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把承安郡主和儀賓郎安排在宮裏住下,卻不像對前兩個儀賓袁容和李讓一樣按製為他們選址治第。沈若寥雖然住在哪裏都行,南宮秋也不以為意,二人卻多少還是覺得有些納悶,畢竟嫁出去的女兒從此就算外人了,又不是入贅女婿,怎麽還能反而帶著丈夫住在娘家,更何況承安郡主隻是認的。燕王朱棣卻顯然另有一番打算。而這個機密很快就被解開了。


    建文元年的三月是一個不安而忙碌的月份。建文皇帝欽點都督宋忠率兵屯守開平,特旨宋都督可以按照魏國公和燕王商定的方案從燕王府護衛親軍中挑選壯士從軍而行,同時命令徐凱和老將耿炳文的次子、後軍都督僉事耿瓛分別率兵往臨清和山海關屯守,與開平的宋忠形成犄角之勢。宋忠手握大權,又將駐守北平的永清左衛軍調到彰德屯守,永清右衛軍調至順德守備。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朝廷的調動步步為營,就是要挾製燕王,讓燕王失去戰鬥力,隻能困在北平,甚至困在燕王宮裏。朱棣自然更是心如明鏡,但是當著宋忠的麵,他以對外一貫風度翩翩尊貴的笑臉歡迎宋都督到他的護衛親軍中,請宋都督隨意挑選他相中的將士,千萬不要客氣,能為朝廷出力,這是他燕王的榮幸。


    暗中觀察的袁忠徹在燕王退入寢宮後,告訴王爺說,都督宋忠麵方耳大,身短氣浮,耿瓛顴骨插鬢,色如飛火,都將死於刀斧之下,給了朱棣不少寬慰。不過,老成的朱棣並未因此放鬆,而是更加抓緊了時間,借著雞鴨鵝叫聲的掩護,在地道中操練自己私下募集的八百壯士,打造兵器;同時加緊了暗中運作的力度,秘密囤積錢糧軍需,悄無聲息地擴大了北平墾荒的畝數,分配給街上已經寥寥無幾的流離失所的人們,並繼續不動聲色地把其中的壯勞力招募到自己的軍營裏訓練。諸如發義糧捐資贍養鰥寡孤獨廢疾等等燕王收買民心的舉動,也是十幾年如一日地繼續毫不張揚地進行著。


    對於燕王暗中對抗的手段,朝廷並不是毫無所知,建文皇帝不甘示弱,派出了二十四個朝廷官員充采訪使分巡天下,其中北平采訪使就派了兩個人,一個是刑部尚書暴昭,二十四人中唯一的尚書,品階最高的官員,另一個戶部侍郎夏原吉和其他二十二人一樣官階;醉翁之意自然一目了然。


    朱棣接見了暴昭和夏原吉之後,時候已經是三月底。他忙了整整一個月,起早貪黑,一麵忙著對付朝廷,一麵準備自己起兵諸事,事情繁重卻處理得井井有條。沈若寥住在王宮裏,發現燕王對事業有著極大的熱情,事情越多越急,越是紛繁雜亂,他越是開心,越是投入,可以連日廢寢忘食,竟然愈加精神矍鑠,一旦完成了一件事情,立刻容光煥發,神清氣爽,仿佛比吃了頓飽餐、睡了個好覺更加體力充沛,輕鬆暢美。


    而燕王妃徐氏更是燕王不可或缺的得力賢內助,天天和王爺一起披星戴月,不光在生活起居上照看王爺細致入微,連大小軍政之事也時時幫王爺出謀劃策,頗有見解,不似一般女流之輩。王爺脾氣倔強,偶爾也會情緒暴躁,沒有任何人敢說話,這個時候隻要徐妃在旁婉言相勸,王爺卻都能聽進去,並且心情立刻大為好轉。沈若寥對燕王妃暗生敬佩,發現她不僅像傳說中太祖朱元璋的孝慈高皇後一般溫婉賢良,寬忍勤儉,有國母之風,更繼承了其父中山王徐達的智慧和才能,做燕王妃真是再合適不過,做皇後則也許更加合適。相比之下,他所見過的另一個王妃娘娘——藍玉的女兒蜀王妃,則隻能做個純純粹粹的藩王的王妃了。


    四月的第一天,春光燦爛。朱棣把沈若寥叫到了自己的書房裏。燕王懷裏抱著兩歲大的世孫朱瞻基,正和徐王妃一起教小男孩辨認書案上的文具,見沈若寥進來,便對孩子說道:


    “瞻基,看誰來了?”


