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崖趕往三葉島的路線很簡單:從聖都出,一路往西,穿過海西郡國、肅麗郡國,到達肅麗郡國的郡府所在地郇邑,牛卒史將融崖交給肅麗郡國的督郵掾,再由督郵掾派人送至海邊碼頭,碼頭上有三葉都護府的尉曹掾史負責接收融崖,然後有三葉都護府的船送至三葉島。


    由於霍旌和華耘給了足量的黃金,牛卒史和九位曹掾一路上對融崖倒確實十分關照,不僅沒有任何刑拘器具和催促苛責,而且還主動照顧融崖的起居,神態也頗為恭敬客氣,公子長、公子短親切的叫著。在一些不明就裏的人看來,融崖絕不像是流放三葉島的人犯,倒更像是帶著十個侍從出行的貴公子。


    可是這一切,對於融崖來說,都毫無意義。自從華耘告訴他雲姬已被皇帝臨幸且晉封為娙娥之後,融崖就覺得心肝俱裂、萬念俱灰了。他每日毫無表情地騎在華耘送給他的那批馬上,一句話都沒有。牛卒史讓走就走、讓停就停、讓吃就吃、讓睡就睡。有一天,牛卒史現融崖騎的馬上放著一大袋子黃金,眼睛都饞的冒了火,每日在融崖耳朵邊聒噪,話裏話外索要著這一袋子黃金。為了清淨,融崖索性將一整袋子黃金都給了牛卒史,隻對牛卒史提了一個要求,“讓我清靜清靜”。這一來,牛卒史和九位曹掾伺候的更加殷勤周到了,同時,樂得離融崖遠一點,十個人每日湊在一起,共同盤算著拿著這些黃金迴到聖都之後如何做些小買賣、如何購地建屋、如何娶妻納妾,滿心歡喜的憧憬著富裕生活。


    而融崖則自己一個人待著,每日都拚命迴味與雲姬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迴味雲姬那特有的蘭花香味。每當迴味的情動不已、難以自持時,他又忽然想到雲姬已經被皇帝臨幸了。他想,雲姬必定是把皇帝侍奉的十分得意,否則怎麽可能由一個琉川舞姬一下子就拔擢晉封成了娙娥?他想拒絕想象雲姬和皇帝在一起的情景,可是他又忍不住去想。有時候他在迴味與雲姬在一起的情景的時候,忽然就會把自己想象成了皇帝,原本是他和雲姬融合的美好迴味,瞬間就會變成皇帝與雲姬驚天動地的激烈結合,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憤懣不已。


    他痛恨華耘的父親華衝,要不是他,雲姬也不會成為皇帝的胯下之玩物。但他又感激華衝,要不是他,他也不會與雲姬相遇。


    他痛恨自己,如果當時他趁著山賊衝散他們的時候,帶著雲姬從媯琉山私奔,從此隱姓埋名、浪跡江湖,此時他和雲姬已經是無憂無慮的神仙眷侶了。他恨自己優柔寡斷。


    他最痛恨的,是逄圖攸。如果不是逄圖攸好色,華衝怎麽會想到進獻琉川舞姬?如果不是逄圖攸好色,怎麽可能會在大喪期間就寵幸一個琉川舞姬?他想象逄圖攸的手撫摸雲姬的身體,想象逄圖攸和雲姬無限製的親密。他害怕逄圖攸對雲姬不好,害怕對雲姬太粗魯甚至傷害雲姬。但是,他更害怕逄圖攸對雲姬太好,害怕逄圖攸像自己一樣寵溺、迷戀雲姬,害怕逄圖攸與雲姬情投意合。後麵一種害怕,使他更為難受。融崖覺得,什麽男人會不愛雲姬呢?什麽男人會不去寵溺雲姬呢?如果逄圖攸竭盡全力去寵愛雲姬,雲姬很可能沉溺於逄圖攸那無所不能、榮光無限的愛裏麵,很快就把自己忘掉。


