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早上起來,沈若寥和董原一起帶著士兵出操。無拘無束,嬉笑怒罵,迴到自己的軍隊裏,感覺才真正像迴了家。如果可以帶著羽林二衛上戰場該有多好……董原抬腿給了他一腳:大早上起來就醉成這鳥樣了?


    他就這樣在軍營裏消磨了一天。晚飯過後,沈若寥猶豫三巡,還是決定迴家來看看。他迴京城這才是第三夜,頭兩夜都沒有在家過。他擔心一直這麽下去,不要命的秋兒再幹些什麽傻事。


    他走進自家院門,豆兒正在院裏,看到他,嚇了一跳,立刻低下頭去。


    “老爺迴來了啊……待會兒還迴皇宮嗎?”


    沈若寥搖了搖頭:“不知道。夫人呢?”


    “屋裏呢。”


    “今天沒出去?”


    “……上午出去了。”


    “跟誰?”


    “……跟……跟我……”


    “跟你?”沈若寥俯下身來,湊近了看侍女的小臉,忍俊不禁。“豆兒,你說跟你?那你告訴我,你帶夫人去哪兒了?”


    “不是,我是陪夫人,還有虎生駕車。”豆兒讓他看得六神無主。“老爺你別這麽笑,笑得我都毛了。人家見了會說——會說你不懷好意的。”


    沈若寥驚奇地笑道:“我倆是把你給慣壞了哈?要在別人家裏,你說這話出來,看那女主人不一頓鞭子抽死你。”


    豆兒瞟了一眼屋門,小聲道:“老爺,夫人都聽見了。”


    沈若寥也迴過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秋兒在裏麵,什麽動靜也沒有。


    豆兒道:“老爺,你還是趕快進去看看夫人吧。她在哭呢。”


    “在哭??”沈若寥覺得這迴麻煩大了。


    “你不是說上午出門了嗎?出門也哭?”


    “出門倒沒有。不過——”豆兒有些囁嚅,“不過迴來以後就開始哭了。”


    “你們出門去哪兒了?”


    “去……去那個……穀王府,找那個藍大人……退禮物。”


    “去的時候好好的,迴來就哭?那你怎麽不陪她在外麵多轉轉呢?”


    “夫人不要出去。夫人出了穀王府,迴家路上就開始哭,隻說快點兒迴家。迴了家就一個人躲在屋子裏,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一直到現在。”


    “豆兒,有熱茶麽?”


    “夥房有。”


    “去拿去。”


    豆兒跑到夥房,捧了茶壺出來。沈若寥在院子裏等著,接過茶壺來,也不說話,轉身走到秋兒呆的屋門口,敲了敲門。


    “秋兒!”


    沒有動靜。


    他聽了聽,啥也聽不見。屋裏麵漆黑一片。他抬腿踹開了門,走了進去。


    透過窗紙的月光,隱隱約約照出屋裏的樣子。看不見人。他把茶壺放在桌上,點亮了燈。


    南宮秋坐在牆角的陰影裏,抱成很小的一團。見他走過來,便低下頭,把腦袋也縮進兩臂中去。


    他在她麵前蹲下來,伸手拍了拍她。南宮秋瑟縮得更緊了,發起抖來。


    沈若寥無奈,隻好把她像個球一樣抱起來,放到床上,強行拉開她的手臂。


    南宮秋好像剛剛死了親娘一樣,頭發亂了套,滿臉亂七八糟的淚痕,依舊還是水淋淋的。兩隻眼睛腫得像桃。


    沈若寥心疼得無以複加。“你怎麽傷心成這樣啊,小月亮?我知道是我又錯了,可是你看看你啊,你至於嗎?”


    南宮秋木訥地望著他,好像中了邪,有些失神,口齒不清地問道: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很恨我?”


    沈若寥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他鬆開手,落魄地答道:


    “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錯的。我不該走,不該離開。到頭來,我也是個逃避問題的懦夫,才會讓一切錯誤日積月累,越來越難收拾。秋兒,你別胡思亂想,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一切本來都是我不好。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要什麽。或許,從一開始娶你的決定,就是錯的,耽誤你到今天。”


    南宮秋口齒不清地喃喃道:“是啊,你不該娶我……我不該纏著你娶我……你完全可以娶到比我強百倍的妻子……若寥,我是個惡人,我對不起你;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吧……”


    “秋兒?”沈若寥驚疑地望著她。他開始意識到,她的狀態完全不對,而他頭兩夜的離開,似乎並不是原因。


    “你到底怎麽了,秋兒?”


    南宮秋突然從床上滾到了地上。沈若寥慌忙接住她。


    “秋兒?!”


    南宮秋推開他,在地上跪起來,跪在他麵前。


    “若寥,我對不起你……”


    “什麽?”