    朱瞻基穿著世子妃專門為他縫製的絲絨的小褂子,看見沈若寥,脆生生地叫道:“若寥姑父——”一麵在爺爺懷裏撲騰起來,踹著小腿,非要沈若寥抱他。


    朱棣把孩子交到沈若寥手臂中,沈若寥卻毫無抱小孩子的經驗,不知到底該如何是好,又怕把孩子摔了,又怕擠壞了孩子,簡直一動不敢動;朱瞻基卻毫不拘束,異常膽大,很快順著他的胳膊爬了上去,騎到了肩膀上,一把將他的頭巾扯了下來;嚇得沈若寥更是不敢少動,生怕他摔下來,隻能聽憑他胡為。


    一旁的徐妃看到他的狼狽相,走上前來把小男孩拽下來,溫和地說道:


    “瞻基,不能這麽沒大沒小,都欺負到若寥姑父頭上去了,迴頭秋兒姑姑看見了,又得胳肢你。咱們到這邊玩來。”


    她把朱瞻基抱到書案上,繼續教他認文具。


    看到孫子一把抓起一根大毛筆來,燕王和王妃都樂開了花。朱棣笑吟吟地迴過頭來,當著駱陽和馬三保的麵,對一邊狼狽不堪正在係頭巾的沈若寥說道:


    “你看看你,怎麽連抱孩子都不會?恐怕我整個大明也隻有瞻基這樣的小不點兒能在你的太歲頭上動土了。在這兒住了些日子,感覺如何?有沒有受委屈?”


    沈若寥係好頭巾,滿臉通紅地看了看一旁撒歡兒的朱瞻基,調侃道:“受誰的委屈?您和娘娘的沒有,秋兒的倒是不少。再有就是那個小太歲的。”


    “還不都是讓你慣的?”朱棣笑道,“秋兒又怎麽了,耍郡主脾氣了?”


    沈若寥道:“是啊,她是堂堂郡主,我拿她有什麽辦法;不過王爺您和娘娘一定得好好管管她,再這麽下去,都要成幹柴竹竿了,還天天叫囂著要減肥;姑娘家瘦瘦巴巴有什麽好看?現在遠不如原來肉乎乎的可愛。”


    朱棣龍眉一揚:“姑娘家的?她還是姑娘嗎?”


    沈若寥心裏一驚,登時滿臉漲得通紅,張口結舌。徐妃望著他,含笑搖了搖頭。不諳世事的朱瞻基也搖頭晃腦插嘴道:“秋兒是姑姑,不是姑娘;秋兒姑姑是姑姑。”


    朱棣皺眉笑道:“愣小子,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秋兒嫁了你三個月,還跟個娃娃似的一點兒變化沒有,走起路來恨不得蹦蹦跳跳的。想世子妃嫁給熾兒三個月的時候,瞻基已經在肚子裏了,走到哪兒都小心翼翼的,坐立都有模有樣,那才是為人妻子的樣子。現在瞻基都這麽大了,你看看你的媳婦,你丟不丟人?”


    沈若寥難堪地低著頭,結結巴巴道:“這不能怪她……”


    “我沒怪她,知道就是你這個傻小子犯愣整的妖蛾子,”朱棣道,“承安郡主是孤的女兒,一年之內,你得給我抱個外孫兒出來,是男是女我都賞你;瞻基現在太孤獨了,有個表弟表妹陪他玩玩多好;要是見不著人,我就打你的屁股。”


    沈若寥看著朱瞻基像個可愛的小白團子扶在爺爺奶奶手中,在寬大的書案上攥著毛筆活蹦亂跳,有些無奈地感歎道:“王爺,我都不著急,您著什麽急啊……”


    朱棣道:“廢話;明天你們兩個就離開我了,這一去還不知什麽時候能迴來,我能不急嗎?”


    沈若寥微微一愣:“什麽?——王爺,您要趕我們走啊?”


