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大雪裏,左天行站在屋前廊下看著那道衝天鋪展開來的金光,映著金光的眼睛格外的明亮。


    或許這萬竹城中沒有多少人知道究竟是誰造成的這個異像,但他卻清楚。


    淨涪,那個也許就是皇甫的妙音寺小沙彌。


    得傳佛門真經,又將真經布傳於世,難得的集大功德大機緣於一身,實在讓人羨慕。


    這一部佛門真經,之前是從來聞所未聞,現在借著淨涪沙彌的手出世,可見是真和他有緣。


    左天行笑了一下,眼中卻並沒有怎麽羨慕。


    畢竟他自己的機緣不少,又和淨涪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倒也實在不用羨慕他。


    很快,左天行的笑容就收了起來。


    如果淨涪真是皇甫......


    如果淨涪真是皇甫,他這輩子轉入佛門,又在佛門中得此大機緣,積累大功德,先不說他日後的成就幾何,就說他對他自己將來的謀算。他這是已經不打算走上老路?


    左天行擰起的眉頭舒展,唇角揚起,星辰一樣的眼眸中神光燁燁。


    如果皇甫已經打算遠離自己的命數,隻做淨涪的話,那他們日後不就是不會像當初那樣敵對?那他日後,不就少了一個皇甫那樣的敵手?如果可行,他們是不是能相交為友?


    左天行是越想越開心。實話說,天魔聖君那樣的對手,他實在是不想再有了。


    可是,如果淨涪不是皇甫......


    如果淨涪真的就單純隻是一個和佛門有緣的天之驕子,那皇甫現在又會在哪裏?


    他現在隱忍,又是想要做什麽?


    想到今日出城離開的皇甫成,左天行心知,如果皇甫真的見到了這個皇甫成,就算不動手打殺了事,也會將他整得死去活來,生不如死吧。


    對於自己昔日宿敵的性格,左天行也算是了解,最起碼比天魔道的很多人都要了解得多多了。


    皇甫他,恩怨太過分明,眼裏壓根容不下一點沙子。


    是他的就是他的,他就算扔了別人也不能搶。畢竟,皇甫他擁有的在乎的被他打上自己標簽的東西,實在太少。


    經文隻有短短一段,很快就傳布完畢。待到經文全部講完,天空上,那一片金光裏的佛門世尊抬眼往下一掃,這萬竹城內外所有看見這一片金光的生靈心頭一震,心間有無窮妙理湧過,身體不自覺地顫動不已,隻覺得這一刻,無論他們是佛是道是魔,都被這一尊世尊包容地看在眼內。


    世尊麵容依舊模糊,但他唇邊慈悲的笑意卻讓所有人心生感激。那一霎那,幾乎所有人都心頭顫動,忍不住地生出了一絲皈依的念頭。


    心神堅定,道途明確如左天行竹主和留影老祖等,雖然也不例外,但在那之後都以大毅力大意誌將那一絲念頭果斷砍去。至於心神稍微薄弱一點,道途未定如楊姝等人,雖然因為種種原因也都做出了明確的決定,但到底未能將那一絲念頭順利砍去,或多或少都留了一些痕跡在心頭。


    日後如果有機緣,這一點痕跡會化為前緣,牽引他們皈依佛門。就算沒有機緣,這一點痕跡也會讓他們對佛門心生好感,給佛門行事大開方便之門。


    所以無論日後聽經的人選擇如何,作為如何,都在今日,和佛門結下了一道善緣。


    單單這一晚,單單這萬竹城內外,佛門就占盡了便宜。


    左天行迴神,先是一凜,後又無奈地笑了笑。


    這是光明正大的陽謀,赤·裸裸的陽謀,旁人再如何不滿,也隻能隨他們去。


    左天行想得很多,時間卻隻過了那麽一點。


    金光裏的佛門世尊看著下方茫茫的無量眾生,頜首點頭施了一個佛禮,在他座下靜坐聽經的大比丘、比丘眾、比丘尼等,都齊齊頜首點頭施禮。


    這蒼茫天地間,但凡得見這一幕的眾生,無論人族異類,佛門道門魔門,也都齊齊向著金光,神色端重地迴了一禮,齊聲唱諾道:“南無阿彌陀佛。”


    唱禮聲中,金光崩散成點點金色碎屑,飄落在天地間,有的被眾生所得,或為他們增開靈智,或為他們降服心魔,增長修行。有的被天地所得,送入暫且無人可見無人可尋的天地陰暗麵中,淨化天地自誕生無數年間所積累的無量陰暗,渡化其中誕育的無量陰魔。


    隻可惜,這一段經文雖然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精髓所在,但到底不得全本,隻有一段。如今傳世雖然威能不淺,但實在比不上全本之時。