    “我對不起你,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不值得你愛了……我活該你恨我,你休了我吧……”


    沈若寥本能地伸手,想拉她起來;手臂卻在半道停住了。他沉默半晌,放下手臂,在她麵前蹲下來,扶住她的戰栗的肩膀。


    “你告訴我,到底出什麽事了?我知道了,你出個門迴來就變成這樣,一定是在穀王府出事了。穀沉魚對你做什麽了?”


    南宮秋咬住嘴唇,臉色慘白,眼淚刷刷地下來,身子好像初冬枝頭最後的一片枯葉,瑟瑟欲墜。


    沈若寥抓著她的肩頭,用力搖了搖她;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各種可怕的念頭在他腦袋裏亂跳,亂得他又要失控。


    “你說啊!!”他暴躁地喊道,“那個王八蛋把你怎麽了你說啊?!”


    南宮秋痛哭道:“我害了你……”


    “什麽叫你害了我??”


    他實在受不了了,站起身來衝出房門,一頭衝到豆兒房間裏來,見沒人,便扭頭衝進了夥房,嚇得正在洗碗的小侍女一個跟頭坐到了地上,水盆哐地打翻在一旁。


    他伸手把豆兒一把抄起來,逼問道:


    “你給我說清楚,夫人去找那個藍正均,到底出了什麽事?”


    豆兒嚇壞了,戰戰兢兢地哆嗦道:


    “夫……夫人去退禮物……”


    “我問的不是夫人做了什麽,而是那個王八蛋做了什麽!”


    豆兒被他抓得眼淚都出來了。


    “藍大人……什麽也沒做,就是夫人……夫人把玉鐲子給摔碎了……”


    一時間沒有聲音。沈若寥一動也沒動,隻是茫然地望著她。


    然後,他迴過神來,難以置信地問道:


    “夫……夫人把……把鐲子給摔碎了?”


    豆兒在空中憋得小臉青紫:“老爺……疼……”


    沈若寥這才意識到,慌忙放下手來。豆兒癱坐在地上,喘了好一會兒氣,然後委屈地哭了起來。


    “老爺,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下手別那麽重,人家沒有練過武,經不起你那麽大力氣,你總是不聽——”


    沈若寥一肚子烈火已經全熄了。他歉意地問道:


    “你沒事吧?我剛才是氣壞了。我以為——”


    豆兒咳嗽了兩下,抱怨道:“老爺你是什麽人,就算皇上也不敢動你的夫人啊。你這麽不放心夫人,你又何必非要走;你要真的那麽在乎夫人,你幹嗎到現在也不要她,是你自己害得自己天天胡思亂想,害得夫人跟守寡一樣。”


    沈若寥心煩意亂,抓著自己頭發坐下來。馬上他又站起來,撿起灶台邊上的抹布扔了過去。


    “小丫頭片子,你懂個屁,我抽死你——”


    豆兒靈巧地躲開了,扮了個鬼臉,眼淚還來不及擦幹。


    “老爺虧心啦,老爺認輸啦。”


    “別惹我啊;我警告你,當著夫人可不許這麽口無遮攔。要不我馬上就把你給嫁出去。”


    “我不會啦,老爺你還是愛夫人才會這樣的嗎。你快去安慰安慰夫人吧,她把鐲子打碎了,都快嚇死了。”


    “你幹嗎剛才不早告訴我,害得我瞎想,我還是得打你,不解氣我——”


    豆兒飛快地躥出夥房,逃進了自己的屋子,插上了門。門裏,傳來她得意的聲音:


    “剛才是試探一下老爺的涵養,結果老爺不合格。”


    “我不給你嫁妝你信不信?”


    門裏麵不出聲了。


    沈若寥沒脾氣地聳聳肩,迴到自己屋裏來。


    秋兒還在地上跪著,呆若木雞。沈若寥一把拉起她來,按在床上坐著,找來手巾,擦她哭得一塌糊塗的臉。


    “豆兒批評我沒涵養,風度盡失——唉,你說你這傻丫頭,我但凡有發瘋的時候,十有八*九都是為了你。多大個事兒啊,你說你至於嗎?你以為一對玉鐲子,能讓你相公把命都賠上,是不是?”


    南宮秋泣不成聲:“我不傻,我知道它們有多貴,就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


    “那當然,”沈若寥扶著她的肩頭,含笑望著她,輕柔地說道:


    “不光咱們家;就算再加上方先生家,齊大人、黃大人,大家的所有積蓄都拿出來,也不夠賠的。那是和闐貢玉。且別說花多少錢;不是皇親國戚,想要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和闐貢玉在自己家裏,癡人說夢。可是即便如此,你相公也決不至於為此丟了命。你知道為什麽嗎?”


