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姚表走後,小僧送來晚飯。道衍和沈若寥麵對麵坐下,一同進食,又叫了一壺綠茶。


    道衍為二人斟滿茶,舉起茶杯,望著沈若寥,微笑道:


    “沈將軍還記得,四年前,老衲曾與你在這寺中對飲香茗,將軍可還記得所飲何茶?”


    沈若寥道:“是王爺所賜貢品龍井。”


    道衍頷首道:“這茶依然還是同樣的茶,人卻已經有了如此天淵之別。”


    沈若寥驚訝地笑道:“大師將一服茶葉留了四年?”


    道衍笑道:“怎麽可能;是王爺不斷有賞賜而已。”


    沈若寥傷感地笑道:“那時候,大師還稱我為少俠。現在,卻稱我為將軍。無奈我卻是敵軍之將,敗軍之將。”


    道衍道:“那時候,沈少俠還在為了過去耿耿於懷;今天,卻在為了將來憂國憂民。無奈天下之事,任你鞠躬盡瘁、嘔心瀝血,也往往事與願違。”


    沈若寥平靜地說道:“正如大師告訴瞻基的,我既已認輸,便也服輸。一切終有天命,若寥向來認命。”


    道衍道:“可是,老衲一直以為,沈將軍從一開始,就和老衲、袁廷玉意見一致,認為燕王是天命所歸?”


    道衍眉頭微蹙,目光中有幾分謹慎,幾分期待,幾分迷惘。


    沈若寥低下頭去:“大師在問我背叛燕王的原因?我不能說。”


    道衍深沉地望著他:“將軍何不說,是為明君臣大義,天地正氣?朝廷正道,將軍既然行得,又有何可懼?”


    沈若寥捂住額頭:“我想這麽說;我想過,以此為借口,冠冕堂皇。<>可是我撒不了這個謊,即便說出口,底氣不足,想必大師也不信。我隻好不說。”


    道衍更加惘然。“將軍效命天子,非為求富貴,又非為求正道——將軍難道與燕王有仇?”


    沈若寥搖了搖頭,苦笑道:“大師,您就別逼我了。姚大人已經逼過我,我真的不能說。我與燕王無怨無仇,我一開始如何敬愛他,到如今也分毫未減過。我付出了太多努力,放棄了太多東西,一旦我說出口,一切都前功盡棄。”


    “非為富貴,非為正氣,非為冤仇;一旦說出口,一切前功盡棄;唉——”道衍歎了口氣。“若寥,不管究竟是什麽,你走的是一條死路。你或許又把燕王想得過於高大神聖了。他說到底,還是一個血肉之人。”


    沈若寥輕輕道:“我明白;正因為明白,我才要這樣做。”


    “你自己怎麽辦?”道衍問道,“不管你究竟為了什麽原因,老衲可以感覺到,那個原因裏,沒有一絲一毫自我的成分。人想法無私容易,追求無私也不難,難的是完全放棄自己,忘卻自己。說白了,那不是人做的事。我們作為個體而存活,沒有人可以完全不想自己;老衲說這些,並非道義判斷,隻是實事求是。你做不到的,堅持這樣走下去,沒有出路,你恐怕根本走不到自己追求的那個盡頭。你內心的苦難會越來越深,負擔越來越重,也許現在你的信念還足夠強大,但是漸漸地這點信念也會崩潰,因為他首先脫離實際。到那時候,你又該怎麽辦?”


    沈若寥寂靜如初;仿佛道衍所言,他早已想過。他答道:


    “我想一切分人。為自己考慮,我並不反對。就連燕王起兵,說到底也是為他自己;對我來說,這都無所謂。但是天下人都可以為自己,唯獨我沒有這個資格。或許從我出生那一刻起,一切便已如此注定。曾經,十幾年來,我也一直在努力爭取這個資格,我希望可以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而付出努力,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否定。最終一個人出現在我生命中,改變了這一切,他讓我有理想,有希望,他讓我有價值,有了這個資格,他讓我明白可能。<>但是這些真正到來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有多微不足道,我自己是多麽渺茫的一個概念,我自己甚至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不是我理想中的一部分;他給我的所有好處,在我自身之上的那部分,正是我最不稀罕的。人生隻有寥寥幾十年,你若追求的是家庭、地位、財富,或者隨便什麽別的,你便為自己,隻要得到的是你想要的,這一生就算圓滿。若追求的不是這些,若追求的東西,與自己無關,與這世上的任何個體也無關,我又何必浪費生命去寵愛自己,知道我明明並不在乎?——其實,如果大師一定要這麽說的話,我也是為了自己,為我自己的追求,隻不過追求中沒有我而已。”dudu1();


    道衍沉思片刻。


    “你說的那個人,是燕王?”


