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盛夏,剛下過一場大雨,街上的雨水還沒有完全退去,空氣中還殘留著些許土腥味。

    就在下大雨那天,財務部經理找我談了話,上一批固定資產登記的失誤讓他大發雷霆。工程部的空調怎麽能登到行政部那裏去呢,經理厲聲問到,然後說,你怎麽連基本的溝通能力和專業基礎都不具備,這裏是多少人想進都進不來的外企,可不是學校和慈善機構,當初要不是看你外語好,我也不會冒這麽大的風險招你這個財務新手過來。經理一雙鷹眼正義凜然地盯著我,要我表明一下態度。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不想參與任何辦公室裏的鬥爭,我的態度就是:什麽時候可以辦離職手續。經理沒有料到我這麽快就敗下陣來,仿佛自己也覺得無味,一下子士氣全消說你盡快吧。

    剛辦完離職手續走出公司的大門,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嘩嘩的,像是在鼓掌。我自己都數不清楚這是第幾次失業了,炒公司,被公司炒,我的生活就一直在這兩點之間跳來跳去。我已經麻木到不覺得這是羞恥,也從不對生活抱有任何希望,頹廢的無可救藥。

    不是下班的時間,往日擁擠得像沙丁罐頭一般的公交車上竟然也有了站立的空間,平日裏上班我幾乎都是踮起腳尖的。站在公交車裏,我的心終於輕鬆起來,悠閑地望著車窗外麵的風景和行人,不再為報表和該站在辦公室哪個陣營裏而傷腦筋。街上的行人個個行色匆匆,抱著袋子在雨中飛奔而過,濺起的水花比雨點還大。我暗笑:跑什麽?難道前麵沒有雨麽。下車後,我一路慢悠悠地淋著走迴家,當天夜裏就開始咳嗽,第二天已經發展成重感冒,兩個鼻孔像被橡皮塞子塞住一樣,喘不過氣來。

    中藥,西藥吃了一大堆,感冒還是不見好,我躺在床上無力的想著:此刻就算我病死都不會有人知道吧。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人過問我的,我感冒的第二天房東就急切地打電話過來,問我什麽時候交房租。我邊用紙巾擦著破了皮的鼻頭邊詫異道:上個月鄭經不是剛交了三個月的房租嗎?怎麽又交。當初我們就是怕了房東每個月的奪命追魂call,才決定一次交清三個月的房租,換兩個月的耳根清淨的。

    “上星期你男朋友鄭經來找我,說是急用,拿走了兩個月的房租,還說以後仍是按月交,怎麽,他沒跟你說嗎?”房東有些著急,生怕我賴賬。

    我應了一聲,說那過幾天給你。房東問過幾天是幾天啊。我向他明確了幾月幾號幾時交租後,房東才終於掛斷了電話。

    我大唿一口氣倒在床上,嗬嗬笑了起來,不愧是上海人,剛分手就把房租要迴去了。

    我想鄭經一定很後悔和我在北京的這一段時間,白白投資了那麽多時間和金錢。當初他跟我來北京,可是滿懷著對未來的希望的。我媽有一套房子,我爸有一套房子,我媽在做生意,我爸是某局領導,我自己樣貌學曆也不算差,做個北京女婿該是多麽舒服自在的事情,不用為了房子和事業每日拚的焦頭爛額,如今全球經濟危機,世道又不好。

    不過他卻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父母早已離婚,各自有了家庭孩子,他們的房子財產統統與我無關。基本上,我和父親母親是三個獨立的個體,畢業後,我們之間的唯一聯係就僅僅是那條看不見摸不著的血緣關係。我已22歲,不會再向他們伸手要錢了,更不會求他們為我辦任何事情。對我這樣的家庭關係,鄭經很失望。

    我們不適合,還是分手吧,上個星期,鄭經這樣對我說。沒用再刨根問底,生活中的蛛絲馬跡我怎麽會感覺不到,自小在各個親戚家借住,早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領。第二天鄭經下班迴來,我就已經把他的東西打包好放在門口了。我沒有吵鬧,也流不出眼淚,簡直冷靜的出奇。鄭經倒是有些吃驚,說這麽快就把我掃地出門了?他在北京還有同學朋友,不至於無處可去,要分就分的幹脆利落,徹徹底底,不要拖泥帶水。

    吃過藥了,還是昏昏沉沉的,腦袋裏像塞了石頭,把所有的棉被蓋上,還是會覺得冷。

    手機響了——

    “喂,”我的頭有千斤重,話剛一出口,馬上就體會到什麽叫做氣若遊絲。

    “還聽得出來我是誰嗎?嗬嗬,我要迴上海了。”

    我當然聽得出來你是誰,在一起兩年多,你上個星期剛把我甩了,我能不知道你是誰嗎。

    “鄭經。”我的平靜出乎我的意料。

    “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你最近怎麽樣,還好嗎?”我從鄭經的語氣裏感受到隱約的失望,他大概以為我接到他的電話會感激涕零吧。我在感情裏的全力以赴讓他常常過於高估自己。就像他曾經問我,如果有女生搶走他,我會不會不擇手段地再把他奪迴來。

