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砂挑了挑眉,半真半假的戲謔笑道:“我可沒有你這麽闊氣,走了魔界一趟,花光了銀子,我總得找個吃飯的營生罷,這不就歪打正著的進了武德司,然後又歪打正著的當了正使。”


    這套鬼話,雷奕明是半個字也不信的,可他素來都是個敦厚而天真的實心眼兒,直來直去,有甚麽就說甚麽,根本不會用輕描淡寫的嬉笑之語,來掩飾關切與憂心。


    雷奕明緊緊抿唇,敦厚的臉上寫滿了心事重重,低低歎了口氣:“你全須全尾的迴來就好,以後,你有甚麽打算。”


    夜風輕輕掠過,淡淡的酒香在庭前氤氳,頗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旖旎。


    望月砂有那麽一瞬間的黯然,轉瞬卻又滿臉輕鬆的戲謔笑道:“還能怎麽打算,如今我這陛下寵臣,武德司正使還沒坐熱乎呢,且先坐著看罷。”


    雷奕明與望月砂是密友,這一個密字便道盡了世間所有,望月砂經曆過的殘酷兇狠的黑暗,雷奕明都相伴在側;望月砂深藏著的遍體鱗傷的絕望,雷奕明都感同身受,因為一路同行過,所以諒解並接受他所做的一切選擇,進而憂心安危與性命。


    庭前一時之寂然了下來,兩個人驀然沒了甚麽話,蕭瑟的山風掀的衣袂翩躚,窸窣輕響。


    雷奕明想了又想,眉心微曲,憂心不減:“王家之事,你有甚麽打算。”


    望月砂的神情驀然暗了下去,哀戚低語:“爹娘的仇,我忘不了,如今我勢單力薄,隻能暫且蟄伏,等待時機。”


    雷奕明拍了拍望月砂的肩頭,百感交集的搖了搖頭:“王伯父和伯母的仇自然要報,可我想,他們更想讓你好好活下去。”


    父母之仇,滅門之恨,這一樁樁一件件皆是錐心之痛,望月砂握緊了手中的杯盞,杯中一汪淺碧色的酒水漣漪乍起,他的神情一派淒然,眼眸含淚:“我已拚盡全力不讓自己活在仇恨中,隻是,這仇恨滔天,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雷奕明驟然心痛,世事就是這般殘酷無常,熟悉或陌生的那些人,一夜之間都離去了,從前行雲流水的日子,一夕之間都破碎了,望月砂被迫接受了這些猝不及防的變故,既是被迫,便有滿腔子的不甘和蓄勢待發的反抗,他攥緊了望月砂的肩頭,言語篤定的勸慰道:“望月砂,不管你要做甚麽,我都在,都支持你。”


    望月砂臉色一白,偏著頭苦澀輕笑:“若我,做有違道義之事呢。”


    雷奕明篤定的搖了搖頭,滿口苦澀:“不會的,我會一直看著你的。”


    這才是摯友,不離不棄,永遠像一束光,照進心有裂痕的地方。


    望月砂怔了片刻,陡然輕鬆的戲謔一笑:“瞧把你嚇的,我頂多騙點大戶人家的錢,惹不出大亂子的。”


    雷奕明心事重重的一笑,沉凝片刻,鄭重其事的舉杯叮嚀:“如今,你去了奸佞身邊,我猜得到你想做甚麽,可是你沒有修為,手無縛雞之力,一旦露出個首尾來,伯父和伯母的仇,就再沒有指望了,望月砂,無論你要做甚麽,我都隻有一句,保重自身,才能圖的來日。”


    望月砂微微抿唇,神情動容的輕輕點頭:“好。”


    滿天星辰做燈,似水月色為伴,兩個人慢悠悠的飲酒說話,憶往昔說如今論將來,不知不覺已是夜半時分,雷奕明見望月砂又提起酒壺斟酒,忙伸手按住了他,溫厚笑道:“別喝了,你明兒一早還要迴雲中城複旨,喝多了耽誤差事。”


    望月砂有些醉意,摸著下頜嘿嘿一笑:“好,聽你的,不喝了。”他搖搖晃晃的起身,抬手搭在雷奕明的肩頭上,晃著腦袋笑道:“不過今夜我就在你屋裏歇下了,酒可以不喝了,秉燭夜談總沒大礙的罷。”


    說著話的功夫,望月砂便酒意上頭,站也站不住了,扒著雷奕明的肩頭直往下溜,也不知是真的醉了,還是為了賴在雷奕明屋裏,故意裝醉。


    雷奕明可沒那麽多心眼兒,隻覺得望月砂是借酒澆愁,才會喝得這樣醉,他忙伸手扶住望月砂,一邊吩咐人收拾桌案上的殘羹冷炙,一邊半扶半拖的,將他拖進了房中。


    次日晨起,武德司正使望月砂帶著一行人離開了太白山,他們走後不久,天一宗便山門緊閉,禁製全開,進出皆需禁製令牌,各峰弟子都被約束在了本峰,沒有首座之命,任何人不得隨意前往其他諸峰。