    堂屋中聽經的所有僧眾比之外頭的眾生更有體悟,一直沉浸在所見所得的佛門妙理中,久久未能醒來。


    可到底,該醒過來的還是要醒過來。


    而第一個從無窮妙理中清醒過來的,居然是清本大和尚。


    清本自妙境中出來,看著下首的眾多沙彌,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側的幾位師兄弟,心中一歎,卻也沒有太多執著。


    他這一低歎歎過便如風逝,沒能在他的心間留下半點痕跡。


    清本隻睜眼看了這麽一陣,便又閉目入定去,整理自己這一晚所得。


    等他再從定中出來的時候,還在定中未能醒來的,就隻剩下淨涪一人了。


    清本先看了一眼就坐在第一排的妙音寺眾沙彌,見他們身上氣機上揚,氣息卻比之前沉穩,可見所得不淺,心中就是一喜,這才又去看同樣坐在下首的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各寺的沙彌。


    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五寺的沙彌不比妙音寺眾沙彌,他們是第一次聽見看見這一段佛經,雖然聽著也是心中震撼,感悟不淺。但比起妙音寺眾沙彌而言,到底個中體悟還是少了一點。


    清本看完自己的這些師侄,便轉頭去看坐在自己兩邊的幾位師兄弟。清立他們感知到清本的視線,也抬起眼來迎上清本的視線。


    這師兄弟幾人出身在不同的六寺,之前也不怎麽親密,但對各自的修為境界,或多或少都了解一點,各自心中有數。此時再看在座眾人,便知這一場小法會中,各人所得如何。


    他們各自無聲點頭,又默契地轉開視線,等待著下頭的淨涪沙彌出定。


    此時的淨涪並不知道自己正處在萬眾矚目,萬眾期待的狀態,當然,以淨涪的心性,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在意。此刻的他全部心神還在貝葉禪經之中,正是全身心投入,一點精神也未能分出去。


    沒有人知道,此刻外頭的金光雖然已經崩散,但淨涪卻還坐在眾比丘中,靜心聽著被眾人簇擁在中央的世尊再一次開講這一段經文。


    也不知道是不是淨涪這一次將這段經文傳布開去,已經借此匯聚了眾生意念,此時更得這眾生意念之助,更進一步地深入體悟這一段短短的經文。


    “須菩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信受奉行。”


    佛陀講經中,淨涪恍恍惚惚似乎又迴到了過去作為皇甫成的那些歲月。皇甫成一生數千年歲,風風雨雨一路走過,曾被人算計也曾算計別人,曾打殺別人也曾差點被人打殺。


    那數千年歲月中,他用過很多手段,有形的無形的,他做過很多事,有心的無心的,最後,他確實曾經得到很多,可他也失去過很多。


    而現如今,他隻剩下他自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講經聲中,淨涪緩緩闔上雙眼,幾乎如同麵具一樣平靜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真實的平和。他麵上金色佛光流轉,唇角微微揚起,帶上一點寬和的笑意。


    昔日皇甫成數千年歲月間沉積在心底一直隱而不發藏而不露的那些陰戾狠辣和昔日皇甫成數千年歲月纏繞在身上的那些未曾被引動的怨念憎惡怨恨悲怒,終於在這一日減去了幾分。


    雖然隻是減去了幾分,但對淨涪而言,卻已經很不容易。


    天聖魔君那數千年的歲月裏養成的心性在這一刻被撼動,那些歲月裏造就的殺孽積累下來的因果也在這一刻削減。這一刻對淨涪將來的修行而言,可謂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它意味著,從這一刻起,淨涪沙彌才是真正的佛門弟子,他這才算是真正的皈依於我佛。


    菩提樹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講經的世尊抬起眼,看著下首靜坐的淨涪,點了點頭,忽然開口叫道:“淨涪。”


    淨涪被這鍾磬之音從定中喚醒,抬眼望見世尊唇邊慈悲的笑意,連忙出列頜首一禮:“世尊。”


    淨涪被自己的聲音驚了一下,但心神卻是半點不動,隻靜聽著上首世尊的吩咐。


    世尊道:“彼界中般若已顯,但真經未全,汝與真經有緣,可願尋找真經,布傳眾生,廣渡有緣?”


    淨涪沉聲應道:“弟子願。”


    世尊又道:“真經貴重,非誠心尋找不可得,汝尋真經,需曆經磨難,汝可能?”


    淨涪依舊應道:“弟子能。”


    世尊笑道:“善。”


    他抬手,撚指掐花,垂眸一笑。


    淨涪見狀,心神一震,恍恍惚惚中明白了什麽,又似乎沒有想透,心頭一片模糊。


    正疑惑間,淨涪渾身一震,整個人自貝葉禪經中飛出,立時驚醒過來。


    他坐直身體,茫然地看著正拿著晶亮的眼睛看著他的眾位沙彌,一時竟然未能晃過神來。


    這是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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