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池的另一側,營寨林立、旌麾招展。


    相比於獵場上的大戰,這裏顯得十分平靜。


    來自天南海北的藩鎮大員,這段時間,一直窩在自己的營寨中,深居簡出,好像隱士一般,無欲無求,顯得十分的不正常。


    就在這平靜的表麵下,到底隱藏著何等澎湃的激流,就不是一般人能夠知曉的了。


    天下大勢一盤棋,朝廷嘯聚諸藩,齊聚昆明池,難道各地藩鎮,就一點看不出來,朝廷的陰險用心嗎?


    眼界,決定一個人、一個勢力的選擇;而一個人、一個勢力的選擇,就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一處犄角旮旯、鳥不拉屎的偏僻之處,同樣屹立著一座軍寨,這是歸義軍的大寨。


    在藩鎮林立的大唐天下,自從張議潮去世後,歸義軍的威名,就一落千丈,至今未複。


    作為歸義軍現任的節度使,張淮深雖然有著一定的能力,卻並不能挽迴歸義軍日薄西山的勢頭。


    從營寨的安排上來看,就連窮途末路的朝廷,似乎也不將他們放在眼中。


    雖然歸義軍在天下藩鎮中,隸屬末流;可作為歸義軍首腦人物,張淮深,卻依舊相信堅信,大浪淘沙後,最後剩下來的金子,必有歸義軍。


    因為,他的靠山,就是如今當權的大太監劉行深。


    那位曾經教唆他攻破鳳翔,弑殺李儇的公公,既然歸義軍是在為他辦事,隻要對方還在掌權,歸義軍就能愧然不動。


    可是,他這麽想,未免就有點一廂情願了。


    要知道,如今的劉行深,隻不過是楊思勖冒名頂替的冒牌貨罷了。


    這位忠於唐室,卻惡名昭彰的大太監,其實隻不過是將歸義軍,當做一枚閑棋來用而已。


    閑棋,隨時都有被丟棄的可能,這或許,就是歸義軍的命運吧;類似張淮深這樣的小軍閥,老太監是不是放在心上,還非常難說。


    勢力小,難免就吃不開,帥帳之中,張淮深獨自一人,喝著悶酒。


    突然,一名小校報門而入,來人進入大帳,並沒有立刻稟報消息,而是殷切地望了望自家總管的神色。


    一看總管正在喝酒,加上滿帳都是酒味,他的鼻頭,就微不可查地皺了皺,拱手道:“總管,獵場那邊有消息傳來了。”


    “唔!”張淮深聞言,眯著醉醺醺的雙眸,望了小校一眼,漫不經心地道:“是不是李茂貞的大將都死光了?”


    “你應該知道,除了李茂貞的那些麾下,我對其他人的死活,根本沒興趣知道。”


    有氣無力之言,卻帶著濃濃的怨憎,有此也可聽出,張淮深這位總管,似乎十分仇視李茂貞。


    不過也難怪,張淮深曾兵進鳳翔,卻铩羽而歸;擊潰他的人,正是如今的鳳翔節度使李茂貞。


    正是由於兵敗李茂貞,讓他沒有完成宮裏的那位,對他的囑托,這才導致,即便他現在對那位有所求,也難以啟齒,他又怎麽可能不恨李茂貞呢?


    小校聞言,眼中湧現一抹黯然,不過,他還是立刻恭敬地迴應道:“稟報總管,李茂貞在這次竟獵中,派出了三員大將。”


    “其一,就是夷人石虎;另外,還有兩位女將,一名火女、一名玉女。”


    “就在剛才,負責監視獵場的兄弟傳迴消息,火女在搦戰中,被河南大將蓋鬆濤殺了。”


    “嗯?”一聽火女戰死,一直有氣無力的張淮深“蹭”的一下站了起來,眼中的醉意,瞬間消弭殆盡,急聲追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可別說,一旦振奮起來的張淮深,確實是一位魁偉虎猛般的漢子;就連前來傳遞消息的小校,一見自家的總管,振作了起來,就立刻挺直了腰杆,連忙肅然地保證道:“總管放心,火女當場被腰斬,死的不能再死,因此,還引發了大規模的衝突。”


    “現在,江南西道、揚州、河東、鳳翔四方人馬,正同河朔、徐州、姚州、河南四股人馬,火拚了起來,戰況十分激烈。”


    “好,好,太好了。”一聽李茂貞損失了一名大將,張淮深就立刻驚喜道。


    繼而,隻見他認真地望向小校叮囑道:“繼續打探,若是再有李茂貞的大將戰死,一定要及時來報。”


    “諾!”小將恭聲應命,繼而轉身離去。


    空蕩蕩的帥帳中,張淮深猛地飲盡一樽酒水,眯著眼睛,目視帳頂,陰毒地詛咒道:“哼,李茂貞,若是石虎死在這次竟獵中,我就立刻拿下鳳翔,到時候,你的狗頭,就給本總管當酒樽吧。”


    江右大營,這處龐大的軍寨,正好坐落在所有軍寨的中部,靠近王寨的位置。


    帥帳之中,早已摒退所有人的王月瑤,正一臉慈愛地撫摸著小腹,滿滿的都是幸福的憧憬之色。


    “小郎乖,別亂動;小家夥,你知道嗎,你動一動,為娘的就很難受,真調皮!”口中念念有詞的王月瑤,滿臉洋溢著母性的光輝,哪有一點難受的樣子。


    “嘿嘿,看來你阿郎在娘胎裏時,應該也不是個安分的主吧;不然啊,你怎麽會那麽頑皮呢?”