    他有時候甚至會痛恨雲姬。雲姬為什麽不能拒絕逄圖攸。隨便找個理由,雲姬都能拒絕逄圖攸,生病了啊,月信來了啊,甚至可以把自己打扮得醜一些,秉性表現的別扭一些,不要讓自己那麽美、那麽柔順可人、那麽芳香清麗。融崖覺得,雲姬總是能找到理由來拒絕逄圖攸的,但雲姬竟然沒有。他為此而痛恨雲姬。但每當他痛恨雲姬的想法冒出來的時候,他都在心底裏鄙視自己。他鄙視自己是個無恥的懦夫,竟然指責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他鄙視自己是個卑鄙的小人,竟然質疑對自己獻出寶貴童貞的女子。然後,他就更加思念雲姬,更加懷念雲姬的各種好、各種美、各種芳香。


    融崖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沉浸在這種混亂情緒交雜的情緒裏。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是什麽情緒,有什麽想法。漸漸的,他覺得自己徹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和活下去的勇氣。


    就這麽渾渾噩噩、神魂顛倒地走了好幾天。在一個炎熱的傍晚,正當融崖沉浸在這種混沌的狀態之中時,牛卒史滿臉堆笑的過來了:“公子啊,咱們從聖都裏出已經五天了,今天終於走出海西郡國了。公子啊,再往西走就是肅麗郡了,哦,不,現在叫肅麗郡國了。到了肅麗郡國,咱們再走幾日,到了郡府所在地,小的們就把公子交給那裏的督郵掾,咱們就算是到地方了。”融崖連看都不看牛卒史一眼,也沒有任何表示,隻是一個勁地出神呆。


    牛卒史倒是也不生氣,他覺得,大概這就是勳貴子弟們應有的氣質吧,於是自顧自地接著說:“公子啊,您看,前麵就是四方縣了。這個四方縣啊,是海西郡國、肅麗郡國、北陵郡國、上穀郡國四個郡國交界之地,所以叫四方縣。咱們今日就在四方縣歇息。出了這個山穀,就是四方縣。今日的日頭有些大,天也有些熱,辛苦公子了。有勞公子再勞頓一小會,馬上咱們就可住店歇腳了。”


    融崖依然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牛卒史這幾日早已習慣了融崖的冷漠,不等融崖有何指示,牛卒史衝著其他曹掾說:“接著走。快一點,咱們馬上就到四方縣了。兄弟們再加把勁啊。快些走,咱們好快些迴聖都享福去啊。”其他九個曹掾出一陣一陣哈哈的大笑。


    “啊!”忽然,一個曹掾出一聲慘叫。牛卒史驚的猛然轉頭看,那個曹掾喉嚨上中了一箭,倒地斃命了。


    “有歹人!快躲起來。”牛卒史高聲喊著,一把將融崖從馬上拽下來,拉著就往山穀裏的大岩石後麵跑。


    融崖低著頭跟著跑。他不知道生了什麽,他也不想知道生了什麽。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是在跑,還是在走;是在馬上,還是在地上?


    一陣箭雨過來了,又有兩個曹掾中箭倒地身亡。


    三支箭都是直穿喉嚨。


    牛卒史心想,箭法如此精準,可不是一般的歹人。


    “應敵!”牛卒史抽出自己的長劍,高聲命令著剩下的六個曹掾。


    箭雨沒有接著下來。


    但從山穀頂上垂下來十幾條繩索。


    緊接著,沿著繩索,滑下來十幾個蒙麵人。這十幾個蒙麵人身手都極其矯健,一看而知,不是尋常歹人,而是訓練有素的軍士。


    隔著大石頭,牛卒史對著十幾個蒙麵軍士高聲喊道:“各位將軍,我們是朝廷廷尉派來押送人犯去三葉島的曹掾,與各位將軍都是公中之人。各位將軍怕是搞錯了吧,咱們這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衝撞一家人了。”


    “哼!你倒是不客氣。誰他媽和你是一家人。”一個蒙麵軍士道,“殺!一個不留,全部殺掉!”


    十幾個蒙麵軍士提著劍應聲衝了過來。


    牛卒史見勢不好,大喊一聲“應敵”,帶著幾位曹掾拚殺過來。融崖抬頭看了一下雙方的廝殺,沒要絲毫表情地又低下了頭。融崖想,廝殺吧,最好把他自己也殺掉,這樣他就不用每日這般痛苦了。


    牛卒史和幾位曹掾遠遠不是那些蒙麵軍士的對手。


    轉眼間,又有三位曹掾被砍倒。


    幾個軍士舉著劍朝融崖走來。融崖閉上眼睛,坐到了地上,盼著這幾個軍士把自己殺掉。


    “住手!”一個渾厚的聲音從山穀的出口方向響了起來。


    話音剛落,一陣來自山穀出口的箭雨射了過來,逼退了蒙麵軍士。緊接著就是一陣馬蹄聲。


    那十幾個軍士互相看了一眼,一個軍士喝道:“撤!快撤!不要露了身份!”


