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皇後的威儀,春佗素來知曉。當年在永誠親王府的時候,有一個寵姬頗得逄圖攸的喜愛,隻是因為對還有子嗣的孟婕妤語出不敬,就被當時的王妃雒淵葳當場下令杖斃。逄圖攸雖然惋惜,但雒淵葳依律而行,因此也隻能徒歎奈何。如今,雒皇後已經是後宮之主,威儀更勝從前,前些日子在建章宮就因一件小事而杖殺了雒皇後自己最寵信的大長秋柳儺,而且,近日皇帝對她頗為讚賞,昨日史無前例的主動夜宿長秋宮,又特旨準她今日進入英露宮視事,其中必大有蹊蹺。雒皇後從來都是雷厲風行,令行禁止,殺伐果斷不遜於領兵之將帥,她要是現在當即問罪,自己立時就得斃命。


    春佗渾身顫抖著跪下來,哆哆嗦嗦的說:“奴婢知罪,奴婢知罪,請皇後娘娘息怒。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


    雒皇後臉上一絲暖色也沒有,高聲叫道:“哼!你還想有‘以後’?!南宮衛士,進來!”


    一隊南宮衛士進來了。雒皇後對著春佗道:“春佗,你也不用求饒。我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求了,也終是無用。今日,我若不殺你,日後,這後宮裏頭就沒有規矩了。南宮衛士,將春佗推出去,即刻杖斃。”


    春佗“啊”的一聲,嚇癱在地。南宮衛士上前,拖起春佗就往外走。春佗驚的連求饒都忘了。


    “且慢。”宣仁皇後道。南宮衛士們應聲停了下來。


    宣仁皇後看著雒皇後,說:“皇後息怒,這事兒,其實並不怪春佗的。我的秉性,你還不知道麽,曆來喜歡簡素一點。先帝駕崩之後,我就更是如此了。春佗自己多次來請示,我都說沒有什麽需要添置的。春佗也多次差人來送過東西,我也都退迴去了。皇後錯怪春佗了。”


    雒皇後笑道:“皇嫂仁厚!春佗曆來都是沒規矩的奴婢。他踩高就低那一套,我是早就知道的。”


    宣仁皇後道:“這一次,卻並不怪他。皇後饒過他吧?”


    雒皇後點頭道:“不過,既然皇嫂為他求情,我就饒他不死,留他一條狗命。”


    春佗聽得此言,積壓在胸中的一口氣才喘上來。春佗跪著前行幾步,語帶哭腔道:“奴婢叩謝兩位娘娘不殺之恩。”


    雒皇後看也不看春佗,冷語道:“春佗,宣仁皇後喜歡簡素歸簡素,但皇後該有的規製,簡素也要有簡素的威儀。奉德宮這麽破爛,終歸是你做事不周,說到底,還是因為你自己心術不正。因此,你死罪可免,可活罪難逃。南宮衛士,拖出去,重重的打二十板子,並曉諭宮內,以儆效尤。另外,罰你一年俸祿。按規矩呢,你犯了大不敬和抗旨的罪過,絕無可能繼續侍奉陛下。但,既然宣仁皇後親自出麵替你求情,那就著你戴罪立功,暫留在乾元宮繼續侍奉,日後若再有半點差池,定斬不饒。你自己心裏想明白了,暫時留你在陛下身邊,可不是什麽你常常自己標榜的‘陛下離不開’這樣的鬼話,而是因為宣仁皇後替你求情。一來,你要牢記宣仁皇後的恩情;二來,你日後要時時刻刻自省自警。再有類似情由,嚴懲不貸,絕無活命的可能!”


    “喏!喏!喏!”春佗道,渾身已經濕透了。


    春佗被南宮衛士拖下去了。


    幾個宮女端上來茶和點心。


    雒皇後對宣仁皇後說:“皇嫂,可否屏退左右,我們說說話?”


    這是要與宣仁皇後說機密之事的架勢。


    宣仁皇後笑著點點頭,示意殿內其他人全都退出去。


    “皇後啊,謝謝你剛才為我做的這些。”宣仁皇後笑著說,“有你一番措置,奉德宮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有勞了!”


    雒皇後沒有馬上接話,而是低著頭沉默了一會,說:“皇嫂,我們妯娌,從前都是無話不談的。有些話,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就直說了吧。隆武大帝在世的時候,圖攸和我,多得哥哥、嫂嫂的照拂,我對此永世不忘。他們倆兄弟之間的事,我多多少少已經知道了一些。想來,皇嫂肯定更是了然於胸。不管怎麽說,總歸是圖攸對不起隆武大帝和皇嫂就是了。”


    雒皇後這話說的非常直白,實際上承認了逄圖攸弑帝篡位的事實。有了這樣的開場白,後麵的話就沒有必要藏著掖著了。


    宣仁皇後眼圈濕潤了,但是沒有說話。因為說多了無益。事實已經如此,說了又能有何助益?


    雒皇後接著道:“皇嫂,他們兄弟倆之間的事,那是男人之間的事,是朝廷的事,我們這些婦人們,實在管不了。而且,現在局麵已經成了這樣了,咱們作為婦道人家,也做不了什麽,無論做什麽都是無益的。皇嫂說,我說的可在理麽?”


    宣仁皇後不知道雒皇後要說什麽,於是說道:“皇後不要這麽說。天命有道。朝代、皇位的輪替和更迭,都是上天的旨意,不是人力所能控製的,我們不必執拗。上天選誰做天子,自有上天的道理。我們順應天道,是最明智的。天命難違啊。當年,周端遜位、先帝登基,是上天的旨意;如今,先帝駕崩、陛下登基,也是上天的旨意。對麽?”