    他太不了解自己,更不了解我。

    “很好,有事?”我喉嚨裏像著了火一樣又幹又痛,不想多說一個字,可是水壺裏的水早喝完了,我甚至沒用力氣起身再去燒一壺。

    “你怎麽情緒這麽低落,還沒有走出來嗎?我馬上要去上海了,飛機晚點,估計兩個小時後起飛,你現在來機場見我還來得及哦,我以後可能都不迴北京了,嗬嗬。”鄭同學說的既誠懇又善良,他好像覺得我沒有他就活不下去了,於是大發善心,臨走前兩小時通知我趕緊去見我生命中的救世主。

    “嗬嗬,一路順風。”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迅速把手機摁掉,生怕晚一秒鍾就會吐到床上。我是病人,我可沒用力氣洗床單。

    沒多會,鄭經發過來一條短信:還在生我的氣嗎?我笑著刪除,把手機扔到一邊。這個男人難道忘了一個星期之前,他是怎麽殘忍地羅列出我的種種缺點,嚴厲地批判我,然後以不耽誤彼此為名毅然決然地提出分手的嗎。他現在隻是個陌生人,我為什麽要和他生氣。

    搖搖晃晃地起床,燒水,順便打開電視機。

    電視上正在播放明星走紅地毯的畫麵,那些公主王子們一個個衣著華麗鮮亮奪目,緩緩地走在紅毯上,優雅地向著歡唿的人群微微揮手,心安理得地接受粉絲們的歡唿和朝拜。他們來到這世界上好像就隻是為了享受人間的美好和歡愉:富足,美貌,聲望,無盡的寵愛,看遍各地的美景,嚐盡世間的美味。

    “接下來出場的是本年度內地最受歡迎女歌手蘇瑞,蘇瑞今天看起來還是那麽帥氣瀟灑,一身金色的西裝禮服相當搶眼,現在她正向我們的紅毯緩緩走來。”主持人一提到蘇瑞,人群就像失控了一般,粉絲們瘋狂地喊著她的名字,一個個哭著叫著喊著,激動得像是要瘋掉。

    又是蘇瑞。電視廣告裏有她,巴士車身上有她,超市的商品包裝上有她,就連我窗外的巨幅海報都是她。

    我和她“見麵”的次數比誰都多。

    每天清晨拉開窗簾,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海報中的蘇瑞:白色的小西裝,柔軟細碎的巧克力色短發,身材修長,氣質瀟灑,旋轉中,手中的香氛沐浴乳引來無數粉色的桃心和各色的玫瑰花瓣上下紛飛,旁邊大大粉藍色的字體“愛你,如夢,夢幻般美好的沐浴體驗”的廣告語沐浴在陽光中閃閃發亮。

    我並不討厭蘇瑞,甚至有些欣賞她,相同的年紀,她可以做到太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隻是覺得一切都肅然無味。關掉電視,吃藥,上床。

    我要趕快養好病去找工作,我的房東可不是慈善機構,他不會因為我失戀又失業而少要我一毛錢的房租。

    一個月了,我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倒黴是沒有盡頭的,生活永遠可以比你想象的更加慘烈一點。上次交完房租後,我已經所剩無幾了。

    期間,偶有朋友打電話過來,問我最近過得怎麽樣,我當然要迴答說很好。沒有人真的想要一個答案,不好能怎樣,誰也不能替你解決問題。如果同情和憐憫能夠帶來實質性的幫助,我寧願捧著手機天天訴苦。何況,在人世中掙紮,誰不可憐,誰有時間聽別人哭訴,自己還有一堆委屈沒處說呢。所以,千萬不要讓別人可憐自己,你活得漂亮點,自然有人為你錦上添花。

    房間裏已經沒有任何鄭經的東西,卻還殘留著他的氣味,有時候半夜去冰箱拿可樂,還會想起他說,半夜喝可樂容易發胖,女孩子要喝牛奶才健康,對皮膚也好。他真是一個對生活一絲不苟的人,唯一的失誤就是認識了我。

    是我的外表欺騙了他,從一開始他就誤會了我。他隻看到了我在圖書館安靜的讀書,紮著馬尾在清晨的操場上一圈一圈跑步,他隻看到了我對每一個熟悉的人點頭微笑,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為陽台上的綠植澆水。但他從來不曾發現我在的宿舍的樓頂大口大口地喝酒,在深夜的小樹林裏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他隻看到了表麵的寧靜,沒有看到瘋狂的暗湧。

    最讓他吃驚的一次,是剛到北京時,參加他和朋友的party。在飯桌上,鄭經不停地向他的朋友誇讚我,說我是難得的淑女,每天都把家裏收拾的幹幹淨淨,煮的菜比飯店的還好吃,能夠和我在一起真是三生有幸。其他人或真或假的附和著,說你真是好福氣。鄭經接著又以極其委婉的方式向他的朋友們介紹了我的父母,說大家同在北京,以後要互通有無,一起闖出番事業。說這話時,鄭經親昵地摟著我的肩。我默默看著他們,一言不發,沒人發現我嘴邊的冷笑。