    朱棣笑道:“怎麽,跟老嶽丈家裏住上癮了?按製郡主嫁了人,我就該給你們置一座宅院,搬出王宮。永安郡主和永平郡主都是按製辦的。袁容和李讓也都有儀賓郎應有的俸祿。你倒好,從不跟我開口要錢,堂堂郡主和儀賓郎住在別人家裏,還讓人趕出來,到現在隻能在宮裏呆著,你就不能有點兒出息?”


    沈若寥無地自容:“王爺,您一句話,我們搬出去就是了,很簡單的。不過您還是別給我們置什麽宅院了,現在軍費開支都這麽緊張,您和娘娘節衣縮食的錢不能浪費在這上麵,何況秋兒隻是有個郡主的名份而已,並沒有實際的血統。受您的錢帛,我們於心有愧。”


    朱棣道:“你為我做事,我總不能讓你兩個餓肚子露宿街頭吧?這些都是應該的,你就別那麽多顧慮了。我已經跟府庫和道衍大師都說好了,呆會兒你就去找道衍大師要錢,房子就不再給你單蓋了,應天大老遠的,孤也不能在天子腳下動土啊。你自己去京師挑一座現成的買下,帶著秋兒住進去。剩下的事我就不管了,你們自己安排。一年之內,給我抱個娃娃迴來就成。”


    沈若寥不可思議地問道:“……應——應天?”


    朱棣微笑了:“很吃驚麽?我要你帶著秋兒去應天,住下來。這個近水樓台的月亮,我可不想拱手讓了別人。”


    沈若寥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動身出發去應天。”


    朱棣點頭道:“好樣的。我給你十錠鈔,就是你的全部盤纏加京城買房的資費。精打細算著花,多了沒有了。”


    “十錠?”沈若寥暗暗算了算,有些為難。十錠鈔,曾經可以足夠他和呂薑兩個人吃三年;可是按照他和秋兒現在郡主儀賓的生活水準,又是在應天京城那般物價高昂的地方,頂多隻夠兩個人活七八個月;他就是拚了命地節省,總不能委屈了愛好繁多又從沒吃過苦的秋兒。至於買房子,那無論如何也是異想天開。


    徐妃也開口問道:“殿下,十錠鈔未免太委屈他們了吧?”


    朱棣搖了搖頭,望著沈若寥,微笑道:“怎麽,為難麽?假如你足夠有本事的話,不但可以為我做一流的眼線,還可以為我節省一筆不小的開支,投入到軍費上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若寥心裏微微一動,豁然開朗:“王爺,您的意思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朱棣微笑道:“這迴,你是靠天吃天。”


    沈若寥眨眨眼睛,笑道:“既然這樣,那您何不多省點兒呢?兩錠鈔就夠啦。”


    這迴輪到朱棣發愣了。他吃驚地問道:“兩錠?”


    沈若寥自信地說道:“當然,如果我能成事,兩錠足夠。如果我不能成事,十錠也是白搭,最終還是都打了水漂浪費。與其多浪費八錠,還不如都給了軍費,能增添多少軍糧衣物呢。”


    朱棣略一沉思,點頭笑道:“好;那孤可就真的隻給你兩錠鈔,拭目看我承安儀賓的本事了。”


    沈若寥道:“王爺,這麽重的擔子,您就放心交給我了?濟南城外那個故事,您就不覺得懸了馬虎的?”


    “咦?剛剛不是你誇下海口隻要兩錠就足能成事的嗎?”朱棣驚奇地笑道。


    “反正吹牛又不用上稅,”沈若寥揶揄地笑道,“實在不行,錢花完了一無所成,兩錠鈔隻當進京玩了一趟也值啊。我和秋兒是什麽出息,您又不是不知道。”


    朱棣笑道:“你明白就好。孤就知道你們兩個進京肯定一門心思隻顧玩。隻不過你兩個就是玩都會玩得和別人不一樣,說不定反而更有收獲呢。沒把握的事情,孤是不會輕易冒險的。不過,你記住了,不管其它事情你做得怎麽樣,有一個任務,你必須要保證萬無一失地完成。”


    “王爺吩咐。”


    朱棣緩緩道:“把我三個兒子毫發無傷地弄迴來。”


    沈若寥早知道先前朱棣在天子和方孝孺麵前口口聲聲說讓三個王子在京師學習直至卒業的話是逢場作戲,他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王爺……?”


