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沈若寥領齊了自己所有必需的戰場裝備,包括一套衣甲,一個隨從,以及天子的委任狀和書匣等等,隨即出發上路了。


    那隨從他本來說不要,朱允炆不依他,說不合儀製。他便從羽林二衛裏挑了一個下等灶兵帶在身邊。戰甲是銀白色的,亮得有些晃眼,襯上下麵大紅色的戰袍,絕對可以搶了大將軍的風頭;他覺得自己一定不敢穿上這身衣甲,然而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帶上。


    他清晨出發,南宮秋非要送他到江邊,眼巴巴看他過了江,依然不肯離去。那個隨從灶兵名叫鍾可喜,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十分羸弱,刀槍似乎都還拿不太穩。沈若寥問過他,得知他家從祖父輩就是跟隨在太祖身邊的親兵。他是家中的幼子,上麵還有兩個哥哥,一個襲父職在金吾左衛作旗校,另一個在家裏侍奉父母和種田。他是今年的新丁入伍,因為長得弱,起初征兵官員不同意他進禦林軍,想讓他到地方衛所錘煉錘煉;後來因為錯過了部隊統一開拔的時間,羽林左衛又恰好缺一個燒火的灶兵,這才勉為其難讓他進了羽林左衛。而沈若寥之所以選中他,隻是因為他想找一個羽林二衛中最沒什麽用的人做自己的隨從。他不願意有人借機無事生非說他以權謀私,抽調天子身邊的禦林軍做自己的護衛。眼下,選一個剛剛入伍的還是個毛孩子的燒火灶兵隨行,別有用心的人也很難再挑出什麽刺來。當然,對於鍾可喜來說,指揮使大人出任平燕大軍的監軍,挑中自己隨行,自然是莫大的榮幸和機遇。不管怎麽說,就算別的好處一無所有,起碼因此他得到了一匹好馬,一把鋒利的長槍,和足夠自己吃飽的軍糧,以確保他能勝任。


    沈若寥快馬加鞭,一路直線北上,第三天晚上就趕到了德州。


    路過濟南的時候,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繞城而過了。他害怕再看見鐵柳。


    進了德州之後,他找到李景隆歇腳的德州衛指揮所來。守衛士兵看到天子的通行金牌,立刻跑進去報告大將軍去了。


    很快,大將軍李景隆便親自出來迎接天使監軍。正值壯年的曹國公大將軍雖然未著兵甲,文服在身,卻依舊是威風凜凜,儀表堂堂,見到沈若寥,隻是客氣地行了個禮,接過沈若寥遞上的委任狀和天子給大將軍的文書,仔細看了看,便吩咐手下立刻為監軍大人準備住處,千萬休得怠慢了。然後,大將軍隻是客套了兩句話之後,便說天已不早,監軍大人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就請先早早歇息吧,有什麽軍務,景隆明日再向大人細細稟報。


    然而第二天,沈若寥一早來找李景隆,卻聽說大將軍巡兵去了。他出城找到李景隆,李景隆便邀請他一同巡兵,卻並不再和他說別的話。巡兵完畢,他們迴到城內指揮所,李景隆照常處理各項調兵軍務,派遣各方信使,聽取諜報敵情,完全把沈若寥晾在一旁,不和他說一個字,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邊上還沾著一個天子派來的監軍大人,或者是壓根就沒有看見他。


    沈若寥這樣過了一天,迴到寓所,看著那個鍾可喜像個盡職盡責的勤務兵一樣,燒火做飯,伺候監軍大人吃上晚飯,自己卻去馬廄喂馬,打掃院子,然後看到沈若寥吃完飯,又過來洗碗掃地,勤快利索得很。他心裏一動,對他說道:


    “別忙了,穿上你的革甲,陪我出去走走。”


    鍾可喜抬起頭來望著他,似乎沒有聽懂,有些不知所措地撓了撓頭。


    沈若寥道:“把你手中的活扔下。這種事應該由別人來幹,你的任務是隨時隨地跟著我。穿上衣甲,我們出去散散步。”


