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迷蒙夜色籠罩的小小禪院中,唯有佛前的那兩盞幽寂青燈,破開了這一片黑暗。


    佛龕前端坐的淨涪,麵容平靜幾如佛龕上那一尊亙古不變的金身佛像,在昏黃燭火的映襯下,更氤氳出了一片月白的光澤。細看過去,竟如一尊玉石徹就的童子像。


    然而,淨涪的識海卻根本不像他表麵那樣的平靜安寧,反倒像是熱鍋裏沸騰的開水一樣,熱鬧得讓人瞠目結舌。


    淨涪長身立在識海中央處,看著那一半佛光映照、金花遍灑、梵音禪唱不時又有佛陀顯化、觀音現世的識海,目光凝肅。


    這識海中的種種異像,早在小法會上第一位大德和尚登台說法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最初的時候還在掌控之中,但到得後來,情形就顯得不對了。


    佛光扭曲、金花破碎、梵音禪唱更是詭異,東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後語,隻消隻言片語入心,必定心境破滅,慧光蒙塵。就連識海中顯化出來的佛陀、觀音都是麵容扭曲,相互之間竟似仇人,出手便是死鬥,不死不休。


    識海左邊已是這般情形,右邊卻又要趁火打劫。


    若不是淨涪動作迅速,沒有慢得一步,隻怕右邊那黑霧都已經滲入到左邊的佛光裏去了。


    但饒是如此,淨涪這識海中一直維持著的平衡已經被打破。


    如今擺在淨涪麵前的,首先便是要將這漸漸混亂起來的半邊識海理順!


    正觀望間,淨涪身後的半邊識海中魔氣翻湧,未幾,赫然有人從那滾滾黑霧中走了出來。


    他施施然地走到淨涪身側,與淨涪並肩而立,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那一片混亂的狀況。


    “事情有點棘手啊......”


    他看了半日,話語格外輕鬆寫意。


    淨涪側頭看了他一眼,並不說話。


    這是一個和他有著一模一樣麵容身量的少年。玉簪束發的少年身著銀白錦袍,眉目幹淨秀美,粗看不過是富貴人家精心培養出來頂門立戶的公子哥兒,待再細看卻足以讓人止不住的心悸。


    無他,實在是那雙眼睛太黑太沉,似乎沉凝了世間一切的罪惡,又似乎是揉合了所有色彩之後剩下的黑。


    隻要瞧著那雙眼睛,便能看見這世間無處不在無處不有的罪惡,讓人避之不及。可同時,又能從中找到所有自己想要的東西,讓人無法抗拒,隻能沉淪。


    這就是夾雜了天魔之後的心魔,是淨涪目前所修魔道的魔身。


    隨著魔身出現,識海之中黑漆漆的魔氣驟然安靜了許多,卻又在這樣安靜的表麵下,無聲無息地向前湧動,向著佛光金花照耀的地方蔓延,一分一分地搶奪著對方的地盤,絕不急進。


    可惜,在這識海裏,淨涪就是主人。這裏的每一個動靜,都逃不開他的目光。


    他掃了一眼魔身,抬腳一跺,魔氣佛光中央處,一道紫色的光膜悄然升起,堅定地將那些過界的魔氣掃了出去。


    魔氣被掃了迴去,就站在淨涪身邊此刻和淨涪一樣被這道光膜籠罩著的魔身卻像是絲毫不受影響。他甚至像沒有察覺到後麵的這番交鋒,看著前麵的混亂景象,麵上帶上了兩分擔憂,側頭問淨涪:“你想好怎麽處理了嗎?”


    淨涪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嗯。”


    魔身得了淨涪的迴應,笑了一下,那雙無比惹人注目的眼睛也似乎有光芒綻放,如同漆黑夜空中升騰的煙火,透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魔身又饒有興趣地問道:“哦?能說說嗎?”


    淨涪這迴連個眼角都沒分給他,淡淡道:“不過是一時間認知太多而已,整理一番也就是了。倒是你的那些手段,別拿到我身上來。”


    自己的小動作被淨涪戳破,魔身也不在意。他隻是笑了笑,又很熱心地問道:“需不需要我幫忙?兩個人嘛,總比一人要快一點。”


    淨涪不說話,魔身又道:“我們本是一體,你還信不過我?”


    他眉眼低垂,聲音裏又帶出幾分委屈,看著確實是有幾分可憐的樣子。然而,這般的模樣落在淨涪眼裏,卻像石沉大海,一絲一毫也觸動不了他。


    他隻道:“看來,你是想要往塔中待一陣?”


    不過是這麽一說,一座底下玉石雕就上方白骨壘成上鎮舍利的九層小塔就出現在了淨涪的麵前。


    這小塔的下方陰影處,還另有一座九層沉黑小塔。


    淨涪伸出雙手,將寶塔捧起,轉向魔身,正要有所動作。魔身心頭警鍾大鳴,麵上卻又輕鬆地搖了搖頭:“塔裏總是要走一遭的,也不急著一時。你如今要忙的事兒多,我這邊就不再耗費你的心神了。”


    淨涪聽聞,又看了他一眼,問道:“當真?”


    魔身笑了笑,“你我本乃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又如何能不幫你?”


    淨涪點了點頭,也沒說信還是不信,隻迴道:“你且記下就好。”


    魔身的心性,淨涪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魔道修持,素來隨心所欲,一切由心而行,百無禁忌,七情放縱,六欲橫行。隻要所行所思所想出自本心,絕對百無禁忌。


    這樣的修持方式,落在道修和佛修的眼裏,是不堪入目,羞於同道,甚至極為鄙倪。但同時,他們的修持進展快速,手段百出,威能驚人,也是事實,讓人難以辯駁。


    七情既滿,六欲亦足,心想事成,萬事順意......


