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液池邊。姚表取了衣服和水壺迴來,卻不見了沈若寥的影。他奇怪地四處看了看。寥兒身上還有傷,不可能走遠。周圍見不到人影。他擴大範圍,走了一圈,一直走到禦苑邊上,仍然見不到人影。


    不對啊。難道自己迴去了?他一個人能走得了那麽遠麽?


    姚表搖了搖頭,掉頭向南,過了太液橋,一路走迴世子殿來,卻並沒有看到沈若寥的影。他迴到了世子殿中,暗自祈禱沈若寥已經在殿中。他卻隻看到了世子、道衍和袁珙。


    “寥兒呢?”姚表張口便問。


    三人麵麵相覷。朱高熾搖了搖頭。


    “沒有見到。”


    袁珙問道:“不是和你在一起呢嗎?”


    姚表心裏猛地沉了下去。


    ****


    太液池北側石橋。朱高燧從橋下鑽了出來,四處望了望。沒有人。他暗自得意,在水邊蹲了下來,洗掉手上、護腕上和馬靴上的血跡。


    ****


    世子殿中,袁珙、道衍兩個人已經快按不住姚表。


    “樹德,已經派人到處去尋找了,你再耐心等一會兒,馬上就會有消息。”


    姚表著急上火地說道:“禦苑和興聖宮已經迴報了,世子殿周圍我們都找了,太液池附近我自己也找過了,什麽也沒有啊。”


    “他肯定不會進內宮。”道衍說道。


    朱高熾這時衝進殿中來,滿頭大汗,滿臉凝重。


    “承天門附近找過了,也不見人影。四麵城門守衛都不曾見過沈若寥出城。”


    袁珙問道:“會不會在太液池中心島上?”


    朱高熾道:“我再去找。”轉身又衝了出去。


    ****


    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不透光,陰冷潮濕,還可以聽到偶爾的滲水聲,一滴一滴從上方不知何處墜落下來。


    地道很大很密,遍布整個王宮地下,大殿、正殿、內宮、禦苑、太液池、興聖宮、世子殿、隆福宮皆有入口,盤根錯節,延伸到宮城之外,最遠的出口則一直延伸到北平城外。一切都是為了以防萬一,王宮內的人可以順利出逃,不僅逃出王宮,甚至逃出北平。一切都是為了掩人耳目,可從外麵偷偷運入違禁兵馬,特別是從北平城外。


    沈若寥不知道按地麵位置算,自己現在究竟在什麽地方,王宮裏,還是已經出了王宮,甚或已經出了北平。他隻覺得寒冷,冰冷的濕氣尖刀一樣從各處的傷口向裏剜,從全身的關節向裏鑽。一切又好像迴到了六年前,他遍體鱗傷,被何愉扔到了冰天雪地的暗房裏,驚恐而絕望地等待明天的死刑;一切仿佛又迴到了童年,他犯了錯,被父親一頓皮鞭,關在那個恐怖的暗房裏,饑餓,寒冷,害怕,孤獨。


    疼痛,渾身上下撕裂的疼痛。飛日一劍接一劍地劈下,他無心躲,無心反抗,因為那是燕王,因為他執意尋求一死;拳腳一下接一下地砸落,他無力躲,無力反抗,因為那是朱高燧,因為他注定有此報應。一切比當時更加痛苦,比曾經更加恐怖和絕望。沒有人能聽見,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在這裏。王爺起兵之後,這地道便不再用,才有了此刻的空空蕩蕩,黴苔遍布。他隻能孤獨地關在這地道裏,黑暗無光的地下,誰又知道和地獄相距多遠,直到他慢慢地死去,化作一堆腐爛的白骨。


    疼痛持續大作,沈若寥隻聽到自己絕望的喘息和呻吟,在地道中來迴激蕩迴響,直到死去。漸漸地他不再出聲,意識也模糊起來;恍惚中遙遠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突然暗房的門被打開,父親提著燈走了進來,那燈光一如既往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卻依舊能看到門外大雪紛飛……