    鍾可喜慌忙扔下掃帚,跑進屋去,手忙腳亂地穿上自己的戰甲,裹好絳帕,跟著沈若寥出門來。


    沈若寥帶著小灶兵在德州城裏城外轉了轉,把軍營內外、軍官和士兵們都暗中看了個遍。燕王的軍隊此刻都退迴了北平據守;而李景隆理想中的五十萬大軍還沒有湊齊,他還在等。朝廷大軍士氣有些低落;沈若寥隻是在外麵粗淺看了看,沒有進去細訪。他覺得還是不要讓大家注意到他這個監軍的好。李景隆的態度他已經看得很明白了;大將軍對天子的安排心裏有一萬個不樂意。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監軍也是一樣,他完全可以聽憑自己的意願行事,不必理會皇上隨時報告軍隊內部情況的聖旨。


    接下來的一天,他沒有再去找李景隆,自己在軍營裏轉了一天,隻帶著鍾可喜一個人。


    各路兵馬終於陸續趕到會齊,總共五十萬大軍,完全合乎李景隆的要求。大將軍於是在次日下午率領大軍離開德州,於第三天九月十一日戊寅上午進駐河間府,當即便召集所有將領,部署了其後的作戰方案。大將軍派人把監軍大人請到議事大帳來的時候,諸將基本上都已經討論完畢,就等聽令了。


    李景隆見沈若寥走進來,便笑道:


    “監軍大人來了?景隆還沒有向監軍大人介紹諸位將軍呢。”


    他一一指點給沈若寥在座的議事將領,有些沈若寥已經久聞其名,有些他甚至已經見過。左副將乃是正在德州練兵、已被建文皇帝提拔為左都督的何福;右副將是清瘦沉靜的安陸侯吳傑;餘人則有陳暉、盛庸、平安、瞿能這四個他久仰大名的將領,以及剛剛恢複爵位的越巂侯俞通淵,還有他完全不了解的滕聚、莊得、楚智等列將。


    李景隆道:“方才景隆已和諸位將軍商定了,反王隻有合計十五萬兵馬,分守北平、永平、保定等各處,算來此刻北平城中兵力統共不過八萬而已。朝廷大軍有五十萬眾。我們應當揮師直上,直搗北平,反王嬰城固守,八萬兵馬也隻能是苟延殘喘而已,就好像他在雄縣用八萬人打我一萬的結果一樣,燕軍就是再英勇無敵,在我五十萬大軍麵前也隻有死路一條。北平又是整個叛軍的大本營,反王的老窩,所以一戰可定全局勝敗。監軍大人以為如何?”


    沈若寥略一思索,說道:“您是大將軍,天子讓您一切便宜從事,自然您說了算。”


    其他人聽了他的話都麵無表情地轉過臉去。李景隆胸有成竹,風度翩翩地微笑道:


    “監軍大人也同意了,那此戰就這麽定了。江陰侯吳高的遼東兵馬此刻正在圍困永平,旦夕可下;燕軍的大部分糧草輜重都囤積在那裏,燕軍內部此時定然人心惶亂,大軍這個時候進攻北平,起碼占據天時、人和兩大優勢,不愁滅不了叛軍。傳令各部,休整三日,我們便趕赴北平,在北平城下安營紮寨,圍剿叛軍。”


    三天之後,五十萬大軍由河間開拔,緩緩前行,五天之後,到達了通州北側的鄭村壩。大軍還沒站穩腳跟,李景隆便接到了令他吃驚而匪夷所思的報告:就在大軍到達的前一個時辰,燕王朱棣剛剛率領五萬精兵離開北平,往東北方向進發,援救被吳高圍困了將近二十天的永平重鎮去了。


    李景隆立刻召集全部將領到議事大帳,討論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都督瞿能不假思索地說道:


    “五十萬大軍壓城,全國皆知,北平不可能不知道。反王一定是嚇破了膽,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付了,所以竟然慌亂到出此下下之策,分兵去援救永平。須知北平城中一共也就八萬人馬,分兵五萬援救永平,則北平守軍隻剩下三萬;三萬人麵對五十萬大軍,無異於以卵擊石。請大將軍速速下令出擊,則北平立可下。”