    多麽美好!


    可那隻是表麵。魔道隨心縱意不假,修為高深,手段精妙不假。可但凡是生靈,哪有占盡世間一切好處的大好事情?


    魔道外劫比之道修佛修都重不說,內劫更是比了他們多了一層。


    須知,天地眾生,生老病死,生死輪迴乃是天地常道。然修士吞食天地靈氣,延年益壽,超脫輪迴,已是違逆天道。然人心求存本是大欲,天心最慈,便留了這一線生機。隻布下重重劫難,試煉修士。凡入道修士,經受這重重劫難磨練,過則生,不過則需往輪迴裏走一遭。


    與天爭,便是外劫。


    內劫者,起於人。人心有欲,欲壑難填,便有爭鬥生。故與人爭,便為內劫。


    內劫外劫交集糾纏,便成了修士一生中的重重關卡。而能走過這重重關卡到得最後的,就淨涪所見,萬中無一。更何況,誰又能肯定,如今站在路最遠那一端的那個人,就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了呢?


    這些都是外話,且再來說這內劫。


    內劫亦有內外之分。外者,與外人爭。內者,與己爭。故道門佛門又有降服心猿和意馬的說法,又有道心清明、佛心慈悲的說法,這都是克製己心,磨練心智的手段。而魔門,卻自來都是放縱,在放縱自己的*中窺見己心的根本,把持己心根基不動。這裏麵細論起來,魔門就要比道門佛門難上太多太多。


    饒是當年的皇甫成自己,在這方麵上,也不過是勉強能夠做到而已。


    但除此之外,魔門其實還有一重避無可避的大劫。


    這一劫,除了來自魔修放縱的心性之外,還來自他們修持的魔功。魔門魔功,詭異精妙,難以言論,可謂是百種花樣,千般手段。但這樣的手段,事實上傷人傷己。


    修天魔者,被天魔所擾,修心魔者,受心魔所困,修幻魔者,亦受幻魔所惑。


    故而如今站在淨涪身側的魔身,固然是淨涪施展手段的得用幫手,可也無時無刻地窺視著他,尋找他的破綻疏漏,等待著奪取這一具身體的時機。


    魔身那隱匿到不可察覺的敵意淨涪自然心知肚明,可他並沒有說什麽。


    凡事有利必有弊。魔身本就是一把雙刃劍,它能為他增進手段,為他的修持之路添磚加瓦,也能作為他的鞭策,讓他警惕,讓他謹慎。


    更何況,他也不是沒有應對魔身的手段!


    隻要魔身敢動,淨涪自然有千百種手段等候著他。


    這番思慮,說來話長,在淨涪這裏,也不過就是幾息間的工夫而已。淨涪最後看了一眼魔身,便不再理他,捧著手中的那一座寶塔一步步走近了佛光金花之中。


    佛光扭曲、金花破碎、梵音禪唱俱都支離不全,淨涪走入其中,竟似行走在刀山火海之中。


    每走一步,都是淩遲。


    扭曲的佛光和破碎的金花落在淨涪身上,就如同尖利的刀刃紮入了他的身體。一息不到,淨涪身上完好的僧袍就化作被削成布條,片片飛舞在空中。而還沒等得它們跌落在地麵中,就被佛光和金花消湮成塵埃。比之佛光和金花,梵音和禪唱卻更為可怖。它們毫無阻隔地穿過淨涪的身體,直接搖動淨涪的心神。一字一句,一音一言,都落在了淨涪的心坎上,撕扯著他的神魂。


    這般可怕的折磨,不僅是淨涪經受著,連在一旁悠然觀望的魔身也都沒能逃脫。


    可無論是魔身還是淨涪,他們的表情都沒有一點變動,眼神不變,就連氣息都沒有半分起伏,悠笑的依舊悠笑著,平靜的也還是水麵一樣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就連身上僧袍散落湮滅,淨涪也半點不在意。倒是站在紫色光膜裏觀望的魔身,這會兒倒是眼神動了動,拿著挑剔的眼光打量著淨涪,他邊打量還邊自言自語道:“比起以前,還是差了不少啊。果然年紀還是太小了嗎?”


    幸得淨涪沒聽見,否則定會讓他入九層寶塔中住上一陣。


    魔身抬起手,無視身上淩遲的折磨和心神中撕扯的痛楚,更不將身上壓著的大山一樣的重壓放在眼裏,慢慢地摸索著下巴,自顧自地叨念著:“等本尊出來,還是得跟他提一提的好......”


    淨涪一步一步地走在佛光、金花和梵音禪唱中,不變的步伐竟透出幾分安閑,看著更像是往日在山林間行走一樣,自在寫意。


    他走到這半片識海的最中央,手中寶塔往上一舉,一點金色的佛光自塔頂上那顆舍利上亮起。


    比起識海中遍布的佛光而言,這一點佛光壓根不起眼,才亮起就幾乎被埋沒掉。


    可這一點亮起的佛光,卻讓一直旁觀的魔身停住了他的自言自語,臉色更在霎那間轉變得極其精彩。


    亮起的佛光在這一片識海中鋪展,一尊佛陀虛影漸漸顯現。


    看那眉目,赫然與淨涪本人一模一樣。


    佛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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