    十幾個軍士像飛起來了一般,兩手攀著繩索,兩腳蹬在山穀石壁上,飛地往山穀上飛去。


    一個軍士稍微慢了幾步,被套索套住拉了下來,迅被捆綁住,被布塞住了嘴。


    山穀出口的人都騎著馬衝過來了,騎在馬上的人搭起了弓,朝著石壁上攀援的蒙麵軍士一陣猛射,可已經來不及了,蒙麵軍士們已經消失了。


    一個英俊高大的男子騎在馬上慢慢走過來,道:“把融崖公子和幾位曹掾全部撤到山穀出口以外的平地上去。就地紮營,不進四方縣。”


    “喏!”馬上的人應道。


    一個人下馬,走到融崖身邊,輕輕扶起融崖,攙扶著融崖,走到英俊高大男子的馬前麵。


    融崖仍舊是垂著頭。


    “融公子,我們又見麵了。”


    融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慢慢抬起頭。


    琿方!


    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琿方!


    這讓原本渾渾噩噩的融崖,稍微感到了一絲驚訝。


    就是這個左都侯琿方手持象廷郡王的團龍玉佩、手書短箋和北陵郡王的王印,到若盧詔獄裏來,告訴融崖逄循被毒殺一案的詭譎過程。在融崖看來,北陵郡王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左都侯琿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今日,左都侯琿方又一次救了自己。


    盡管從融崖內心深處來講,他並不想被救,而是更情願被殺死。但兩次救命之恩,是無論如何不能不表示感謝的。他打起了一些精神,臉上擠出一絲笑,雙手抱拳,一躬身道:“融崖感激左都侯救命之恩。感激不盡。”


    左都侯琿方從馬上跳下來,雙手抱拳道:“公子客氣了。”說完,一躬身還禮。


    融崖又躬身迴了一個禮,但腦子裏還是混沌的,他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麽。


    琿方走上前,一手握住融崖的手說:“公子,我們到前方軍帳中再細細說來。這裏是山穀穀底,地勢太危險。”不等融崖迴應,琿方就對著幾個軍士道:“迴帳。”


    融崖被扶上了一匹馬,跟著琿方騎出山穀。山穀外邊一片豁亮,走了不一會,見到一塊石碑,上麵寫著“界碑”。界碑是個四棱柱狀的石碑,每一個棱柱上都寫著一個郡國的名字。


    琿方帶著融崖和其他人等,朝著界碑“北陵郡國”的一麵騎馬而去。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來到一小片軍帳。軍帳外軍士們森然而立。軍帳的布置整齊肅靜。軍帳外圍的下風口正在埋鍋造飯。


    琿方騎著馬帶著融崖來到中帳,對其餘幾個軍士說:“你們帶幾位曹掾去旁邊軍帳歇息吧,伺候好飯食。”


    “喏!”幾個軍士帶著牛卒史他們走了。


    琿方翻身下馬,走過來扶著融崖也下了馬。


    融崖兩腿飄,感覺都快站不住了。


    琿方沒有說話,扶著融崖走進中帳。中帳內站著兩排軍士,見到琿方進來,動作整齊劃一地行了禮。琿方說:“你們把酒食擺好,就都出去吧。沒有我的軍令,任何人不得進入中帳。中帳一丈之內,也不得有任何人警戒走動。違者,立斬!”


    “喏。”兩排軍士齊齊地轉過身去,走出中帳。


    帳外響起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幾個軍士送來飯食和兩壇酒,對著琿方行了個禮,轉身迅離去了。過了一小會,帳外完全安靜下來。


    琿方扶著融崖在食案的上坐下,自己做到融崖的左側。


    琿方單手拎起來一壇酒,手臂一歪給融崖和自己麵前的碗裏倒滿了酒。酒快倒下,濺濕了半個食案。琿方放下酒壇,雙手舉起碗,對著融崖道:“公子,來。這裏是北陵郡國的地界。卑職先敬公子一碗,算是一盡地主之誼。”


    融崖冷冷地舉起碗,道:“承情之至。”


    琿方的頭輕輕一點,一仰頭把酒幹了。


    融崖也一飲而盡。


    琿方又為倆人倒滿酒,舉起碗說:“方才,在山穀裏,公子受驚了。這一碗,算是替公子壓驚!幹!”


