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夏蟬冬雪。


    有這麽一種人,不摘花,隻賞月,不抓蟬,隻聽雪,春夏不知何年,秋冬不知何其。


    風雪高歌不謂俠,天涯明月照丹心。


    狄雲楓就是這樣一個最具代表色彩的人,從他握刀的那一刻開始,命運似乎就已不允許他擁有更好的生活,一日殺人,終身都是屠夫,沾滿鮮血的雙手用金盆都洗不幹淨。


    狄雲楓走在孤寂寒冷的黑夜山道上,越走越沒得力氣,越想越失落,他精明的腦袋開始變得愚鈍睿智,一種心思縈繞在他那顆麵對情感就會變得無比單純的心頭:“紫雨變心了,竟和另外一個男人眉來眼去……”


    即使這不是愛情,但也是自己東西被人搶去的失落感,狄雲楓是個極其好強的人,可他更清楚女人的心是長在她們自己身上,若變就變,誰也強求不來……他極力地掩飾自己心裏那種最原始、最不爽的情愫,可一想起紫雨與韓仁君心心相惜的場景,心頭的酸味兒就再也穩不住!


    狄雲楓吃醋了。


    他失魂落魄,心中有一萬次悲傷,而在不知不覺中,竟翻山越嶺來到一座清宮之前。


    “南橋星苑”


    好溫柔美麗的名字,這座清宮就像是一個恬靜大方的姑娘矗立在星峰之上,無論風霜雨雪仍舊改變不了她貌美如花的模樣。


    狄雲楓眼中閃過一絲惆悵,是自己的意識將身體待到此處來的,若他沒記錯,這裏頭應該住著另一個他所在意的女子,秦英蘭。


    溫紫雨曾在信裏說過,黃聰、林子方、霍達這三家富貴公子走後,南橋星苑的弟子嚐嚐背黑鍋,遭人報複,特別是左思思與秦英蘭,內門上下都貪圖著二人的美色。


    自北灘一別後,狄雲楓與秦英蘭就再也未曾見過麵,春去秋來要有十來個念頭,若按人間的時間來算,十年不見的老友,當算是故人了吧?


    故人。


    不知故人是否還記得自己呢?


    狄雲楓苦澀地笑了笑,邁開步子往南橋星苑裏走去,至少他的腦海中還能記住那個英氣逼人的烈性女子。


    南橋右三觀園,小湖已結成冰水不動,甚至還未至四更天,假山怪石上已覆蓋了一層冰霜。觀園被四麵高牆包圍,寒風進來後便再也出不去,隻在院子裏四處肆虐,吹得幾棵枯樹“呀呀”作響。


    就這樣的天,就這樣的夜,卻有一人坐小亭中無眠,她還穿得十分單薄,僅一件水袖輕紗,她掌著燈籠靜靜地做在石凳上,寂寞地看著湖泊中結冰的水麵,天色太黑,瞧不清她的麵容,但夜深失眠飽含風霜,一定是在惆悵些什麽。


    “秦女俠。”


    狄雲楓其實已站在小亭口很久很久,可秦英蘭足足看水小半個時辰也未有察覺之意,甚至連轉頭的姿勢都不曾有,他雖不想破壞別人的安靜,但還是忍不住出聲打攪了。


    秦英蘭聽到這一聲唿喚,先木訥了片刻,片刻間她的神色已變化了不下十幾種,最終她動了動自己的耳朵,展顏露出一個笑容,確定了來者正是自己要等的人,便十分淡然地迴過頭,瞧著狄雲楓吐出四個字:


    “好久不見。”


    “冷不冷呢?”狄雲楓與之並排坐下。


    “不冷。”秦英蘭聲音有些發顫,不知是激動還是冷擻,亦或者二者皆有,若仔細一瞧,可發現她的手已凍成了嫩薑般的紫紅色。


    狄雲楓十分有禮地褪去自己的衣袍替秦英蘭搭上。


    “狄雲楓你這是……”


    “我熱。”


    一句“我熱”所包含的情愫實在太多,秦英蘭隻覺得心裏一暖,拉緊了衣袍暗自露出一抹淺淺笑意,風吹她額上垂髫的幾縷絲發,動靜飄柔,八分標致,兩分驚豔。她輕聲解釋道:“嗯……我不冷,才小寒天又不是大寒天。”


    “我們還是進屋吧……”狄雲楓不忍看秦英蘭受凍的模樣,輕歎起身,正欲先走,但秦英蘭卻伸手將咬唇含羞叫住他道:“我才不和你進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狄雲楓揉了揉鼻子,笑道:“秦女俠哪兒來那麽多規矩,先前在北灘的時候你不是很豪爽地邀請我進屋喝酒麽?今夜怎這麽矜持?”


    “那……那是不同,”秦英蘭偏過淺紅色的臉,義正言辭道:“那是在外辦差,我沒辦法才與你同處一室,現在是我的居室,溫馨美滿又溫暖,飽暖還會思淫.欲呢,萬一你起了什麽歹心想害我怎麽辦?”


    狄雲楓憋住笑,女人心海底針,隻好隨原處坐下,他心裏很明白,若秦英蘭的家真的這麽溫馨美滿又溫暖又何必還來寒夜裏受凍呢?一想到這兒,他又忍不住挨著秦英蘭坐近了幾寸,邊問道:“秦女俠,我來了這麽久,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麽?”


    秦英蘭見狄雲楓距自己更近,一絲邪惡的念頭爬上她的女兒心,深夜造訪,難道不是求一夜男歡女愛麽?


