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帶著鍾可喜一同迴到京師後,家也顧不得迴,就直奔皇宮而來。這時候,他才發現一件讓他倍感尷尬的事。天子賞賜他的白銀紅纓的戰甲找不到了。他和鍾可喜身邊一共也沒帶幾件東西,少了一身行軍打仗最重要的行頭,兩個人卻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時候丟的。沈若寥冥思苦想,才心驚膽戰地想明白一定是從鄭村壩的混戰中潰敗逃亡時丟掉了;隻有這一種可能。燕軍偷襲突然,當時他連盔甲都沒來得及穿上就匆匆上馬逃命。


    他才頭一迴上戰場,就經曆了如此名副其實的丟盔棄甲的狼狽境地,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向天子交待。好在大明帝國自從肇造伊始,朝廷武官就有“武官文服”的習慣,都是受大將軍徐達儒雅作風的熏陶。出征迴朝的將領更多時候不是像何福征麓川凱旋時一樣全身披掛,而是像沈若寥此時一樣一身文服入見天子;儒生氣濃重的建文皇帝當然對此賞心悅目。


    一番中規中矩的慰問之後,朱允炆宣布在場的朝廷官員可以退下了。待到乾清宮裏隻剩下太監宮女了,天子立刻欣喜地拉著沈若寥跑進了東暖閣,坐下來問道:


    “你辛苦了;感覺怎麽樣?”


    天子以如此大的熱情對待自己,沈若寥完全沒有想到,一時有些目瞪口呆。


    他老實說道:“皇上,我們打了敗仗,我把您給我的衣甲都弄丟了。”


    朱允炆道:“沒關係,小敗不必放在心上。——衣甲丟了?”他微微一愣。


    沈若寥道:“陛下有所不知,大將軍的話不盡其實。我們打了個大敗仗,敗得很慘,足足損失了十萬多兵力。不僅沒有消滅燕王的有生力量,反而眼睜睜看著燕軍日益壯大;不僅沒有挫敗燕軍,反而給了對方笑柄。我的衣甲全都在逃跑過程中丟掉了,請陛下責罰。”


    他把北平戰役的來龍去脈詳細地講給天子聽。朱允炆聽罷,臉色煞白,輕聲問道:


    “為什麽迴到德州以後你不寫信告訴朕?朕還以為這一仗無足輕重;為什麽大將軍竟然欺騙朕?”


    沈若寥道:“大將軍其實也不是欺騙您,他隻是沒有說明事情的嚴重性。畢竟,一場戰役打了兩個月,從深秋打到寒冬,五十萬大軍從上到下大家都很不容易,都吃了很多苦,更何況傷亡慘重,本來眾將士身心都已是傷痕累累,大將軍是害怕陛下得知慘敗,一怒之下會讓整個軍隊倒黴,出於愛兵之心,才沒敢跟您吐露實情。”


    這席話用在別人身上或許恰如其分,用來為李景隆開脫卻純屬是在皇帝麵前打馬虎眼。建文皇帝是什麽性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李景隆是皇帝的表哥,當然更不例外。他很清楚自己就算告訴皇帝燕王已經打過了黃河,打到了長江邊上,朝廷五十萬大軍還剩下十萬人,朱允炆所能做的頂多也就是革他的職,一麵自己痛哭流涕,束手無策。這個仁柔的皇帝決不會去遷怒自己手下無辜的眾將士;他顧忌親情麵子,也決不會要自己的命,甚至連自己的爵位都不會奪,他李景隆會安然無恙。而他之所以還要隱瞞實情,除了還想繼續當這個大將軍以外,恐怕是自己也覺得麵子上有些掛不住。


    沈若寥對大將軍的底細經過一場北平戰役也算小有了解了,他當然知道在鄭村壩第一個扔下大軍不管不顧隻顧自己逃命的李大將軍絕無半點他所說的愛兵之心。然而他還是這樣在天子麵前為李景隆辯護了。他知道自己就算把李景隆兜個底兒掉,天子也不會對曹國公采取任何手段,一切的後果隻能是平白無故讓自己和曹國公結了仇,而曹國公是開國功臣之後,又是朱元璋的甥孫,朱允炆的表哥,在朝中可謂樹大根深,自己雖然深得天子青睞,可是毫無勢力可言,甚至不知多少人一直暗中盯著他,想要背地裏整他翻船。和李景隆結仇的結果到頭來隻能是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他可沒那麽傻。他的最終目的是取代李景隆作南軍大將軍,所以現在他必須得討好曹國公不可。


    不管怎麽說,建文就是建文。燕王朱棣可以一眼看到沈若寥心裏,在王爺麵前他撒不得半字謊言。可是朱允炆卻好心地接受了他為李景隆的全盤維護,心甘情願並且一無所知地被他就這樣打了馬虎眼,一麵還不停地寬慰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一仗之敗不要緊,而且責任又不在你,朕當然更不會去降罪於無辜的將士們了。


    非但如此;因為囿於麵子,朱允炆依然還是決定降旨褒獎打了敗仗的李景隆;身為皇上信任和喜愛的監軍大人,沈若寥自然更不必說,當時就被皇帝賜宴一頓,並得到天子的承諾至少可以多領一年的俸祿。


    到家時已是晚上;剛一進門,沈若寥便看到豆兒慌慌張張地蹦進屋子去了,一麵喊道:


    “夫人,夫人,老爺迴來啦!”