    倆人又一仰頭,飲完了。


    琿方再次倒滿酒,但沒有馬上舉起碗,而是一個拳頭猛地捶了一下食案,震的食案上的酒碗都彈了起來,也把融崖震的一驚。琿方歎了口氣說:“哎!公子受了天大的冤屈。卑職為公子不平!這一碗,卑職自己幹了!”


    融崖看了一眼琿方,心頭一熱,道:“不妨事。多謝北陵郡王殿下和左都侯在聖都裏的救命之恩。也多謝左都侯方才的救命之恩。”


    琿方的眉梢輕輕挑動了一下,前臂放在食案上,眉頭緊皺地看著融崖說:“琿方不敢領受公子的謝意。如果公子要謝今日之事,還得謝我們殿下。”


    融崖心下略有些詫異,但旋即說道:“那是自然。左都侯是北陵郡王的愛將。我自然也要多謝北陵郡王殿下!”


    琿方擺了擺手說:“公子會意差了。琿方並非此意。琿方之所以說公子應該感謝我們殿下,是因為我們殿下早已料到公子此行會有此劫。”


    融崖混混沌沌道:“四國交界之地,倒也確實是山賊眾多。”


    “嗨!琿方沒有說清楚,害的公子又會錯意了。”琿方站起來,道,“公子,我們殿下早已料到,公子此行途中必會半路遭人截殺。但並非山賊。方才在山穀之中截殺公子和幾位曹掾的,並非什麽山賊,而是南宮衛士。是陛下派來的南宮衛士。”


    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融崖混沌的腦袋裏好像一下子清醒了許多,直起身子來,問道:“不會吧?陛下,他,為何要截殺我?”


    琿方沒有說話,健步走向帳外,高喊道:“把那個混賬帶進來。”


    “喏!”


    琿方重新走進來坐了下。緊接著幾個軍士把那個捉住的蒙麵人押了上來。蒙麵人蒙在臉上的黑布已經取下來了,嘴裏塞著布團,雖然被押著,但渾身扭動著,絲毫不服輸,拚命試著掙脫押他的幾個軍士。一個軍士抬起腿,朝著蒙麵人猛踹一腳,那蒙麵人跪到了地上。


    琿方緩緩走到蒙麵人前,伸手取出了那人口中的布團。


    大概是琿方英武神俊的氣勢震懾住了那人,那人抬頭看了一眼琿方,垂頭喪氣地低下頭,不再掙紮了。


    琿方對著那幾個押人進來的軍士說:“你們下去吧,退到中帳一丈以外,沒有我的軍令,不得靠近。”


    那幾個軍士驚訝道:“左都侯將軍,使不得,這個歹人身手了得,也不老實。卑職們要在這裏看著他,免得他傷了左都侯。”


    琿方哈哈大笑了幾聲,說:“我若是連他都收拾不了,哪還有資格帶你們這群猴崽子。給我下去!”


    那幾個軍士略一思忖,一挺身道:“喏。”


    等那幾個軍士走出中帳,琿方唰地一下抽出了自己的長劍,舉起長劍,伸向了那人的咽喉。


    琿方手腕一抖,長劍揮出了一道犀利的白光。


    順著這道白光,那人身上捆綁著的繩索都劃斷了。那人掙脫著,把身上的繩索段全都抖了下來。


    琿方卻一臉輕鬆地把長劍又瀟灑地插迴了腰裏的劍鞘。然後看也不看那人一眼,來迴踱著步子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北陵郡國的左都侯琿方。沒有想到啊,你們南宮衛士的身手現在都這麽差了麽?這中帳裏的兵器,你隨便挑,我徒手與你搏鬥,隻要你能贏我一招一式,我便毫無傷地把你放走。請吧!”