    瞿能大約四十多歲,顯然是曆經大小無數次風雨鏖戰淘煉出來的硬派將領,皮膚黝黑粗糙,線條粗重堅硬。沈若寥早聽說過他的名字;這個瞿能承襲了父親都督僉事的職位,嗣官伊始便表現出非凡的英勇來,先是跟隨大將軍藍玉出大渡河征討西番叛亂,立下戰功;後來以副總兵官的身份又一次跟隨藍玉北征建昌討伐月魯帖木兒的叛亂,親率先鋒軍大破賊首於雙狼寨;後來又跟隨在何福麾下至雲南麓川討伐刀幹孟叛軍,以其英勇無畏又一次立下頭功。眼下,這員威名赫赫的驍將正迫不及待等大將軍下令攻城。


    右副將安陸侯吳傑卻提出了異議:“北平叛軍其實不止八萬人。否則,燕王絕對不敢率領五萬人往援永平,隻留三萬人堅守。須知北平周圍尚有密雲、遵化、通州及居庸關要塞,現在通州與我們大軍近在咫尺,通州一旦失守,則北平失去依托屏藩,馬上就會陷落,反王決不會對通州掉以輕心。而區區三萬人,如何能保障北平和通州的安全?反王卻放心大膽地率領五萬精兵走了,扔下北平不管,可見北平守軍此刻絕不止三萬人。”


    李景隆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揮起手中一張密報,說道:


    “安陸侯不必假想分析了,我這裏已經收到密報,反王趁我調兵之時,已經下令保定、鄚州、雄縣至盧溝橋一帶的守軍放棄陣地,全部撤迴通州和北平。此外,反王又招募了一批青壯新兵從軍,擴大他的軍隊。此刻燕軍合計有大約二十萬人馬,其中五萬守通州,帶五萬去永平,另外算上此刻困在永平城中的燕軍和把守密雲、遵化、居庸關的叛軍兵力合計五萬,還剩下五萬守北平。對於我們五十萬大軍來說,五萬燕軍與三萬燕軍沒有什麽區別,一樣是以卵擊石,吳將軍大可不必擔心。”


    “既然這樣,燕王為什麽會如此大膽,帶走三分之一的人去援救永平?”何福緩緩說道,“以末將所知,燕王可不是一個能被嚇破膽的人。他帶五萬人援救永平,背後必有他的算計。”


    “永平囤積著燕軍大半糧草物資,吳高一圍就是半個多月,反王當然不能不救。永平失守,就等於宣告了他的末日了。”一旁的平安說道。


    這平安生得短小精悍,方麵寬額,短髭濃密,目光炯炯,十分勇猛;他也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眾多養子中的一個,小字保兒,從小便以武藝高強、膽大無畏著稱,與燕王四哥也算是多年來以兄弟相稱的。此刻,平將軍卻儼然對燕王四哥毫不姑息,就好像現在的沈若寥一樣,必欲平燕軍而後快。


    身材寬厚、麵容沉靜的盛庸受平安啟發,問道:


    “反王會不會是想從外策應城內,來個兩麵夾擊?”


    “美得他,”李景隆說道,“就算他把全部人馬都用上,二十萬人對抗我五十萬大軍?做他的黃粱美夢。”


    “應該不會的,”陳暉搖頭道,“江陰侯吳高那裏就有十萬人,反王以五萬人援救永平,結果如何還很難說呢,更別提殺迴馬槍了。到時候,吳高和我們才是真正的兩麵夾擊,反王是輸定了。燕軍必敗無疑。”


    “而且必將慘敗,”瞿能斬釘截鐵道。


    李景隆拍著椅子扶手道:“好!眾將一心,大事必成!瞿能,你負責帶兵進攻西麵彰義門;盛庸,你手下人馬負責平則門;平安負責北麵德勝門,越巂侯負責安定門,滕聚負責崇仁門,莊得負責齊化門,楚智負責宣武門,陳暉負責崇文門。何將軍,安陸侯,你二位來全力攻打北平的正南大門正陽門。朝廷大軍八麵出擊,讓他北平叛軍首尾不能兩顧。諸將務必齊心協力,不日踏破北平!”


    所有將領立刻齊聲喊道:“我等必齊心協力,跟隨將軍,踏破北平!”


    李景隆陰沉沉地加了一句道:“另外,務必大造攻城聲勢,同時向北平城內放出話去:滿城百姓如果不速速投降,一定要追隨反王,負隅頑抗的話,城破之日,便是我五十萬大軍屠城之時!叫他們想想清楚。”


    何福見沈若寥沉默不語,滿麵愁容,問道:


    “監軍大人似乎有話要說?”