    沈若寥皺了皺眉,走進屋去,卻吃了一驚;南宮秋正在豆兒攙扶下從床上坐起來,頭上裹著棉布,顯然是正在生病,兩頰蠟黃,見到他,兩隻眼睛透出亮彩,卻遠沒有平時那般活潑,張開小嘴,還沒有喚出聲,眼淚已經嘩嘩地下來,堵塞了聲音,嗚咽起來。


    沈若寥一下子慌了神,撲到床邊,抓住她喊道:


    “你怎麽了?秋兒,你怎麽了?我走的時候你還好好的,怎麽就病了?你不是一向挺皮實的嗎?到底什麽病?”


    南宮秋顯然是委屈到了極點,忍不住撲到他懷裏哇哇大哭起來。沈若寥埋怨地瞟了一眼豆兒,責怪道:


    “都病成這樣了怎麽還不請大夫來看看?”


    豆兒偷偷看了看南宮秋,低頭不敢說話。南宮秋卻伸出手,攥起拳頭往他身上狠狠打去,一麵哭道:


    “還不是都怪你,你一向最討厭大夫,我才不讓他們找大夫啊。要不是想你我才不會病呢……你也知道迴家啊……”


    她一麵哭一麵捶他,力氣可著實了得,饒是生著病,竟然捶得沈若寥胸口生疼。他任憑她砸,一麵焦急地吩咐豆兒道:


    “還不快去請大夫?請最好的大夫!實在不行,就去太醫院找戴思恭!——迴來!!”


    豆兒一腳已經踏出房門,嚇了一跳,迴過頭來望著他。


    沈若寥看了看侍女嬌小的身子,歎口氣道:“你還是馬上告訴虎生,讓他去找吧;天都黑了,你個小丫頭片子滿大街轉算什麽事?讓虎生快去快迴;你去燒鍋開水。”


    南宮秋繼續清算他:“你有沒有良心啊,要是在燕王身邊,好歹還有外公給我看病呢……你當你的將軍去吧,你去殺人吧,去把燕王和娘娘逼死吧,你怎麽這麽冷酷絕情啊……”


    “秋兒!丟不丟人你?”沈若寥無奈地罵道,“早說過讓你想清楚,現在後悔了?要不要我現在就休了你,把你送迴北平,你愛跟燕王就跟他去,還跟我幹什麽?”


    一句話嚇住了南宮秋;洪閘立刻放下來,眼淚神奇地止住了。她立刻摟住沈若寥的脖子,撒嬌地趴在他肩頭,嘟囔道:


    “我不!不要趕我走,人家太想你了,一時發發牢騷,你怎麽就這麽較真啊……好若寥,求求你,千萬不要休我……”


    沈若寥欲擒故縱:“早知道迴來就看你甩臉子,還不如讓燕王的蒙古騎兵把我踩死在戰場上,好歹還落個好漢的名聲,總好過千辛萬苦死裏逃生,一進家門就要挨媳婦兒的罵;你要是討厭我了,我索性好人做到底,現在就帶你去找洪江。”


    南宮秋一把扯下頭上的棉布,怒氣衝衝地擲到他臉上,罵道:


    “又說這種鬼話!早知道早知道,你想死就死去吧!洪大哥從來就沒來過,井大哥還說他是害怕讓別人背後議論你,人家心裏想的都是你,你心裏就隻有自己,你這人有沒有良心?”


    沈若寥軟下來:“好秋兒,我就那麽一說,你就當真了;我還能不相信你麽?我這一走兩個多月,你知道我多想你?結果一進家門就看到你躺在病床上受罪,我能不著急嗎?所以就慌不擇言了。我還不是心疼你嘛。”


    南宮秋被他哄得破涕為笑,興高采烈地鑽到他懷裏,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虎生很快帶著一個郎中迴來。那郎中給南宮秋號過脈,有些奇怪地望了望病號,然後對沈若寥說道:


    “夫人無恙。”


    “無恙?”沈若寥微微一愣。


    那郎中點了點頭:“確切地說,應該是夫人已經痊愈了。藥也不用開了;今晚再好好睡過一夜,明日便可完全康複如初了。”


    沈若寥詫異地望了望南宮秋;一忽工夫,秋兒已經從他剛進門時的形容憔悴滿臉菜色,變得容光煥發生龍活虎,不由他不信郎中的話。


    他謝過郎中,給過銀錢,讓虎生和豆兒把大夫送走。然後,在秋兒麵前坐下來,端詳了她一會兒,無奈地笑道:


    “小妖精,你是不是又耍我啊?你瞧你現在活分兒的,恨不得上房揭瓦了,病都上哪兒去啦?”


    南宮秋臉紅道:“都是擔心你擔心出來的毛病,你迴來了當然就好了嘛。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你吃苦受累,更怕你受傷出事。你身上有沒有傷到啊?如果有的話,千萬別瞞著我。”


    “放心吧,我是百毒不侵刀槍不入金剛不壞之身,天下無敵武功第一,箭矢飛到我跟前都會拐彎,哪兒那麽容易就受傷?”


    南宮秋道:“你是蘭陵王高孝瓘,敵人見了你都不忍心傷你的。”


    沈若寥微微一頓,看著她臉上花癡的表情,不由又臉紅了。他捏了捏她的臉蛋。


    “傻丫頭;給我好好躺迴去睡覺。你病剛好,天兒這麽冷,非折騰出一頭大汗,小心著了涼。有什麽話,明天睡起來再說吧。”


    南宮秋聽話地躺下,很快就睡著了,打起鼾來。沈若寥在她身邊躺下,一切思考和不快都拋到了腦後,他很欣慰自己難得如此心情舒暢,不願意讓任何問題打擾這種寧靜的喜悅。他把南宮秋輕輕摟在懷裏,很快便入睡,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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