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自從太液事件後,姚表便寸步不離守在沈若寥邊上,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讓他離開半步。朱高熾也在世子殿嚴加防範,根本不許朱高燧入殿。


    姚表的嘔心瀝血,終於讓沈若寥再次奇跡般地起死迴生。見他蘇醒後,姚表第一句話就是:“你小子命真大,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禍。”朱高熾讓世子妃按照姚表醫囑,專門調配沈若寥飲食。徐妃和常寧郡主每天都來探望。已經五歲的朱瞻基淘氣偷偷鑽到沈若寥房間裏玩耍了一個下午,朱高熾見沈若寥眉頭舒展,臉色晴朗,目光隻是追隨朱瞻基跑來跑去,便從此每天都放兒子去沈若寥麵前玩耍。


    徐妃和世子追問多次,究竟是誰加害於他,把他丟在地道裏的。沈若寥隻是堅持說,是他自己好奇,走進地道裏,迷失了方向,傷則是自己摔的。二人見他終不肯說,也隻得放棄。


    在姚表悉心嗬護下,沈若寥很快好了起來。半個月後,就已經基本上活動自如了。姚表自從三月十七日上迴了北平,到現在整整一個月了,不曾出過王宮半步。沈若寥至此,哀求他迴家看一看,並答應說自己絕對不會練功和亂跑,不會獨自行動。朱高熾和徐妃也表示一定會照顧好他,不再讓朱高燧靠近他半步,走到哪兒都會有可靠的人陪著。姚表看到沈若寥已經行走無礙,這才肯迴家呆一天。


    半天時間裏,沈若寥都和常寧郡主一起,帶著朱瞻基在世子殿玩耍,教小男孩認字。酉時,朱高熾迴到殿中來,抱起兒子,問道:


    “今天幹了些什麽啊?”


    朱瞻基一本正經地背誦道: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朱高熾微微一笑:“誰教你的?”


    “若寥姑父。”


    “哦。”朱高熾有些悵然若失。


    朱瞻基在父親懷裏踢騰著白白胖胖的小腿,一麵說道:


    “若寥姑父不讓我叫他姑父,說他不再是我姑父了。我問為什麽,若寥姑父說,因為秋兒姑姑也不再是姑姑了。”


    朱高熾皺了皺眉頭,道:“若寥姑父逗你呢。他當然是你姑父了,永遠都是。”


    “為什麽爺爺和二叔、三叔都說若寥姑父是叛徒?什麽是叛徒?”


    朱高熾有些鬱悶。他想了想,說道:“叛徒是壞人。你覺得,若寥姑父是壞人嗎?”


    朱瞻基用心想了想,有些困惑。


    “可是爺爺說——”


    “瞻基,你還小。大人之間的事,你不懂的。你喜歡若寥姑父嗎?”


    朱瞻基認真地說道:“那要看他究竟是不是壞人。二叔和三叔說,他跟爺爺作對。”


    朱高熾道:“你呢?你不是也經常跟爺爺作對?你惹的禍還少啊?忘了自己挨多少打了?”


    朱瞻基噘起嘴來,生氣了,把頭扭了過去,不再看父親。


    常寧郡主走上來,把朱瞻基抱到自己懷裏。


    “瞻基,走,咱們外麵玩去,爹爹又教訓人啦,咱們不理爹爹。”


    朱高熾好氣又好笑地望著妹妹:“你就寵他吧,把他寵壞為止,再寵成二弟和三弟的樣子。”


    常寧郡主埋怨道:“大哥,瞻基才五歲,你跟他說姐夫的事,能說得清楚嗎?還什麽大人之間的事,他不懂,你自己又真懂嗎?”


    朱高熾臉紅起來,解釋道:“是瞻基自己先說的,我能怎麽辦?你要是我,你又該怎麽答?”


    “推給娘親啊!娘親肯定有好應付。”


    “你別那麽抱他,大小夥子了,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哪兒還能那麽軟巴遝遝地趴著?”