    舉座都望向沈若寥。他微微吃了一驚,不由自主有些臉紅起來,窘迫地笑了笑,說道:


    “我隻是覺得,燕王應該沒有這麽缺心眼,隻怕他往援永平,其實是有什麽更深的計劃……不過,我從來沒打過仗,可以說經驗全無,還是各位將軍拿主意吧,我隻是在邊上學習而已,沒有多嘴的份。”


    餘人似乎都有些不屑地笑了笑。李景隆笑道:


    “監軍大人完全可以不必擔心;反王援救永平隻能是勞而無功,而我五十萬大在此嚴陣以待,他就算能活著逃出吳高的重圍,也決計逃不出我的。一麵我們有三十萬大軍攻城,一麵還有二十萬大軍留在此處——鄭村壩,隨時替換補充攻城前線的軍隊,同時以逸待勞等待燕王從永平兵敗撤迴,走進我們的包圍圈。那個時候,反王絕沒有任何僥幸的希望。”


    沈若寥臉更紅了,像個幼小的學生一樣點了點頭,說道:


    “大將軍考慮如此周全,我又何須擔心?隻是不知道,我能做些什麽?我不應該隻是旁觀吧?”


    李景隆哈哈大笑道:“既然監軍大人從來沒打過仗,在一旁參觀兩次又有何妨?大人最好找一處隱蔽而安全的高處觀戰,別的什麽也不用管;萬一傷著了您,我們可誰都擔待不起。”


    他看了看在場的副將列將們。


    “還有別的問題嗎?”


    所有人都搖了搖頭。


    李景隆道:“好;那就別再廢話了。迴去各自厲兵秣馬吧;明日午時,準時發起進攻。”


    沈若寥跟著大軍一起離開鄭村壩,到北平城下駐紮下來。他有完全的行動自由,而他不開口的話,也基本上不會有任何人搭理他。攻城大營距城牆隻有五裏地。他就這樣迴到了北平,以如此奇怪的方式,跟著叫囂說要屠城的五十萬大軍殺到北平腳下,將自己熟悉親切的高大城牆團團包圍起來,一心一意等著裏麵全城的軍民活活餓死,包括他認的娘親呂薑,包括夜來香,包括燕王全家、姚表全家,以及道衍、袁珙父子、金忠、駱陽、馬三保等等所有他喜歡的人。


    還有老三哥,老六哥……那群人間蒸發不見的乞丐朋友們;他們究竟上哪兒去了?


    沈若寥把他從京師帶來的那張大地圖張開懸掛在自己的營帳裏,然後麵對地圖上北平、永平兩地,凝視沉思了良久,反複琢磨猜想著,一直到半夜,也沒能弄明白燕王這一步棋究竟走得算是什麽。救援永平?當然說得過去,畢竟,大部分燕軍輜重都在永平,失之不得。然而北平乃是燕王的總後方,相比之下,寧可丟了永平,也決計不能丟了北平,燕王不會掂不出這個輕重來。現在,五十萬大軍壓城,二十萬燕軍就是都上也很難說能有什麽勝算。在這個節骨眼上,燕王卻帶了五萬精兵跑了,跑去遠不那麽重要的永平;五萬撥給了通州,五萬散在別的要塞,隻留下五萬防守北平。這其中一定有算計,一定有。


    或許,燕王正是因為算計到了,二十萬燕軍合起來也難以抗過朝廷大軍,不過是延長死期而已,反而更受煎熬,而且要將二十萬弟兄喪失殆盡。與其這樣,不如行一步險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說不定反而能製勝。但是這步險棋究竟是什麽?朝廷大軍已經在鄭村壩嚴陣以待,燕王的五萬精兵就算殺個迴馬槍,也決計占不到丁點兒便宜。燕王心裏計劃的,又是怎樣的一支奇兵呢?


    永平一定有燕王想要的東西。他不顧一切地去永平救援,甚至連北平都丟了不要。永平說不定有他早在不知什麽時候就藏匿好了的私自訓練的秘密軍隊,這樣的秘密軍隊有上他幾萬人,他就足可以殺個強勁的迴馬槍了。


    看上去,也隻能有這樣一種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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