    “下流!”她一聲罵,立馬起身跑出小亭,頭也不迴地對狄雲楓道:“你今夜若敢碰我一下,我便閹了你!”


    狄雲楓不由一愣,在揣測了好久才想通秦英蘭這兩句話背後的含義,他哭笑不得,幽怨地衝秦英蘭道:“你要是再這樣誤會我,我可要告辭了。”說完他佯裝起身要走。


    “喂!你不忙走!”秦英蘭趕忙跑迴來按住狄雲楓,將衣袍丟還給他,並挨近他坐下,清了清嗓子問道:“那你說吧,你今夜來找我何事,我現在可有些困了,隻給你一盞茶的時間說清楚。”


    這個天的一盞茶,半刻鍾不到就得涼了。


    “我恰好路過,來找故人敘敘舊。”


    狄雲楓從儲物袋裏先取出一隻小火爐用靈力生火燒燃,隨後又取出一套茶具擺在石桌上,再變出一壺水一袋茶擱在爐子上慢慢地煮。煮一夜的茶,敘一夜的舊。


    “你……你是修仙之人!”秦英蘭驚唿。


    狄雲楓嘴角微翹,將手靠近火爐,熱烘烘的火氣十分暖手,他這才淡然迴答道:“我有武力值,也能使用靈法,乃當世少見的仙武同修之體,”說到這兒他傲然偏過頭,又衝秦英蘭眨了眨眼睛,如實告知道:“你先前不是很疑惑我的故鄉是哪兒麽?現在我告訴你,我的老家叫做凡間,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凡人。”


    秦英蘭複雜地瞧著狄雲楓,直至火爐上的茶壺“嗚嗚”轟鳴才將她從記憶深處喚醒迴來,她道了一個:“哦”字,也學著狄雲楓的模樣,伸出那雙凍得發紫發紅的玉手,烤起火來。


    狄雲楓端起燒開的茶壺,倒了一杯香茶遞給秦英蘭道:“這茶是我朋友從故鄉大燕帶來的,攏共半斤不到,一直都舍不得喝,你先嚐嚐?”


    秦英蘭捧起茶杯,吹了兩口氣,但唇珠才剛剛沾上熱茶她便放下杯子,不安地問狄雲楓道:“我聽師傅說,凡人最多活不過百年就會死掉,狄雲楓,你今年幾歲了?”


    “哦?歲數啊,我起碼有四十了吧。”狄雲楓摸了摸自己的臉,若是這個年紀放在人間,自己恐怕早已胡茬滿臉了吧?


    “那你豈不是隻能活六十年了……”秦英蘭嘟囔著,手中還卷著女兒家的小九九,心裏也不知在想什麽。


    這時的冬風吹得更寒,似刀割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狄雲楓也經不住渾身打了個哆嗦,他仰頭用鼻子嗅了嗅天邊傳來的新生元氣,他曉得,夜將盡,天快明了。


    那麽也該告辭了。


    “我要走了。”


    狄雲楓拂袖一揮將石桌上的火爐與茶幾全部收入儲物袋中,欲走之勢已成必然。


    一旁碎碎念的秦英蘭終於鼓起勇氣,直截了當地扯住狄雲楓道:“你不準走!哪怕你是凡間來的!哪怕你隻有一百年的壽命!你說過要帶我迴你的故鄉看看!你絕不能食言!”


    狄雲楓深吸了一口氣,從踏入南橋星苑開始他就已經想好了如何擺脫秦英蘭離別時的糾纏。他輕輕的撥開秦英蘭的手,目視遠方,淡然平靜道:“我會迴來的。”


    有這一句話在,秦英蘭起碼安心了九成那麽多,唯一一成的擔憂便是:“你什麽時候迴來?”


    狄雲楓輕鬆道:“也許你要等上一段時間,因為事情很多,會很忙。”


    秦英蘭輕鬆迴答道:“好吧,那你忙你的去唄,我等你迴來就是了。”


    “嗯,那我走了,再見。”


    “嗯。”


    狄雲楓轉身離開,走了好一段距離,迴首發現秦英蘭依舊站在小亭中。


    秦英蘭嘴角掛笑,雙手背負在身後,半仰著腦袋一眼不眨地望著太夜空。


    “喂,秦女俠,五更天了,寒氣有毒的,你還不進屋去在外頭瞎站著幹什麽呢?”狄雲楓雙掌摑著嘴,唿喊道。


    秦英蘭看都不看狄雲楓一眼,便道:“哎呀,你這個沒情調的人是不會懂的,快走吧,莫打擾我雅興了。”


    狄雲楓撇了撇嘴,也學著秦英蘭的模樣仰望夜空——沒有月兒彎彎,沒有星辰大海,連雲都黑得看不見……看了一會兒後,他搖了搖頭,聳了聳肩膀,轉身朝山下走去。


    初晨,寒氣凝結成冰霜,下山的道路濕滑且長,狄雲楓將刀背在了背後,這是他的一種習慣,背著刀代表遠遊,手持刀代表停留。他慢慢地下山道,蒼茫山水僅他一人在動,年輪與歲月也隻為他一人在走。


    不老寒鬆口,半山夜遊人。


    一葉寒楓


    狄雲楓突然停在了半山腰,他仰頭,又憶起秦英蘭的動作,仰頭望著即將破曉的夜。


    一點兒冰瑩落在額頭,沁意則鑽進了心窩裏頭。


    晨曦下,有漫天飄絮,似遺落紅塵的青色羽毛。


    “下雪了。”


    狄雲楓伸手,接過一片雪,此刻他才明白,原來秦英蘭是在等待寒冬裏的第一場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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