    “我就抱這麽一會兒,你有的是訓他的時候,還不許我們來親親他。他長這麽快,現在再不抱,以後抱不動了。”


    朱高熾懊喪地望著常寧郡主手中的自己兒子。


    “寵。”


    常寧郡主揚起兩道柳眉來:“大哥,你擔什麽心?瞻基說到底,是長孫。自古以來,老大總是寵不壞的,被寵壞的永遠是弟弟。你不信,看看你自己。同樣是一個爹媽,怎麽你就不像二哥三哥?你再看看皇爺爺的一大群兒子,老聽說這個親王不良於德,那個親王行為不端,何曾聽說太子大伯不好?當今天子又可曾被寵壞了?”


    朱高熾嘀咕道:“他皇帝都做不了幾天了,還叫沒被寵壞?”


    他突然意識到,沈若寥已經不在殿中了。


    “若寥呢?光顧著跟你說話,人丟了吧。”


    常寧郡主氣咻咻道:“他在外麵廊上坐著呢。你以為人家受得了聽你沒完沒了教訓人啊。我不跟你這兒呆著了,帶瞻基找娘親去。”


    “慢走不送,”朱高熾求之不得,忙喊了一句。望著妹妹離開,他繞到外麵廊下,走到沈若寥身邊。


    “若寥?真是抱歉。瞻基還小,隻知道鸚鵡學舌,他說的話,你都別往心裏去。”


    沈若寥輕輕搖了搖頭,笑了笑。


    “殿下何不讓他相信,王爺說得是對的呢?他早晚也要這麽相信。再說,王爺說的本來就是事實。”


    朱高熾歎了口氣,在他邊上坐下來。


    “父王說父王的,我想我的。父王起兵,天下還不知有多少人在罵父王大逆不道呢。這事本來就隻是立場不同而已。我既生為燕世子,我也沒的選擇,必然要跟在父王身後。但這並不表明,我就一定也要認為你是個叛徒。說到底,在朝廷眼中,你幡然悔悟,離開反賊,效忠正道,何叛之有呢。”


    沈若寥淡淡一笑。“殿下有心事。”


    朱高熾微微一愣。


    沈若寥道:“殿下剛剛迴來,我就注意到了。殿下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和瞻基、郡主說話,也是心煩意亂,不像平常沉著自持。這麽些天來,郡主對待瞻基從無變化,殿下卻頭一次責怪她溺愛世孫。殿下必然有心事。是不是三殿下又惹了什麽事出來?”


    朱高熾無奈地長歎一聲,苦笑道:“但願如此簡單啊。給弟弟們擦屁股,我早已經習慣了。”


    “南麵又有兵過來圍攻北平了?”


    朱高熾搖了搖頭,繼續苦笑道:“朝廷大軍剛剛在小河大敗,然後又丟了宿州,現在都被父王圍堵在齊眉山下,哪兒還有兵力過來打北平。朝廷大軍沒了你,基本上也沒幾天好撐的了。天子向來不是用武的料,倒確實十分善於用文。”


    沈若寥沉默片刻。


    “殿下不信我,可去請道衍大師來商議。他為世子師,定然會全力幫殿下出謀劃策。”


    朱高熾看了看他。


    “我信不信你,此時倒不重要。這事,朝廷是專門針對我的,所以恐怕誰都救不了我。”


    燕世子從袖子裏,掏出一隻密封的錦匣來。沈若寥一眼就看到了上麵明黃色的織錦和團龍的圖案。


    “建文欽差送來此書,說是天子專門給燕世子的。你說,我是拆還是不拆?不拆,我是太祖高皇帝冊封的燕世子,現在天子授書於我——他畢竟還是天子。父王起兵的大旗,畢竟不是奪皇位,而是清君側。燕世子拒受天子書信,要白送朝廷以口實。拆吧,我是背著父王私自行事,萬一書中有勸降之語,我難免會被扣上通敵的帽子。三弟對我不滿,已經屢屢向父王告狀;二弟又跟在父王身邊,說什麽沒人能控製。我是時時刻刻如履薄冰啊。”