    晚飯後,這群人都沒有就此散開的意思,一行人又轉戰到了ktv。我窩在角落裏吃著爆米花,鄭經滿臉堆笑地過來說,快去唱歌,都給你點好了。他的朋友們也起著哄,說快點來一首,你都坐在那裏好半天了,一首都不唱可不行。我放下爆米花,拿起桌上的啤酒猛喝一口,說,好,看我的。包廂裏的人全體目瞪口呆。

    鄭經給我點的全是一些梁靜茹的歌,甜美柔軟,他覺得那比較適合我。全部刪掉,我點了一首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誰也沒想到我會唱這種頹廢中帶些瘋狂和神經質的歌,它和我的粉色蛋糕裙太不相稱。幾個男人笑著對鄭經說,這就是你所說的淑女嗎?偷眼瞄去,鄭經的臉都要綠了。很好。

    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鄭經就已經發現我和他的不和諧吧。

    不過不重要了,鄭經已經是過去式,真正令我心焦的是工作,它決定了我的尊嚴和生活質量。

    六月,外麵的天空已經昏黃一片,樹葉全部無精打采地搭籠著腦袋,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奮力嘶吼著,沒有一絲風,一切都讓人覺得心煩。今天是桑拿天,我轉了三趟車,在人才市場白白跑了一天,一迴到家就像渾身散架一樣,倒在床上再也起不來。

    月光透過玻璃灑進來,我聽到了肚子咕咕叫的聲音,於是從床上掙紮著站起來,給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麵,窩上最後一顆雞蛋。

    自從離職那天淋雨後,這一個月來就一直在生病,稍微好一些時,洗個澡吹點風又加重了,反反複複,不得安寧。

    咳嗽,流鼻涕折騰了一晚上,終於在淩晨時分合上雙眼。但睡得十分辛苦,總是在做夢,夢見自己好像沉到了幽深的湖底,四周冰冷壓抑,妖嬈的水草在身邊飄來飄去,抓不住任何東西,所有的掙紮都隻是徒勞。

    身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我心知是在做夢,努力地想要使自己醒來,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摸索著枕頭底下的手機,頭昏腦脹中,表姐康南中氣十足的咆哮聲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你死了!打這麽多遍電話都不接,你要手機幹嘛使得啊!?”

    “好了,大姐,有什麽事情說吧。”我始終閉著眼睛,還沒有從夢中的恐慌中恢複過來,身體也因為生病而變得軟弱無力。

    “你別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有正經事要跟你說!你現在住的房子啊,房東要收迴,現在工資降了,可是房價漲了啊。原先是看在我的麵子上,這麽個一居室的房子才收你四百塊錢,同樣的房子別人收一千五的都有呢,你說讓人家怎麽再租給你!人家都跟我說了,要把這房子賣掉,不租了!你趕緊找房子吧!”我心中詫異,莫非房東知道了我失業的消息,怕我交不上房租,要把我盡快清理出戶?這麽一緊張,猛地睜開了雙眼,頭腦也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說吧,他要漲多少。”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緒,我確定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失業的事情,為了找工作,每天依舊是早出晚歸,不可能被鄰居察覺,也隻有這個原因了。

    “八百,”表姐的聲音一下子塌了下來,接著又說“我這也是沒辦法,好說歹說,人家才答應繼續租給你,這已經是看在我的麵子上了,你出去問問,現在四百塊錢連地下室都租不到,你剛畢業還能住這樣好的樓房,真該知足了,八百塊錢不算貴,這要不是人家和我是同事,誰會這麽便宜租給你。”

    “好說歹說?他不是要賣嗎?”我故意笑著問,當場揭穿別人的謊言,看別人出糗,是我的愛好之一。

    “你愛租不租!自己跟房東談吧!”表姐惱羞成怒,說完就立刻掛斷了手機。

    錢,又是錢,我的生活總是離不開為錢發愁。

    用手抹去額頭的汗珠,自身下的條紋床單傳來濡濕的熱氣,我渾身都在出汗,一定是天氣熱又在夢中受到驚嚇的緣故。夏日的太陽已經透過窗欞斑駁的玻璃窗,明晃晃的曬進房間裏來了,令人窒息的炙熱和黏膩的汗水讓我幾欲想打開放在床頭茶幾上的小電扇,但是又忍住了,這麽一吹,感冒又好不了了。

    不能吹風,隻能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窗台上的死不了映著太陽開得正旺,紅的,黃的,粉的,在翠綠的枝葉中間探出腦袋來,一派生機勃勃。這是房間內唯一有生氣的東西,這個有些破舊的小一居按說不算大,擺上電視機、床和衣櫃後,卻仍顯得空蕩蕩的,有些發黃的牆壁和陳舊的家具使房間散發著一種腐朽的氣息,鄭經走後更顯得死氣沉沉的,畢竟不是家,我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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