    父親走到麵前,一把雪抹到自己臉上,冰冷刺骨,凍得他透不過氣來,那雪水順著臉頰,淌到衣領裏,全身也隨之顫栗哆嗦起來。他喘著粗氣,抬起手來,去遮擋那刺眼的燈光。滿頭滿臉的冰水還在流淌,他渾身顫抖,牙齒上下打架,好久喘不上一口起來。


    我死了嗎?我下了地獄,到了陰間?爹,我已經死了,你為什麽還要這麽懲罰我……


    朱高燧扔下水桶,雙手又提起沈若寥來,拖著走了幾步,突然停住了,想了想,扔下他。


    “我若把你弄迴原地去,反而扛不住問,還說不定讓人看見——不如就扔你在這兒,我也好找借口。你要是死了,算是你小子走運。也省得我見了你惡心。”


    說罷,他頭也不迴地離開了。沈若寥昏昏沉沉;他聽到自己喃喃說道:


    “爹,他會毀了真水寨的。”


    他什麽也沒說。他已經再次沒了知覺。


    ****


    “中心島上也沒有人影,”朱高熾也開始慌了。


    “王妃娘娘駕到——”太監一聲吆喝傳來。徐王妃走進世子殿來。


    “熾兒,你讓人著急上火地找我過來,出了什麽事?”


    “沈若寥失蹤了,”朱高熾焦急地說道,“姚大人帶他去太液池邊散步,就離開了一會兒,再迴去人就不見了,我們找遍了整個王宮也沒找到,門口守衛又說,不曾見他出宮。”


    袁珙道:“他身上傷還沒好,隻怕出了事。”


    姚表陰沉沉道:“我就不該走。我就應該寸步不離地在他邊上。”


    徐妃微微有些吃驚,沉思片刻。


    “你們可曾問過燧兒?”


    姚表猶豫了一下。“三王子?不曾。”


    徐妃道:“來人,去把三王子給我找來。”


    “三弟?娘——”朱高熾驚異地望著母親。


    徐妃沉靜地說道:“我剛剛從常寧那裏迴來。常寧告訴我,她在太液池邊蕩秋千,碰到了若寥,還和他聊了一會兒,然後燧兒來了,她便迴來找我,留下燧兒陪著若寥。我們且問問他,興許他知道些什麽。”


    朱高燧有些忐忑不安。他定了定神,走進世子殿中來,見到眾人,先行禮道:


    “母妃,大哥。”


    徐妃嚴肅地望著他,一言不發地盯了片刻,直看到朱高燧渾身發毛。她突然問道:


    “高燧,你把沈若寥怎麽樣了?”


    朱高燧渾身凜了一下。“母妃何出此言?沈若寥怎麽了?”


    徐妃道:“你是太液池邊,最後一個見到沈若寥的人。你父王有明令,任何人不得害沈若寥性命。他現在尚有重傷在身,稍微有點兒風吹草動,都經受不起。你若對他行有不軌,壞他性命,你父王知道,豈能饒你!”


    朱高燧驚慌道:“母妃為何冤枉孩兒?孩兒確實在太液池邊見到沈若寥,然而和他說不到一起去,孩兒便走了。他若是不在太液池邊,孩兒實在也不知道他能在哪兒,我什麽也沒有做,連碰也沒碰過他一下。”


    徐妃道:“守門衛士報告,不曾見沈若寥出宮。他有傷在身,必然不能逾牆而走。王宮雖大,早晚也能找得到他,如果找到之時,隻剩一堆屍骨,燧兒,無論如何,你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你便渾身是口,也再難說清。你再好好想想,有沒有任何細節,你遺漏的?有沒有什麽跡象,可以說明他可能去了哪兒?”