    那人被琿方的氣勢完全震懾住了,竟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睛隻是直勾勾地看著琿方。


    琿方哼了一聲,說:“我諒你也不敢動。”然後走到食案邊,給自己的碗裏倒滿酒,又從一疊碗中拿出一個,也倒滿酒,雙手舉著兩個碗走到那人旁邊,說:“我看你的身手還算不錯,算得上一條漢子。可是你整日隻是跟著衛尉卿竇吉那個廢物,能練出什麽好功夫?!來,你先喝了這一碗酒。”說完,竟然兀自先仰起頭喝光了。


    那人不明所以,哆哆嗦嗦地接過酒碗,卻是不敢動彈。


    琿方看著那人的眼睛,說:“南宮衛士被竇吉那廝帶的,現在膽小的連碗酒也不敢喝了麽?竇吉果然是個廢物,把你們一個一個練的,連個女人也不如!哼!枉我還覺得你是一個壯士!”


    那人被這麽激了一下,兩眼一瞪,雙手舉起碗,一飲而盡。


    琿方冷笑了一下,說:“這還像點樣子。”說完又拿起食案上的酒壇子,給那人和自己又倒滿了酒。


    如此這般,琿方與那人一口氣連喝了三碗酒。


    那人臉色都已經紅透了,可琿方還是絲毫沒有變化。


    琿方舉起酒壇,狠狠摔到了地上,然後對著那人說:“我原本可以直接殺掉你。我知道,你們南宮衛士,別的本事沒有,誓死效忠這點子事還是很看重的。所以,我留著你也毫無用處。可是,我看你這猴崽子身手倒還可以,也有些剛性,合著我琿方的脾性。所以,我放你一條生路。再說,你這年紀,也是一家子的生計所係。我若殺掉你,就是斷了你家老小的生路了。我琿方雖然是在沙場上滾刀槍的人,可我卻不願這麽不明不白的殺人。你們幹的那些勾當,我當真是瞧不上。哼!你滾吧!就當今日沒有生過這些事。”


    那人完全傻眼了。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那人低垂下了頭,轉身往外走去。


    “慢!”琿方喊了一聲,那人警惕地轉過身來,看著琿方,做出了防禦的姿勢,琿方冷笑一聲,說:“我琿方既然說了放你走,就絕不會反悔。我想跟你說的是,你沒有完成殺掉融崖公子的差事,你迴去絕對是死路一條。你自己好生想一想,是不是這個理。你若是看得起琿方,就跟我到北陵郡國去,我差人將你家人一並接到北陵郡國,保你一家無虞。以你的身手和秉性,不出三年,我保你做到遊擊。這不比在聖都裏跟著竇吉那廝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好麽?”


    那人低著頭想了一會,然後抬起頭,跪在地上說:“左都侯所言句句屬實。卑職沒有做好差事,迴去必是死路一條。幸得左都侯不棄,別的卑職一概不求,隻求左都侯能夠將聖都裏卑職的老母妻兒接到北陵郡國,否則,他們在聖都裏也會被株連的。左都侯若能出手相救,卑職感激不盡,願為左都侯效犬馬之勞。”


    琿方上前扶起那人,說:“好!好!好!好壯士!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你。你跟著我,一起侍奉北陵郡王殿下,那才真是一代明主。我琿方不用你效什麽犬馬之勞。你們要殺的這個融崖公子,背負著天大的冤屈,可是你們的主子卻還派你們來刺殺他,真他媽的天理難容!我不要你做別的,就要你親口告訴融公子,你得到的是什麽命令,從誰那裏得到的命令!”


    那人毫不猶豫地向前趨了一步,單膝跪地道:“融公子,卑職與其他十四位蒙麵人,都是衛尉南宮衛士,陛下和雒淵概丞相指派我們來四方縣的山穀裏殺掉公子,然後將公子和那十個曹掾全部,全部燒掉,一絲痕跡也不留。”


    融崖驚地站了起來。


    琿方追問道:“他們可曾說過,為何要殺掉融崖公子?”


    那人搖頭道:“這個麽,卑職就不知了。陛下和雒丞相也未告知。”


    “那為何要燒掉融崖公子和十個曹掾?在哪裏燒?”


    “我們得到的指令是,一定要偽造成被山火燒掉的樣子。”


    “你可還有什麽其他要說的麽?”


    “其他的,卑職確實一概不知了。”


    “好。”琿方走出中帳,指著一張外一個軍士,說,“你過來!”