    “三個王子必須迴來。”朱棣說道,“這就是你的任務。至於用什麽辦法,什麽手段,你來想轍。需要我配合你做什麽,你隨時寫密信告訴我。”


    沈若寥歎道:“好吧,我盡量就是。”


    “不是要你盡量,而是要你必須。”朱棣冷淡而威嚴地說道:“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等著,我要你好受。”


    燕王還是第一次給自己下死命令。沈若寥也是長這麽大,頭一次接到這種死任務。他想了想,點頭道:


    “我明白。王爺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朱棣點頭道:“這我就放心了。我會派三個人隨你到京師,專門負責遞送你給我的每一封密報。非到你需要他們的時候,這三個人平時與你不會有任何往來。你要每十天給我一份報告,該說些什麽你心裏有數。日夜兼程,快馬加鞭,三個人總會有兩個在京師待命。所以,遇到緊急事件,特殊情況,你還可以即時連送兩份密報給我。至於你們之間怎麽聯絡,用什麽樣的暗號,你自己和他們商議。你還是很會算計的,我就用不著管那麽細了。”


    “我明白;王爺放心就是。”


    燕王這才放鬆下來,微笑道:“上一次去應天,你跟著孤該也學會了不少東西。有什麽收獲沒有?”


    沈若寥想了想。“在您身邊,確實大開眼界了。不過,咱們會過的那幾個朝廷官員,也讓我很長見識。原先聽說天子手下都是書呆子,一個秀才朝廷不能打理江山。遇到鐵鼎石後,我已經覺得這句話頗失其實了。現在又有了比鐵鼎石更有才華的卓敬。練子寧、黃觀和郭任個個都是人才,方先生也絕對是中堅力量。還有魏國公這樣的大將。這個天下,遠不是傳說中那般易得啊。”


    朱棣道:“那是當然;天下豈可輕易得之,來得太容易,就會不知珍惜,反而將萬民蒼生都拖入長久的災難,失天下也就會更容易,就好像五代十國一樣。”


    “不過,以王爺的實力,還是略勝朝廷一籌的,”沈若寥微笑道。


    朱棣也微笑了:“我想得的天下,不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空殼江山。我要這些治國人才都完好無損地歸屬我。這是不是不太可能?”


    沈若寥想了想。


    他說道:“我也曾經並不讚同您起兵。可是我更想要那個重振漢武雄風的大明盛世。”


    “還是更想要秋兒?”朱棣揶揄地一笑。


    沈若寥臉上一紅:“我哪兒有那麽沒出息啊。”


    朱棣道:“若寥,你聽著:你說過橫掃漠北,踏平韃靼;這是你夢想中的重振漢武雄風,但這隻是武功。沒有漢武的極力尊儒,大興教化,他不會取得這些武功。現在我告訴你,孤的理想,絕不僅僅滿足在這些武功之上,我還要文治,要讓我大明進入華夏文明的鼎盛;我理想中的大明盛世,不是漢武,而是盛唐大觀。具體如何去做,我已經有了些許初步的計劃,但是現在江山還不在我的手中,談這些還太早。我隻是要你明白,一個國家民族的強大,必然要建立在文治的基礎上,武功其實隻是其次,是文治盛興的一種表現形式,對我來說也是保障文治必要的手段。但我的最終目的並不在它。”


    沈若寥呆立了片刻,隻覺得燕王的話在心裏跳擲翻騰,波濤洶湧。


    什麽叫真命天子,這就是真命天子。


    他輕輕歎道:“我懂了,王爺。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懂。”


    朱棣微笑道:“那就太好了。我知道你心裏最看重的是什麽,你為什麽願意跟著我,你想要的是什麽。所以,我才會從所有人當中,挑中你去應天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除了你之外,換作是任何其他人,或多或少我都會有點兒不太放心。但是對你我有十足的信心。”


    徐妃突然驚慌地失聲叫起來:“瞻基!——三保,快拿水來——”