    朱高燧聳聳肩道:“孩兒實在想不起來什麽;孩兒跟他沒說幾句話,就先走了。”


    徐妃道:“你五妹告訴為娘,說你當著她的麵,就對沈若寥惡語相向。她走時不放心,你還向她承諾你不會再欺負若寥,會陪他到姚大人迴來。你現在卻說,你先走了?”


    朱高燧道:“孩兒和沈若寥沒說兩句話,就吵了起來;他是個小人,是他先出口不遜,孩兒就是因為牢記父王明令,才沒有索性賞他一巴掌;可是我實在受不了,所以等不到姚大人迴來,就先走了。”


    徐妃冷冰冰道:“我卻不信。沈若寥此番迴來,和以前大不一樣,對我和你大哥,還有其他所有人,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禮貌有加,出言謹慎小心,連玩笑都不開一句,我不信他會出口不遜。”


    朱高燧無奈,隻得嚷道:“母妃好不偏心!不信自己兒子的話,卻去袒護一個背信棄義的叛徒?”


    徐妃畢竟沒有證據,心裏也並不有譜,見朱高燧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也便再無話可說,隻得揮揮手,讓朱高燧離開。


    朱高燧走後,徐妃道:


    “現在可如何是好?”


    朱高熾猶豫了一下,輕輕說道:


    “娘,我懷疑,三弟肯定知道什麽,隻是瞞著。”


    徐妃歎了口氣,道:“我也懷疑。可是他如此抵賴,我們又沒有任何證據,又能怎麽辦?”


    道衍開口道:“老衲有個想法。”


    姚表道:“大師有什麽主意,就請快講。寥兒想來是兇多吉少,拖不起時間。”


    道衍道:“娘娘,殿下,姚大人,可曾想到過王宮地道?”


    眾人吃了一驚:“地道?!”


    道衍點了點頭:“我們已經把王宮地麵找了一遍,未見人影。我們還沒有找過地道。”


    朱高熾猶豫道:“可是,地道自從父王起兵之後,就不再用了。”


    道衍目光深邃,微微頷首道:“正因如此。”


    朱高熾恍然大悟:“師父所言甚是。隻是這地道無比繁複,延伸甚遠,我們又當從何找起?”


    姚表果斷地說道:“太液池北有一處入口,離若寥失蹤地點最近,同時也最偏僻,遠離注意;就從那裏找起,慢慢擴大範圍。”


    朱高熾跳了起來:“娘,那我這就去了!”


    “等等,我與殿下同去。”姚表也跳了起來。


    袁珙忙攔道:“姚大人還是在此靜候為好。”


    姚表堅定地說道:“若寥若真在地道之中,則必然需要急救。姚某非去不可。”


    袁珙慌忙起身,追上來:“既如此,地道複雜,兩個人不如三個人,我也同去。”


    朱高熾道:“我再帶一隊親兵,入地道後,分頭尋找。”


    道衍道:“須重申王爺禁令,以免他們報複若寥。”


    朱高熾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估計沒人能有三弟那麽大膽。”


    最終,他們在地道中找到沈若寥的時候,已經離他首報失蹤過了兩個時辰。姚表見他昏死在地道積水中,身上遍布拖傷,劍傷也全部創口迸裂,血流一地。姚大人再也沒說一句話。


    朱高熾迴宮後,便將詳情稟告了燕王妃。徐妃找來朱高燧當麵斥責;朱高燧再次抵賴。徐妃大怒道,惡行不算,更加撒謊,敢做而不敢當,朱徐兩家怎麽會有你這麽沒出息的子孫。說罷便拂袖而去。朱高燧迴過頭,卻見到常寧郡主走上前來,二話不說,給了他一記耳光,然後也拂袖而去。朱高熾在一旁冷眼旁觀,見妹妹打完三弟後,拍拍屁股也走了,似乎還挺高興。


    朱高燧捂著臉,好不羞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秋風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葉高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葉高平並收藏秋風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