    那軍士幾步跑進了中帳,琿方指著跪在地上的人說:“把此人就安置在我的中帳,做我的親兵,直接跟我迴九原。你找幾個得力的人,去把此人在聖都的家人全都接到九原去,置房置地,好生安頓。如何接洽他的家人,你下去與他交接。務必辦好,不得有任何差池。”


    “喏!”


    那人跟著軍士下去了。


    融崖看得都呆了。他為此人所說的陛下和雒淵概丞相想要殺掉並燒掉自己的真相所震驚,更為左都侯琿方九轉迴環的收攏人心的手段所震驚。


    琿方大大咧咧地迴來,重新斟滿了兩碗酒,說:“融公子,卑職方才不恭敬了,請公子見諒。這些混賬南宮衛士,別的本事沒學會,跟著竇吉那個蠢豬倒是學到了死忠這一條。我若不用點手段,他就是死了也不會跟我們說出真相的。來,幹了!”琿方一飲而盡。


    融崖沒有飲酒,而是看著琿方說:“左都侯,我隻是不明白。陛下和雒丞相為何要如此待我?另外,方才左都侯說北陵郡王殿下早已料到我有此劫。隻是,北陵郡王殿下是如何料到的呢?”


    琿方說:“一言難盡啊,融公子。”琿方一拍食案,站了起來,道:“融公子,逄循中毒一案的真相,我在若盧詔獄裏已與你盡數說過了。今日就不再贅述了。陛下和丞相之所以要殺你,還要燒掉以毀滅證據,與此案是有直接關聯的。公子不要忘了,那毒是陛下、春佗、丞相他們密謀放到白玉盞裏的,而白玉盞是我們殿下專用的。所以,他們真正要殺的人,不是逄循,而是我們殿下。上天庇佑我們的殿下,幸虧公子從秋佗手裏接過白玉盞,這才使得秋佗未能催促我們殿下飲下毒茶,當然也就讓陛下和丞相他們的陰謀落了空,但事情已經出了,所以他們索性就將公子當成了替死鬼。為此,陛下和丞相他們對你深恨不已,但又不能明說,隻能派人秘密地處決了公子,以此來解他們的心頭之恨。至於為什麽要毒殺我們殿下,那就十分複雜了。公子,你可知道,陛下是如何繼位的麽?”


    融崖想了想說:“我記得詔書上說,隆武大帝臨終前指定由陛下繼位。”


    琿方冷笑了一下,說:“公子真是方正之人。公子可曾聽過史書上可有哪位皇帝讓弟弟繼位而不讓自己兒子繼位的?”


    “我見識有限,但史書記載的兄終弟及的先例,也還是有的呀。”


    “兄終弟及確實是有的,但那是在皇帝沒有親生兒子情形之下的無奈之舉。公子是熟讀史書的,您想一想,哪一次兄終弟及不是帶來無盡的紛爭和糾葛,曆朝曆代因為兄終弟及而一蹶不振、最終覆亡的例子還少麽?隆武大帝是何人啊,他可是前無古人的聖主,怎會犯這樣的錯誤呢?而且太子的賢德天下人人皆知,陛下此前的庸碌惡名更是天下人人皆知,隆武大帝怎會越過威望素著的賢良太子,指定一位沉迷聲色的庸王繼位呢?”


    “那,那他是如何繼位的?”融崖警覺到,自己沒有稱唿皇帝為“陛下”,而是直接稱唿為“他”。這在此前,是完全無法想象的無禮舉動。


    琿方義憤填膺了,道:“哼!他是糾集一些宗親和內侍動宮廷政變,毒殺了隆武大帝,篡奪而來的皇位。”


    “啊?!”


    “他毒殺隆武大帝的全過程,我們殿下都有與聞,隻是苦於勢單力薄,又被他和雒淵概嚴密監視控製,所以無能為力,隻能從眾。”琿方喝了一口酒接著說:“我們殿下是他的親哥哥,對他的心性和為人最了解。公子被改判流放之後,我們殿下就預計到,他為人陰鷙歹毒、睚眥必報,他毒殺我們殿下的大計被你無端攪黃,而且陰差陽錯沒有能夠將你明正典刑,心中的憤懣和怨恨無以複加,必會遣人將你秘密殺害。於是,我們殿下這才遣我帶著一隊軍士秘密暗中保護公子。我當時還覺得殿下可能是過慮了。萬萬沒想到,真的被我們殿下料中了。哎!”