    朱棣迴過頭,卻看到愛孫滿嘴都是漆黑的顏色,一麵還在王妃懷裏興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原本白淨嬌嫩的手臂和小腿上也縱橫亂塗著一道道黑色。徐妃把剛剛從小孩手中奪下來的濕墨放到他夠不到的地方,匆忙離開了書案,接過旁邊侍立的宮女慌慌張張遞過來的手巾,等馬三保端著清水跑過來,便就地給孩子洗澡。


    沈若寥看得瞠目結舌;朱棣驚訝過後,無奈地笑了笑,歎道:


    “簡直比孤小的時候還要淘氣。——輕點兒,孩子那麽嫩,別使那麽大勁,把他洗壞了。”


    沈若寥在一旁看著朱瞻基,心裏不禁湧上來一股酸溜溜的豔羨。換作是自己,抹了一身的墨,一定會被嚴厲的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地暴打一頓。


    朱瞻基被奶奶按在水盆裏強行洗澡,老大不滿,一麵不停掙紮著想往外爬,伸著腦袋拚命向書案上張望,戀戀不舍。馬三保見狀,機靈地從案上拿了一根沒有蘸墨的幹淨毛筆,遞到了孩子手中。朱瞻基立刻把毛筆按到了水裏,然後煞有介事地攥起筆杆,就向徐妃臉上畫去。


    朱棣被愛孫逗得哈哈大笑,一麵對妻子說道:“你看,瞻基才這麽小就想學書畫啦。迴頭,一定得給他請一個天底下最有才學的先生才行。我可以教他騎射;劍和琴嘛,就讓若寥教他好了。”


    徐妃一麵疼愛地給孫兒擦身,一麵心平氣和地笑答道:“那是當然;到時候,一定能找到劉基這樣的高人給瞻基做先生的。不過,現在還不用著急;瞻基還這麽小呢。先讓他無憂無慮地玩兩年,好好把身子長壯實了,懂得謙虛和禮貌,也知道孝敬父母,友愛兄弟了,才能真正學本事啊。”


    朱棣點了點頭,又問:“兒媳婦上哪兒去了?又下廚了?”


    徐妃笑道:“她啊,還能去哪兒。知道你這個公公就喜歡吃她做的菜。”


    朱棣道:“三保,你去趟夥房,讓世子妃多添幾個菜,今天全家不分男女老幼,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你再告訴她說,若寥馬上就要去京城接世子迴來,讓她高興高興。”


    他看到小孫子小拳頭中緊攥不放的毛筆,突然眼睛一亮,又說道:“對了,若寥,還記不記得在應天的時候,剛剛從卓惟恭家裏出來那天晚上,我跟你在秦淮河畔一家小酒館裏,你吟了東坡一首《江神子》?當時說好迴來以後讓你把它寫下來,我要掛在臥室牆上;結果不光你忘了,我也忘了個幹淨;好在現在想起來,你還沒走,還不算晚。三保,筆墨伺候。”


    馬三保迅速在案上鋪開一大張生宣,研好了墨。沈若寥猶豫了一下。


    “王爺,我那手爛字——”


    朱棣胸有成竹地微笑道:“瞎謙虛什麽?書法如劍法,孤明白這個道理。”


    沈若寥不再推辭,走到案邊,提筆立就,一篇草書金蛇狂舞。朱棣看過,連連點頭,吩咐三保立刻交人裱了來。


    沈若寥寫完《江神子》,卻不放筆,目光在案頭搜尋著什麽。朱棣見狀,立刻會意,弓身抽出一張白淨的新紙來,親手鋪在案上,壓好鎮尺。沈若寥微微一愣,把手中的筆放迴筆架上。


    朱棣奇怪地問道:“怎麽,不寫了?”


    沈若寥道:“不是您要寫嗎?”


    朱棣反倒意外:“我要寫什麽?”


    沈若寥道:“您不是剛剛鋪了一張新紙?”


    朱棣哈哈大笑起來:“傻小子,我那是看你在桌上亂找,明顯是意猶未盡,還想再寫幾筆,所以又給你鋪了張紙,哪兒是給我自己;你怎麽這麽愣?”