    “可畢竟,我們圖攸做了對不起先帝的事……”


    “皇後切莫再如此說了。我說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皇後啊,你說這些話,對你,對我,對陛下,對逄氏子孫和大照,都絕無半點好處。”


    雒皇後原以為自己的開誠布公會引得宣仁皇後動情,之後的話就好續了。可沒有想到宣仁皇後竟然如此冷靜的駁迴,她看著宣仁皇後,神情頗為尷尬,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宣仁皇後笑說:“皇後,你今日來我這裏,想必是有什麽事吧?若是皇後再說前麵那些話,那恕我不能奉陪了。我年紀太大了,實在不能久坐。”


    雒皇後苦笑道:“皇嫂說的是。我今日來,原也不是想與皇嫂說那些個勞什子的。我想,與皇嫂說一說心裏話。”


    “好啊。說點私房話,那倒是可以的。”宣仁皇後根本不相信雒皇後今日來奉德宮是為了說私房話,但是以兩人現在的處境差距,宣仁皇後不能不這麽支應著。


    “謝過皇嫂。我想與皇嫂說的,是家事。”


    “家事?”


    “對,家事。咱倆都是婦人,都是做娘的,各自的心思,各自都知道。我今日來,就是為了你的兒子和我的兒子。”雒皇後正色道。雒皇後的坦率直白,讓宣仁皇後略有些震驚,但旋即又覺得頗為欣慰,倆人如此談話,就輕鬆多了,也通透多了。而且宣仁皇後直覺判斷,這可能是自己和逄稼等隆武大帝血脈保住性命的唯一機會,自己絕不能錯過。


    於是,宣仁皇後正色道:“好。”


    雒皇後用眼色示意了一下周圍,說:“皇嫂這奉德宮裏太悶熱了,奉德宮後麵可有涼爽些的地方麽?”


    雒皇後的意思,宣仁皇後心照不宣。自己是極其敏感的任務,而奉德宮是極其敏感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往這裏安插了眼線臥底。這些眼線臥底裏,大多是逄圖攸和雒淵概、竇吉等人安插的。因此,雒皇後有此明確的提醒和表態,讓宣仁皇後感到很高興。這足以說明,雒皇後想要說的事情,就連逄圖攸和雒淵概、竇吉也不能與聞。也就是說,雒皇後這筆大“買賣”隻與自己做。而且,這也足以說明,在有些問題上,雒皇後和逄圖攸、雒淵概、竇吉之間存在著分歧,而且很可能是絕無可能彌合的根本分歧。如此一來,自己和逄稼的生存空間大大增加了。因此,宣仁皇後決定配合雒皇後。


    “皇後所言極是。奉德宮廢棄多年,年久失修,濕氣熱氣黴氣很重。加上前幾日連日的大雨,這宮裏頭的濕氣和熱氣越發的重了,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散去呢。”


    “確實濕熱難忍。皇嫂知道我的,最是怕熱怕濕的底子。可有涼爽一些的地方?”


    “奉德宮後邊倒是有個園子,花木蔥蘢,水流潺潺,頗為蔭涼。要不,咱們去那裏消暑,如何呢?”


    “甚好甚好。沒想到皇嫂這裏還有這樣好的所在。長秋宮裏實在是寡味的很呢。那咱麽,走吧?”


    到了園子裏,雒皇後才知道,這哪裏是什麽“好的所在”,也明白了宣仁皇後所說的“花木蔥蘢”是何真意。原來是一個廢棄多年、未經整修的花園。這花園的規製倒是很大,看上去隻是比禦花園略小一些。園中栽植的花木,還能看得出原先措置設計的精致和用心,隻是因為多年未加修葺,花木已經長的很高很盛了,枝丫甚繁甚亂。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叢極盛的斑竹綿延的很長、很廣,竹子蔓生著,有著未經修剪、自由舒展的野味。除此之外,一些不知名的野葛藤條攀爬的到處都是,使這個花園顯得格外破舊蕭條。


    遠遠的,聽到叮咚嘩啦的水聲,是溪流的聲音,聽水聲,仿佛還有個小瀑布。


    雒皇後道:“皇嫂,你這園子倒是有些韻味,隻是年久失修罷了。看上去,規製也還很高,應該不是尋常嬪妃的宮院,不知是何來曆?”


    “皇後好眼力,這原是大郜太宗皇帝退位之後,做太上皇時隱居的地方。”


    “就是自稱‘無咎老人’的大郜第二代皇帝,太宗文皇帝,德嘉皇帝麽?”雒皇後問。大郜第二代皇帝廟號文宗,諡“文”,年號德嘉。


    宣仁皇後說:“正是。這德嘉皇帝是承平之主,更是有福的君主。盛年登基,身體康健,在位日久,安享盛世,民望頗高,國力豐厚,因此起居奢華無比。自中年開始,就想著日後要做太上皇,因此耗費內帑巨資累年營造奉德宮,因此,這奉德宮的規製頗高,四處的設計也極為精巧。就拿這個奉德宮的小園子來說吧,這裏的花木、假山、水係、道路、小品等等,看上去好像都是漫不經心,其實都是從各郡國進貢而來的稀世珍品,再經由大郜當時的造園聖手精心設計而成,在園中的措置位置也都極為考究。最巧的是,這園中還有一個獨立的水係,是利用一個天然的泉眼,因勢而成的。皇後,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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