    沈若寥微微一笑。


    “燕王三子不和,二王子早有僭越之心,王爺又最偏愛二王子。這個事實,還在北平時,我就知道。天子是一家人,當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朝廷現在是揚湯止沸不成,所以想來釜底抽薪。燕王一旦禍起蕭牆,燕軍可不戰而自亂。燕軍眼看就要打到京師了,朝廷這一招雖然感覺像困獸之鬥,但也確實陰險。我倒很想知道,是誰給天子出的這個主意。”


    朱高熾收起錦盒來,歎道:“是啊。如果不是道衍大師留守,父王怎可能放心我在北平。父王若得知我受了天子密詔,隻怕殺我的心都有了。”


    “殿下,您別這麽想。王爺再怎麽偏心二殿下,您畢竟也是他親骨肉,又是堂堂正正的燕世子。”


    朱高熾低聲道:“父王是越來越不喜歡我了。特別是起兵之後,因為二弟一直隨軍出征,二弟天性好武,戰場之上又多次救父王於危難之中,屢屢建功。我一直無所建樹,又……越長越胖……”


    沈若寥有些忍俊不禁。“殿下保全北平至今,我沈若寥幾次派兵偷襲你不成,你又豈能說自己無所建樹。就算真的沒有,這些可以說明王爺為什麽偏愛二殿下勝過你,但絕不是一個父親用來殺自己親生兒子的理由。”


    朱高熾道:“可是現在,朝廷送給了他一個十足的好理由啊。”


    爹也曾經想要殺我吧——即便他不曾真正嚐試過,他至少一定動過這個念頭。每次自己犯了錯,那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小錯,爹眼中那冷酷無情的仇恨的光芒,刀劍一樣,風雪一樣。爹是為了娘,是因為我害死了娘——這可以算得是好理由嗎?


    我不知道。


    沈若寥柔聲說道:“殿下,我聽姚大人說,殿下身材的變化,是由於先前某次守城之時,為流矢所傷,才導致殿下今日的腿腳不便,體弱多病?”


    朱高熾平常地嗬嗬笑起來:“倒是不假;我本來也天生慵懶,光吃不動,一連躺了幾個月,可不隻能往橫裏發展。”


    “殿下是為燕王立過奇功的人,”沈若寥輕輕說道,“二殿下縱然扈從軍中,屢建功勳,世子殿下卻是燕王三子之中,唯一一個真正為父王受過戰傷的兒子。燕王若是個合格的父親,正該為殿下的傷病更加疼愛殿下,而不是相反。這一切說到底,都是沈若寥的罪責。”


    “你千萬別這麽想,”朱高熾道,“戰場情況特殊,更何況流矢不長眼,說不定還是哪個手腳笨拙的燕兵射的,一切本來與你毫無幹係。”


    沈若寥道:“殿下,我如果是你,那個盒子,我就不拆。”


    朱高熾轉過頭來,看著他,有些困惑,也有些期待。


    沈若寥道:“清君側,奉天靖難——幌子而已。既然是幌子,王爺根本不在乎,殿下自己又何必拿著當真。朝廷有此舉,正說明他在戰場上已經無力迴天;燕王早晚入得京師了,你還管他朝廷有沒有什麽口實。”


    朱高熾為難道:“可是,聖旨來我不能不接。現在我接都已經接了,即便不拆,隻需要三弟一紙密告,父王就能疑我。他不在北平,不明狀況,再加上二弟在邊上,難免煽風點火。我此刻便是不拆,恐怕也難以自明。朝廷必是想透了這一點。”


    沈若寥問道:“那個欽差信使,現在何處?”