    沈若寥這才明白,一時有些束手無策。朱棣看到他臉上受寵若驚的表情,好不開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幫他研了一些墨,蘸好了筆,遞到他手中。


    “想寫什麽就寫吧,孤多添幾幅沈若寥的墨寶,時時看著,就覺得你天天還都在我身邊,不斷激勵我為自己的理想而奮鬥。也讓瞻基好好學學。”


    一旁的徐妃聽到燕王這樣說,便把朱瞻基從浴盆裏抱出來,用浴巾裹了濕漉漉的小白團子,抱到書案邊上來,讓瞻基看沈若寥寫字。


    沈若寥隻覺得感動在心底洶湧澎湃。他不知道此時此刻,還有什麽樣的語句可以表達他的感激和決心;他深深吸了口氣,俯首用濃重的隸書用力寫下了兩行字,一筆一劃都深深刻進了朱棣的心裏。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戰國時,燕昭王收“破燕”而即位,欲興國以報強齊侵淩之仇,乃從名士郭隈之議,為築宮而師之,前設高台,置黃金千兩台上,以延天下之士;一時而天下士爭趨燕,遂得齊人鄒衍、魏人樂毅、趙人劇辛之流;燕昭王吊死問生,與百姓同其甘苦,數年而燕國富民強,遂以樂毅為上*將軍,合秦、楚、晉兵以伐齊,終於大敗齊兵,齊閔王狼狽出走。燕兵獨追北入至齊都臨淄,盡取齊寶,燒其宮室宗廟。齊城之不下者,唯獨莒、即墨。燕昭王大功告成,了卻了即位時的心願。


    唐代詩人陳子昂一首“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為世人傳誦至今,詠的就是詩人登幽州古燕國黃金台的感受。武皇當政時,契丹人李盡忠叛亂,則天女皇派了她的侄兒武攸宜率軍征討,陳子昂為隨軍參謀,屢獻奇計,庸人武攸宜妒賢嫉能,不但不聽一句,反將陳子昂貶黜。陳子昂於黃金台舊址上感慨流涕,除了這首《登幽州台歌》之外,另一首《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燕昭王》中懷才不遇之情表達得更為直白:


    “南登碣石阪,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悵已矣,驅馬複歸來。”


    那個時代已經沒有燕昭王這樣的明君;所以,陳子昂的最終命運也隻能是被武攸宜找個借口下獄,直到被他整死為止。


    然而到了晚唐,“詩鬼”李賀作《雁門太守行》一首,疆場戰事的艱苦和殘酷描繪得入木三分;除了首句以其磅礴氣勢成為千古佳句,末句更讓人刻骨銘心: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晚唐時代,民不聊生;李賀也是空懷奇才,隻因為父親的名諱,連進士都中不了,隻能在寫下無盡驚豔後世的詩篇之後,年紀輕輕就鬱鬱而終。早在他之前的陳子昂都仰天長歎“昭王安在哉”,李賀的“黃金台上意”又從何而來呢,也許隻是詩人一個永遠隻能用來安慰自己的幻想罷。


    朱棣凝視著落在紙上這沉重的兩句詩,沉默片刻,輕輕說道:


    “孤希望,你應該把自己當作樂毅,而不是李賀。”


    沈若寥道:“我隻做王爺身邊牽馬的小卒,就已經心滿意足了;秋風就是我的玉龍,李賀沒有趕上的盛唐大觀,秋風一定能夠見證他的複興,也誓將為他血戰而亡。”


    “你的黃金台呢?”朱棣微笑了,“別忘了,孤可是隻許給了你兩錠鈔而已,不是黃金千兩啊。”


    沈若寥放下筆,伸手抱過一直在努力抓他的秋風的朱瞻基,端詳了一下小男孩洋溢著英氣的漂亮麵孔,說道:


    “您給的是一個天下,黃金千兩,無異瀚海一粟!等到瞻基長到我這麽大的時候,大明一定是開元盛世——是不是,瞻基?”


    朱瞻基自作聰明地奶聲奶氣學舌道:“黃金千兩,瀚海一粟!”


    朱棣笑道:“對於孤的樂毅來說,黃金千兩當然遠遠不夠!所以,若寥,到了應天,一定千萬要小心再小心,隻要三個王子迴來,你就沒有別的死任務了,如果覺得環境太危險,就馬上迴來,不要為了一點兒情報,硬是留在虎穴,把命都送進去。你還這麽年輕,如果看不到你為之奮鬥的江山盛況,那太遺憾了;孤如果不能好好報答我的功臣,也會抱恨終生。”


    沈若寥眨了眨眼睛,笑道:“看您說的;我不是還背著給瞻基添個表弟的擔子嗎,這可也是您下的死命令。不完成任務我怎麽能腆著大臉迴來呢?”