    沈若寥真誠地望著他:“這世上還能有誰?”


    道衍深深歎了口氣。


    “若寥,你知道老衲最害怕的是什麽嗎?”


    沈若寥搖了搖頭,淺淺一笑。“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讓大師害怕的事。”


    道衍苦笑道:“你手刃張世美,難道事後就不曾做過惡夢?敢作敢為並不等於不害怕。”


    沈若寥憂鬱地笑道:“大師,我還有什麽秘密是您不知道的?我看就連我死不肯說的這點兒原因,您其實也已經看透了。”


    道衍搖頭道:“老衲看得透本質,然而看不透表象。你背叛燕王,理由究竟是何,你說也罷,不說也罷,老衲知道其本質,所以也不在乎其表象。然而王爺並不知道這本質。恐怕他即便知道了表象,表象未必能好到讓他息怒,讓他理解你。所以,老衲最害怕的不是你怎樣,而是王爺會怎麽樣。因為你對可能的後果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並不打算逃避。然而王爺其實並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他會對你做些什麽,無論什麽,都是覆水難收。日後他終將有明白的一天,而那個時候,一切都已經無可挽迴,無可彌補,王爺又該怎麽辦?”


    沈若寥有些驚詫地望著道衍,漸漸開始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道衍見他震驚不語,低聲又說道:


    “若寥,王爺一生為人慷慨坦蕩,即便是大開殺戒,倒行逆施之事,也是始終明明白白,從來也毫無遺憾。唯獨你——你和你的這個追求,這個理由,很可能會讓他最終痛心疾首,悔恨終生。”


    沈若寥輕輕問道:“這是不是就是袁先生明升生酒樓中所未言之事?”


    道衍微微一愣:“袁先生明升生酒樓中所未言之事?”


    沈若寥道:“袁先生在明升生酒樓為王爺卜得乾卦,解說其義,從初九說到九五,唯獨未言九六。大師也在場。”


    道衍記起來了。


    “九六,亢龍有悔。”道衍大師喃喃念出這一句來,隻覺得心頭大震。


    沈若寥笑了,這個笑容卻無比晴朗欣悅,無比堅定從容。自從他三月十七日上迴了北平,道衍還是頭一次,見到他這樣的笑容;自從道衍四年前,第一次在這慶壽寺中見到沈若寥,他也不曾在記憶中找到過同樣的笑容。


    “若寥,你——”道衍驚駭地望著他,不由自主站起身來。


    沈若寥仰頭望著他:“我一直在琢磨袁先生明升生酒樓所言。我一直在擔心,王爺最終亢龍有悔,悔的到底是什麽。到後來,想得我越來越怕,無形中也促成我選擇背叛他,而效力於朝廷。我害怕是別的;害怕有任何別的事情,能讓亢龍有悔。如果隻是我一個人,王爺殺了我也好,隨便怎麽樣我也好,如果最終亢龍有悔隻是為了這個,那一切就都值了,我也知道自己沒有做錯,這條路我走對了。”


    道衍戰戰兢兢地望著沈若寥。他活了將近七十年,被袁珙定義為“嗜殺”的“異僧”,“劉秉忠流也”,輔佐燕王,治理北平,征戰疆場,從來沒有過如此戰戰兢兢的時候。仿佛昆侖深山之中,冰天雪地,天風凜冽,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而去,不覺幾百萬年的世外冰封。dudu2();


    頭一次,道衍大師開了口,隻有這四個顫巍巍的字出來:


    “阿彌陀佛……”


    許久,他鎮定下來,緩緩說道:


    “將軍,不管怎麽說,現在還不到時候。姚大人是對的,王爺此去入了京師,會發現京師有更多的事情等他處理,遠比戰場上要多得多。王爺若登了基,從此更不知何年月才能迴北平。將軍既在北平休養,王妃和世子又都敬重閣下,不如暫且將這些事情都忘懷,隻是好好珍惜這難得的自由和逍遙;至於王爺那裏,等到王爺下了旨,再想也不遲。”


    沈若寥看他轉著手中佛珠,笑道:“大師方才一番勸阻反而使我豁然開朗,疑懼冰釋,更堅定了若寥信念。此刻心中仿佛有了盞長明燈,又焉能再忘懷,把燈遮蓋?”