    天一宗弟子對這些突如其來的嚴苛宗規,並沒有太多的驚異之色和抗拒之心,畢竟七星圖落在了自家宗門手中,偌大的太白山脈總有疏漏之處,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不看管的嚴一些,如何能攔得住那麽多虎視眈眈惦記著的賊。


    無形之中,整個天一宗的氣氛變得凝重肅然,肅殺之意在山間迴旋,懶散慣了的弟子們也隨之多了幾分警醒,看誰都像潛入宗內的奸細,當初天一殿前的血腥還未散盡,連入宗十年的細辛都成了通靈穀餘孽,這宗內入門隻短短數年的弟子,相互之間又了解多少呢。


    江蘺趁著幽深夜色,匆匆趕迴到天一宗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肅殺情景,他頓覺不妙,扔下包袱,抓著崖香想要問個清楚,可倒黴的是崖香所知也並不十分多,問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壞了,要壞事。”江蘺重重拍了下額頭,連招唿都沒跟江芒硝打一聲,便火急火燎的趕到融冰峰去找雷奕明,誰料卻撲了個空,連雷奕明的影子都沒看到。


    他不禁神情大變,一把揪住了雷奕明的小廝,瞪著鳳眼,發狂一般嚎叫:“他去哪了,去哪了,啊。”


    小廝從未見過這副模樣的江蘺,嚇得連退幾步,驚恐搖頭道:“弟子,弟子不知道啊,雷師兄出門的時候,並沒有與弟子留話他去了何處。”


    江蘺恍若沒頭的蒼蠅一般,心慌意亂的原地打轉兒,半晌過後,才又一把揪住小廝,神情凝重的叮囑道:“你記著,若是雷奕明迴來,一定要看住了他,不許他離開融冰峰半步,然後速來報我。”


    小廝被江蘺這副瘋癲模樣嚇得夠嗆,忙躬身道:“喏,弟子記下了。”


    太乙殿位於天一殿後側,不比天一殿高大巍峨,也沒有那般的富麗輝煌,但太乙殿前殿為祭祀所用,修的莊嚴肅穆,而後殿則為太上長老雲軸子所居之所,素來簡明閑適,且因礙於雲軸子的威名,罕有弟子踏足此地。


    夜色中的太乙殿與往日並無不同,薄薄的月色落在殿門處,給殿外的白玉台階染了淡淡的青色,偶有風過,一痕一痕的影兒如同水波暗紋,無聲的漫上石階。


    立在殿門處相望,隻見大殿沉靜深邃,燭火幽幽暗暗,安靜的有些詭異。


    一個漆黑如墨的身影掠過樹梢,將暗沉沉的夜色攪得粉碎,像一隻靈巧的夜鶯,無聲無息的逼近太乙殿的殿門。


    此人通體黑衣,頭戴黑色兜帽,臉上罩著黑色麵巾,捂得嚴嚴實實,雖然瞧不出模樣來,但看其柳葉眉水杏眼,削肩纖腰的模樣,十足十是個姑娘家,隻見她身影如風,沒有掀起半點漣漪的闖進殿內。


    而就在她進入殿中的轉瞬,殿中發出極輕微的嗡鳴聲,隨著她落在地上的輕巧步伐,墁地的金磚上呈現出一枚枚閃著幽弱金光的符文。


    她極為機警,在頭一枚符文閃現之時,便已察覺到了異常,心知已入了陷阱,雖神情大變,但轉瞬便穩住了心神,絲毫不亂的轉身就走。


    “既然來了,不喝杯茶就走,這可不是老夫的待客之道。”話音未落,噗噗噗幾聲輕響,幽暗的大殿驀然間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兩道纖長的暗影烙在地上,搖曳不定。


    隨即“嗖”的一聲輕響,一隻素白杯盞破空而出,帶著銀白色的漣漪,直衝黑衣姑娘背心而去。


    隻見黑衣姑娘身形陡轉,不慌不忙的側身躲避。


    而杯盞光華一斂,擦著黑衣姑娘的肩頭而過,一陣疾風隨之掠過她的周身,掀落黑色兜帽,露出如雲發髻,柳眉杏眸格外嬌豔,臉上雖黑色麵巾圍著,看不清楚模樣,但仍能看出豔若牡丹的華貴,赫然正是萬毒宗的四姑娘海芋。


    “原來是個姑娘。”嗬嗬的冷笑隨即在殿中迴旋,笑聲如雷,餘音嫋嫋,隻見虛空中一陣漣漪,雷丸不知從何處現身而出,身形詭異的閃動了幾下,便橫在了殿門處,敦厚的五短身材如一座黑黝黝的小山,攔住了海芋的去路。


    雷丸身為江湖中的前輩,從未見過海芋這樣的後輩,並不知道眼前之人的來曆,他隻知道要攔住她,要捉活的,用她誘出宗內的奸細。


    海芋也不知道此人正是雷奕明的父親,天一宗融冰峰的首座,她柳眉一擰,神情狠厲,踉蹌著退了一步,手腕輕晃,一截紫霄九連環叮當亂響,散發著刺目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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