    朱棣哈哈大笑,一麵把剛剛寫好的詩句拿起來交給馬三保,叮囑他和剛才的那篇一並用最好的辦法裝裱;然後,他把朱瞻基抱到自己懷裏,說道:


    “‘燕趙多俠士’,我看此言‘俠’後還應該再加上一個‘義’字。身為燕王,真是蒼天賜予的好福氣啊。瞻基,你知不知道自己天生就有這麽好的福氣啊?”


    朱瞻基傻乎乎地望了望沈若寥,又望了望爺爺奶奶,然後,一句話也不說,舉起小手把大拇指塞進了嘴裏。


    朱棣把孫兒的手指強行拽出來,歎道:“這小東西,什麽也不懂,就知道吃。”


    沈若寥笑道:“王爺,其實燕趙多俠士,假使沒有燕丹對荊軻的推心置腹,特別是,沒有燕昭王黃金台的榜樣在先,恐怕也是根本不可能的。燕王畢竟是燕王啊。”


    朱棣笑道:“你小子的嘴是越來越甜了。看來,孤是根本不用為你擔心,你在應天能混得如魚得水。你迴去收拾一下,準備啟程吧。孤跟你說過的話,你也記住了千萬別忘。呆不下去的時候,別猶豫,馬上迴來。”


    沈若寥道:“王爺,那我可把您的飛星琴也一並帶走了,您答應嗎?”


    朱棣欣然道:“那琴是你的,當然跟了你走。既然飛日飛星一生不分離,它去應天,就說明飛日也要跟去應天,不是嗎?”


    “可是,十七日是您的四十大壽呢,明天就走,我和秋兒豈不是沒法給您祝壽了?”


    朱棣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難為你們倆記得,孤也就心滿意足了。我跟王妃都商量好了,與其大張旗鼓開宴會,不如把錢省了給手下的弟兄們吃肉。但是宴會一定要辦,這樣可以糊弄朝廷的眼睛。所以,就來一個滿城同慶好了,讓北平的每個百姓都在四月十七日那天上街歡慶,飽餐一頓,就算是孤請客。你和秋兒嘛,就享不了這個福了。”


    “王爺您真夠狠的,我要是天子,早就找個地縫鑽進去了。”沈若寥開朗一笑:“這樣的話,那我現在就去找道衍大師要錢,然後迴去和秋兒收拾東西了。”


    沈若寥準備了一晚上,收拾妥當,等待明天清晨出發。朱棣特意送了他一輛馬車,一個馬夫,一個侍女,專門搭載侍奉承安郡主。這些是郡主和儀賓郎必不可少的門麵,就算朱棣打譜著讓沈若寥吃定朱允炆,他總不能讓他太寒酸,讓人一看就像是進京要飯來了。


    南宮秋得知又要去京城了,而且這迴會在京城住下不走了,興奮地睡不著覺。沈若寥思量著要不要去向呂薑和夜來香道別;想來想去,為了不給雙方都添堵,他決定還是算了,悄無聲息地離開;最好等他迴來的時候,兩個人都能把他忘得幹幹淨淨。


    次日,沈若寥把自己的整個家裝載在那輛小小的馬車上,然後出發向遙遠的京城趕去。


    袁廷玉預言過他的未來主運在應天;現在這預言果然應驗了。他心裏有些興奮,也有很多不安。袁高人的預言不止這一句;還有王真人那句不怎麽受人歡迎的預言。不過現在離他都還太遠;他目前的全部心思,都在進了京之後,究竟如何在京城落腳,衣食無憂地安定下來,同時把燕王交給他的任務圓滿完成。


    吹牛永遠是最容易的。整整一路,他都在心裏反複計劃盤算;南宮秋心思全在風景和憧憬上,沒怎麽叨擾他,比較好應付。路過濟南的時候,他心裏有些慚愧,沒敢去鐵鉉家,隻是托路人給鐵鉉送了一封書帖,然後就離開濟南,徑直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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