    “不過呢,他可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等阿娘解決掉身邊一些礙事的家夥,我們一家就可以團聚嘍......”就在王月瑤,一臉幸福地同小家夥對話時;帳外的一名婢女,原地高唿道:“總管,慕然娘子求見。”


    “慕然娘子?”王月瑤聞言,沉吟出聲,滿臉疑惑。


    隻見她立刻整理了下衣帽,直到一切都妥當了,她才肅然道:“讓她進來吧。”


    說實話,千慕然作為尉遲槿的親信,王月瑤對她並不喜歡,所以,二人也沒有什麽交情。


    不過,對方是河朔的人,這個時候前來拜訪於她,萬一是朱璃授意的呢?


    有了這個猜測,無論如何,王月瑤也要見上一見對方。


    帥帳的布擋,被婢女挑開,一道嫋娜妖嬈的身姿,映入了王月瑤的眼簾。


    明眸善睞、風情萬種,清顏絕世、儀態萬方,這真是當初的千慕然嗎?


    也不怪王月瑤動容,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自從肯定了自己的初心,千慕然就再也沒有扮迴邋遢娘子的樣子;最美好的一麵,當然要呈現給最珍愛的人了。


    所以,出現在王月瑤眼前的這位娘子,自然就是姿容不下於她的千慕然真身了。


    “見過王總管。”千慕然亭亭玉立,來到近前,盈盈一拜。


    望著這個仿若初見般的可人兒,王月瑤愣了愣,疑惑道:“你是千慕然?”


    千慕然聞言,嫵媚地瞥了高高在上的王月瑤一眼,福拜未起,就毅然肯定道:“總管無需懷疑,這裏乃是江右大營,在下前來拜會總管,又豈敢冒名頂替?”


    一見對方如此篤定的神色,王月瑤依舊難以置信:“可我在北疆見過的千慕然,和尊駕比起來,簡直就是雲泥之別,這又作何解釋?”


    千慕然一見對方仍舊不相信自己的身份,就見她立刻直起腰來,原地盈盈一旋,嫵媚妖嬈、風情萬種的千慕然,瞬間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一身邋遢、鼻涕尺許的小娘,赫然就出現在了王月瑤的眼前,同一時間,千慕然恭然開口道:“總管說的,是這副模樣嗎?”


    一位國色天香、我見猶憐的可人兒,轉眼就變成了一個邋遢無比的小乞丐,望著這大變活人的一幕,王月瑤久久無法釋懷。


    良久,不知她突然想到了什麽,望著千慕然的雙眸,猛地一亮,驚唿道:“百衲衣?”


    這三個字一出,發愣的就不是王月瑤了,而是一身邋遢的千慕然了。


    如果說,類似李天府那樣的一方大宮主,知道百衲衣的名頭,千慕然倒是不覺得奇怪,畢竟站在那樣高度的人物,自然就會知道一些秘辛,知道百衲衣,也不足為奇。


    而她麵前的王月瑤,除去對方那江南西道總管的名頭,對方隻不過是個一介商女罷了,竟然也知道百衲衣,這就讓她不淡定了。


    若是百衲衣那麽出名,那她千慕然以後還混個屁?


    別人一見到一身邋遢、鼻涕尺許的小娘,就知道她身上有寶貝,她豈不成了過街老鼠了。


    “你,你怎麽知道百衲衣。”震驚之下,千慕然哪裏還顧得上王月瑤的身份,脫口就驚唿道。


    隻是她如此一問,無疑,就肯定了王月瑤的猜測。


    望著滿臉吃驚的千慕然,王月瑤什麽話都沒說,而是立刻將隨身的佩劍,解了下來,順手一拋,連鞘就拋給了對方。


    對於王月瑤的行為,千慕然不知其意,不過,還是順手接下了那把佩劍;寶劍入手,千慕然定睛一看,立刻再次驚唿道:“越女劍!”


    “你,你......,家師的珍藏寶劍,怎麽會在你手上?”


    當千慕然認出佩劍的一刹那,王月瑤的神情,立刻就放鬆了下來,是徹徹底底的放鬆,對於千慕然,她一丁點的防備,也提不起來了。


    一抹異樣的激動,湧現到了王月瑤的雙眸中;就見她繞過帥案,快步走向了千慕然,顫聲道:“師姐,我是師傅一年多前,收下的弟子;我是你的師妹,王月瑤啊。”


    “師姐?”聽到王月瑤的稱唿,即便慧黠如狐的千慕然,也激動了起來,“你,你喊我師姐,你是師傅新收的弟子?”