    朱高熾道:“我讓他去驛館歇息。”


    沈若寥道:“殿下可將那欽差具械關入囚車,派心腹之人,帶著天子密信,並囚車中人一起,連夜送到軍中,交與王爺發落。一定要保證信匣嚴密無損,封口蠟印完整如初。”


    朱高熾頓了頓。“你的意思是——”


    “天子密信,殿下不接不妥;接了,又絕不能拆。還是連人帶信都交給王爺,管他信裏寫的是什麽,讓王爺自己拆了去看,一切才能與殿下無咎。殿下想想清楚,如要行動就一定要快。三殿下的告狀信,說不定都已經寫好了。”


    朱高熾幽幽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天子待你不薄,要不然你也不會如此感恩,甘願離開父王,為他效死。其實此時此刻,你完全可以勸我拆開密信,降了朝廷。”


    沈若寥淺淺一笑。“殿下,我聽說你與當今皇上的交情也甚為深厚。畢竟,你們年齡相近,都是長子,經曆相仿,興趣也相投;殿下並不是喜歡耍槍弄棒,操兵演武之人,而更喜歡閉門讀書,吟詩屬文。殿下與天子的關係,其實比殿下親兄弟之間,還要更近。我聽說的這些,不知對不對?”


    朱高熾歎道:“確實如此。如果不是父王起兵——建文其實是個不錯的堂兄。”


    沈若寥道:“殿下如果降了朝廷,燕軍內訌,必為朝廷所敗。建文保住了江山皇位,一來對你心懷感激,二來念著舊日友情,還會繼續封你為王。”


    朱高熾搖頭笑道:“是啊,我幫著他,把我父母和弟弟們都貶為庶人,隻為了自己可以嗣王位。我明白你的意思,若寥,可是我們不同。你可以選擇,我沒得選擇。”


    “我其實也沒得選擇,”沈若寥道,“殿下可知道永平儀賓李讓家門之禍?”


    朱高熾猶豫地點點頭:“我有所耳聞。父王說——說你把李讓之妹,打為營妓?”


    沈若寥苦笑道:“殿下,我求求你,千萬別讓李讓進來好麽?王爺不殺我,李讓也必然要殺我。”


    朱高熾道:“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什麽人你不能見。這麽說來——父王說的都是真的?”


    沈若寥遲疑了一下,搖頭苦笑道:“是或不是,又有什麽意義呢。我是朝廷陣營中的人。李讓之所以寧肯家門得禍,也不肯降朝廷,與我之為朝廷平燕,其實都不是選擇。殿下於父子兄弟之間處境艱難,卻不能示好朝廷,也不是選擇。我不勸殿下投降朝廷,不在北平製造禍亂,給燕王的後院放火,我其實也沒得選擇,我隻是不能那麽做。”


    他見朱高熾還有猶豫,便寬慰地淺淺笑了笑。


    “殿下何不請道衍大師、姚大人、袁先生都過來商議?對了,殿下何不去問王妃娘娘?這四個人,殿下完全可以信得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其實都比沈若寥更可信。”


    朱高熾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還是去請師父,還有姚大人和袁先生,一並都到母妃宮中商量為好。”


    “殿下,”朱高熾起身要走,沈若寥叫住了他,有些窘迫。


    “我的……娘親,她現在何處?姚大人說她就在北平。我想見見她,不知道可不可以?”


    朱高熾想了想,也有些窘迫,似乎比沈若寥更加窘迫。


    “你且容我與母妃和幾位大人商量一下,如何?”


    他看到了沈若寥的表情,暗自吸了口涼氣,不由自主補充道:


    “你放心,你娘還活著,隻是……你等我問問娘親和姚大人,馬上迴來告訴你。”


    朱高熾請來道衍大師,袁珙,和剛剛從家裏趕迴來的姚表一起,到燕王妃宮中商議天子密信之事。他出示了欽差送來的錦匣,詢問對策。道衍大師提出了和沈若寥一樣的建議。朱高熾便將先前與沈若寥的對話陳述了一番,眾人都有些意外。聽到沈若寥請求見呂薑時,又都不約而同陷入了沉默。


    朱高熾最終將送信的欽差鎖上鐐銬,打入了囚車,錦匣密不拆封,派了一個心腹連夜將信使和密信一同送到前線軍營裏,囑咐務必交與燕王本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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