


    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偶爾遇見過一兩個僧人,不知事,稍稍失禮一點,自然是沒有人跟他們計較。可如果過分了的話,他們那些人卻不會袖手旁觀。


    雖然老父親也沒真聽說過誰因為對僧人的過分舉動丟了性命,但他卻也聽說過幾家打那之後就過得很不好的人家......


    他們家家境本就艱難,再要是被人看作對僧人態度過分不尊敬,他們家的日子可還怎麽過啊?


    淨涪佛身看著這樣一對父子,歎得一口氣,合掌輕輕一拍。


    “啪。”


    一聲不輕不重的輕響響起,落在那老父親和壯年孩子耳邊,就像是一聲輕敲落心底的聲音,輕易壓下了他們心頭的所有想法,讓他們的身體都輕鬆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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