    “是的,師姐,成師囑咐弟子,若是在街頭看到一個邋遢、流鼻涕的小乞丐,那很可能就是師姐您,可是邋遢的小乞丐太多,師妹愚笨,自然無法分辨。”


    “原來,眾裏尋他千百度,師姐你一早就來到了師妹我的身邊了,師妹卻懵然無知,真是該死。”王月瑤真情流露,懊惱十分地哀怨道。


    百衲衣、越女劍,除了天下女道成煉師,沒有人會有這兩件東西,更遑論是送給別人了。


    當王月瑤拿出越女劍的時候,千慕然就確定,眼前的這位江右女君,就是自己的師妹無疑了。


    可是望著真情流露的師妹,不知怎麽迴事,千慕然竟然慌亂了起來;要知道,她這次前來拜訪王月瑤,可並沒有安什麽好心。


    尉遲槿、王月瑤都喜歡朱璃,不巧的是,她也看上了那人;現在尉遲槿和王月瑤,正鬥得如火如荼,正是她添一把火,讓二人鬥得你死我亡的最佳時機。


    可是,誰會想到,眼前的王月瑤竟然是她的師妹;這個情況,確實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或許是羞愧,亦或是不甘,讓她對王月瑤的感情,十分複雜吧。


    天下間,親姐妹之間,為了爭奪愛侶,刀劍相向的人,大有人在;可也有十分重視親情、道義的兄弟、姐妹。


    而王月瑤和千慕然,顯然正是重情重義的那種人;如果不知道對方身份還好,一旦知曉,再讓千慕然去設計害對方,她還是做不出來的。


    成煉師收徒極少,整個崇真宮,大貓小貓兩、三隻,或許正是因為師姐妹人少的緣故,這種來之不易的親情,才顯得更加彌足珍貴吧。


    現在的千慕然,縱有滿腹智計、百般伎倆,又怎麽還能吐露出口呢?


    楊思勖的大營中,也位於眾多軍寨的中部。


    其帥帳的位置,似乎比起江右大營,還要靠近王寨;顯然,這也表明,他對於兩位王爺更加親近。


    帥帳之中,這位冒名頂替的老太監,正高坐於帥位上;周承晦、以及一名絡腮、粗豪的大將,分侍在兩側。


    這位粗豪大將,名叫孫德昭,和周承晦一樣,都在神策軍中,擔任要職。


    在唐末,作為大唐中樞,最重要的一支武裝力量,掌控了神策軍,就等於扼住了皇家的命脈。


    而神策軍,在很早以前,就落入了宦官的手中了,一直都是由閹宦中人掌控的;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唐末的曆史上,後世之人,才會看到閹宦掌廢立的荒唐一幕。


    “大家,據斥候來報,他們兩方打起來了,我們要不要派人阻止?”問話的自然是崔德昭,以周承晦的聰慧,他絕不會問出這麽愚蠢的話來。


    “阻止?”行將就木的老太監聞言,幽冷地瞥了崔德昭一眼,駭得對方腦袋一縮,冷汗直流,這才知道,自己似乎又說錯話了。


    曆史上,崔德昭做過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殺了玩弄昭宗的劉季述;毫無疑問,這個人是忠於唐室的,投身於一心興唐的楊思勖麾下,不足為奇。


    “咱家非但不會阻止他們,反而還想給他們添一把火,最好讓他們全部都戰死在這次竟獵中。”老太監陰冷地開口道。


    “這些混賬東西,一身本事,不效忠於陛下,反而投身到地方藩鎮麾下,死盡死絕了才好呢。”


    聽著老太監類似於詛咒的氣言,一臉肅然的周承晦,並不覺得奇怪;等對方稍稍緩了一口氣息,他才拱手道:“大家設計諸藩,確實棋高一著,可李法主等人,真的值得信任嗎?”


    “嗯?”周承晦可以說是老太監身前,最受信重之人,對方突然對李法主提出了質疑,倒是讓老太監的神色,為之一愣。


    “大家有沒有想過,李法主等人嘯聚江右,扶持一個娘子為傀儡,他們的目的何在?”周承晦望著老太監,目光灼灼地懇切道。


    周承晦之言,倒是讓楊思勖皺起了眉頭,這個問題,他似乎從還真沒考慮過。


    為什麽沒有考慮過,顯然是因為楊思勖十分信重對方;周承晦不知道,可老太監心中門清得很,李法主乃是山海盟的人。


    而山海盟,曆來都是扶持正統的,他楊思勖是李唐的忠臣,自然認為李唐才是天下正統;可山海盟的人,也會這麽想嗎?


    以前,楊思勖一直認為,山海盟的人,必然和他一條心,都是支持李唐的;可是經由周承晦的提醒,他已經不確定了。


    楊思勖突然覺得,他一直以來,似乎都走進了一個誤區。


    他認為李唐是正統,能代表山海盟的人,也認為李唐是正統嗎?


    若山海盟的人,從沒將李唐放在心上,他一直以來,對李法主言聽計從、甚至甘居其下的做法,是不是就大錯特錯了呢?


    江右的崛起,現如今已經尾大不掉,若是他還一味地讓李法主牽著鼻子走,最後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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