    融崖心裏瞬間堆滿了憤恨。一是憤恨逄圖攸如此滅絕人倫,竟為了奪取皇位毒殺自己的親兄長;二是憤恨逄圖攸如此顛倒黑白,竟為了心中不快就置自己於死地;三是憤恨逄圖攸如此顢頇卑劣,大喪期間臨幸雲姬,並將雲姬封為娙娥,使得自己和雲姬從此再無機會相聚。


    多重的憤恨讓融崖的臉漲紅起來。


    琿方接著說:“公子。恕卑職說一句不該說的。公子雖然逃過了眼前一劫,但此生再無活路。陛下但凡起了殺你之心,早晚都是要實現的。而且,如果他知道公子逃得一命,絕不會善罷甘休,要麽再次設圈套讓公子鑽進去,之後再給公子明正典刑,要麽繼續派出軍士追殺公子。總之,任誰也救不了公子,而且,到時候,公子的家人可能都會吃掛落。”


    融崖道:“請左都侯指點!”


    “融公子客氣了。我們殿下的意思,公子如果想要求一條活路,保證家人免受牽連,隻能此次將計就計,顯示自己已經死在了路上,然後隱姓埋名生存下去。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們殿下還說了,願意公子到北陵郡國來,以公子的才華,北陵郡王必不會虧待公子。當今陛下得位不正,早晚都會惹得天怒人怨,到時候,北陵郡王舉起義旗,天下必群起相應,到時候,公子的大仇方能得報,公子的真實身份也才能重新恢複。公子意下如何?”


    融崖被說動了,出於對逄圖攸無比的憎恨和厭惡,以及出於對於北陵郡王的天然好感,融崖決定接受琿方的建議。


    融崖雙手抱拳,道:“左都侯,崖何德何能,能夠得到郡王殿下和左都侯的厚愛。左都侯方才所言甚是,崖深以為然。除此之外,崖別無生路。北陵郡王殿下能夠收留崖,崖感激不盡。如北陵郡王不棄,崖願追隨北陵郡王殿下麾下,為殿下伸張正義略盡綿薄之力。”


    琿方興奮地滿臉泛著紅光,雙手扶著融崖的手臂,說:“好。好。好。公子一世英豪,果然是果敢決斷之人。不瞞公子,我們殿下早就看上了公子的英豪之氣。曾多次與卑職說過,融公子龍驤虎步、器宇闊朗,有大貴之相,日後必有一番大功業。既然公子不嫌棄北陵苦寒,我們即刻啟程,返迴九原,覲見殿下。屆時,我們殿下自有安排。”


    融崖說:“崖悉聽左都侯安排。”


    琿方走出中帳,叫進來了一個軍士,吩咐道:“將帶來的幾個曹掾全部射殺,然後扔進山穀,一把火燒掉。”


    融崖大感驚訝,忙上前說:“左都侯,牛卒史他們並無過錯,一路上對崖也頗為照料,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琿方堅定地說:“公子莫管此事。這幾個曹掾已經認出了我們是北陵郡王麾下的軍士,如果迴到聖都,必然會將此事告知陛下和雒淵概,到時候,我們就都麻煩了。隻有殺掉並燒毀,才能渡過此關。不僅如此,其他十幾位逃走的蒙麵南宮衛士,我也著人前去捉拿了,捉住後全部弄到四方縣山穀中燒死,場麵麽,就做成是山火失去控製、把他們自己也都燒死了的樣子。”琿方對著進來的軍士說:“你去辦理此事。辦完後,我們連夜啟程,返迴九原。”


    “喏!”那軍士下去了。


    融崖覺得琿方如此處置實在太過殘忍,但覺得琿方所說又確在理,因此緘默不語了。


    第二日,琿方帶著融崖和一個小隊出了。


    “公子,我們順道去趟雲頂雪山。雲頂雪山上有一種特殊的菊花,叫雲頂雪菊,我們殿下用這雲頂雪菊的蕊製茶,名字叫‘雪蕊’。現下正是雲頂雪菊盛開的季節。殿下囑咐卑職順道去采摘這些雲頂雪菊的蕊。”


    “好的。殿下真是好雅興。”融崖說。


    “咱們殿下雅興的地方可多著呢。哈哈哈。”


    琿方帶著這隊人馬折向西北方向,朝著雲頂雪山,出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照聖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象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象持並收藏大照聖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