    南宮秋淚眼婆娑地望著他。


    沈若寥笑道:“因為,我沒要。咱沒要,對嗎?當然,你去還,可是還沒還到人家手裏,你自己就把東西摔了。這沒什麽。隻要咱從來沒認過,沒接受過,沒應許他任何事情,我就不怕到三法司去公堂對峙。”


    南宮秋直搖頭。“若寥,可是一開始,我確實把東西收了。那東西是到了我的手裏,從我手裏摔下去的。不管怎麽說,都是我已經收了。摔碎了東西,藍大人說,物歸原主是沒問題的,但現在我想還給他的是一堆粉末,並不是他送出去的東西,所以他不接受。”


    “所以,他就勸你,不如就這樣算啦,就當是你收下了禮物,還要你不用擔心,他不會對任何人聲張的,你不用擔心會影響到我什麽。”


    南宮秋哭道:“可是我知道肯定會影響的,從他的表情上我看得出來,從我進了穀王府,一見到他,我就明白你是對的了,他不懷好意。”


    沈若寥摟住她晃了晃。


    “早知道,我就陪你一起去了。秋兒,你摔了東西,正中他下懷。這要在我說啊,說不定是他成心這麽設計的你,就是要讓東西摔在你手裏。你給我詳細講講,當時的具體經過,怎麽就摔了呢?”


    “我說……我說我不能要,必須還給他。他說,當然可以,但是要我把盒子打開給他看看裏麵是不是他送的東西。我就打開了給他看,他說這玉很稀貴,贗品足夠以假亂真,他要仔細看看才能夠鑒別出來。我就把盒子遞過去,以為他已經接住了,我就鬆手了,沒想到,他根本還沒接住呢……就這麽掉了下去,底兒朝天扣在地上,當時就碎了……”


    沈若寥低下頭去笑笑。


    “傻丫頭,我就知道。好了,你趕快把臉洗洗,準備睡覺吧。相信我,沒什麽可擔心的,啊。”


    “你不要安慰我,若寥;都是我的錯。我不能給你惹了禍,自己躲個幹淨,所有的災難都讓你來扛……”


    沈若寥站起身來,在她麵前,拿起桌上裝茶具的托盤來,平放在手心裏。


    “秋兒,你看。”


    他突然撤迴手來,托盤徑直往下墜去。南宮秋還沒反應過來,沈若寥一彎腰,一手已經把即將墜地的托盤牢牢地抄住了。


    “沒看清?你再看。”


    他把盤子平拋出去,然後兩步趕上去接住。又原地向上拋去,閃身迴到她麵前,把桌子輕輕一推,落下的托盤穩穩地掉在了滑過去的桌麵上。


    南宮秋目瞪口呆,眼淚不知不覺停了。


    沈若寥把桌子複位,端起托盤送到她眼前。那托盤裏幹幹淨淨,沒有一滴水跡。他打開茶壺蓋,裏麵的茶水滿滿的。


    “傻丫頭,我告訴你。這些,對稍微練過點兒武功的人來說不過雕蟲小技。我手下的每一個士兵,都可以做得到。穀沉魚的身手,不比我差多少;想做到剛才這些,他可以輕輕鬆鬆,毫不費力。換句話說,你把東西還給他,就算是你沒拿穩,掉了,哪怕是火爐子,他也肯定接得住。他就是成心。你根本沒有失誤,你沒有摔任何東西,這一切,都是陷阱。”


    南宮秋望著他,先前臉上的驚恐和絕望已經淡去了。


    “那……那你打算怎麽對付他?”


    沈若寥笑笑:“你就別管了。他敢對你使陰的,我饒不了他。這件事說起來還是我錯了,根本不該讓你卷進來。我知道他很陰險,可我還是低估了他無恥的程度。你別再想了,趕快睡覺吧,瞧把你哭的,頭疼不疼?要不要弄條冷手巾冰一冰?”


    “嗯。”


    南宮秋額頭上搭了冰涼的手巾,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沈若寥守在她邊上,看著她睡著,吹熄了燈,在她身邊躺下來,瞪大眼睛望著黑暗中朦朧的房梁出神。


    她就躺在身邊,柔軟的身子緊緊貼著自己,隻隔著兩人薄薄的單衣,他卻什麽感覺也沒有,仿佛身邊躺的已經不再是個女人,甚至不再是個活物。是一尊玉雕?又或是漢白玉的,或是冰雕。他渾身是冰涼的愜意,賞心悅目,心滿意足,僅此而已。


    什麽時候起,連這本能的欲望,都已經消散殆盡了?他和她,究竟怎麽走到今天這步的?


    是堅持太久,而成習慣;習慣太久,而成本能。


    還是他的秋兒,已經徹底在他心裏,變成了非人的仙女,無論如何親近,也終究永遠是兩界的距離。


    他不知道。


    隻有五個月,卻又絕對是日積月累。一切都在變,包括他自己,變化如此驚人。他還是應該趕快走;盡早離開,離開這京城裏的一切人與物;也許,再也不要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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