    道衍歎道:“人不能總處在憂慮之中,弓弦不能總處在緊繃狀態。有張有弛,方能持久。即便將軍不以自己為念,身為習武之人,必然也明白這樣的道理。何況將軍現在北平,遠離京師,遠離戰場,遠離王爺,你就是日夜緊張自己,又有何用,不如趁此機會,好好放鬆。”


    沈若寥道:“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但恐安逸下來,心誌毀喪,等到該緊張起來的時候,再想迴到現在的狀態,反而不能。大師好意,若寥心領了。我便是努力放鬆,無奈從小習慣養成,一時間也委實難以做到。”


    道衍想了想,又坐下來,慢慢說道:


    “若寥,老衲勸你放鬆,也不光是為你自己。老衲請你來慶壽寺住,給了你兩個原因。還有第三個原因。如果說,前兩個原因,是王妃和世子的,這第三個,則完全是老衲自己的。”


    沈若寥有些驚訝,疑惑地望著道衍。


    “請大師賜教。”


    道衍淡淡笑了。“自從你這次迴北平,老衲突然開始時常懷舊。老衲懷念四年前,初次見到沈少俠的情景,懷念你還在王爺身邊時的種種,一言一行,猶且曆曆在目。北平還是一樣的北平,沈若寥已不再是當年的沈若寥。老衲日夜癡念,而終不能釋懷。”


    沈若寥低聲道:“大師,北平其實也不再是當初的北平了。再說,佛門四大皆空,大師修行甚高,何必以此自苦呢。”


    道衍歎道:“我入佛門多年,至今仍癡迷這塵世中的種種俗事俗物。佛門清靜,老衲卻從來不想拿四大皆空當作逃避現實的借口。之所以留佐燕王左右,正因如此。凡事聽緣分,凡人聽命運,老衲一生希望能以己之力,成就緣分,順治命運,幾十年下來,成敗不論,癡心不改。”


    沈若寥道:“大師高德;袁先生嵩山相麵之語,並無絲毫失言。”


    道衍笑道:“我非性嗜殺;但軍政國事往往如此,為了一個目標,有些人非殺不可,有些時候非殺不可。時局不因當局者嗜殺與否而改;然而隻有敢於下決心、為大局者才能最終成功。沈將軍曾經手刃張玉、譚淵,斬殺數萬燕軍俘虜而眼睛不眨一下,必定同意老衲說的話。”


    沈若寥輕輕歎了口氣。“大師,您方才說,第三個原因?”


    道衍沒有立刻迴答,卻詭異地一笑。


    “沈少俠少安毋躁;待老衲走後,便見分曉。”


    沈若寥不安地望著道衍詭異的笑容,心裏一絲困惑上來。沈少俠?待他走後?


    他有了一種莫名的預感。dudu3();


    茶喝光後,道衍繼續坐了少許,又為他切了切脈,然後才終於告辭離開。


    “時候不早了;沈將軍勞頓一天,就請休息吧。如有任何需要,侍候小僧就睡在隔壁,可隨時喚他。若一切無事,老衲明天早上再來探望。”


    沈若寥深深行了一拜:“大師如此關懷備至,若寥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道衍深邃地一笑:“將軍若不負老衲,就請珍愛自己,莫再強逆天性,自我摧殘。天下順則治,逆則亂。老衲隻願成就緣分,順治命運。阿彌陀佛。”


    他雙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沈若寥莫名驚詫地望著他。道衍卻不再說話,退出房去,把門帶上了。


    沈若寥轉過身去,背對房門,在桌邊重新坐下來,望著桌上安靜如止的一點燈火。


    他心裏平靜,空蕩蕩的平靜,一如這禪房,隻剩下等待和困惑。


    珍愛自己,莫要強逆天性,自我摧殘。


    莫非道衍大師,真的已經看透了他的心跡,他所有的終始,一切的緣由?


    他不在乎;亢龍有悔,悔的原來是他。他放心了,他感到莫名的鼓舞,他自下決心時起,從來沒有如此堅定過。這條路是對的,無論等待他的將是什麽,他已經看到盡頭的那一片繁榮昌盛,四海清寧。


    天下順則治,逆則亂……


    他卻又有些心慌;道衍大師是對的。順則治,逆則亂……他強要逆天,自己自不必說,天下卻又將如何呢?


    老衲隻願成就緣分,順治命運。


    成就緣分,順治命運……


    背後的禪房木門輕輕地打開又關上;一陣晚風吹過,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他深深地吸氣,不知不覺已沉醉。


    “有勞師父了,你也早休息吧。”他輕輕說道,並沒有迴頭,隻道是小僧又進來收拾桌子。


    “若寥,是我。”一個久違了的,無比親切熟悉的,又無比疏遠陌生的聲音在背後輕輕響了起來。


    沈若寥猛吃了一驚,轉過身來。


    “……香兒?!……”


    再一個瞬間,夜來香溫潤的雙唇已經熾熱地封住了他的口。--看門事件,看性感車模,看校花美女,看明星寫真請關注微信公眾號(美女島搜索meinvdao123按住3秒即可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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