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四個朝廷官員之後,朱棣和手下的人一起迴到宴會廳,笑道:


    “張昺、謝貴二人品階雖然最高,卻實在不如其他兩人有水平,不識大體,愚笨至極,同時卻又極其自以為是。能蠢到他們這步田地,也實在難得。”


    “張信對咱們倒是越來越客氣了,”朱能說道。


    朱棣笑道:“還不都是你的功勞。”


    朱能道:“末將什麽也沒做,隻不過是按照殿下的囑咐辦事。另外,據末將觀察,張信為人正直,待人真誠,心地善良,頭腦清醒,和其他三人遠不一樣。”


    “我看他是比較機靈的一個,”朱棣說道,“士弘,你跟他現在交情不錯吧?”


    朱能笑道:“末將跟他確實感覺有些氣味相投。如果他不是朝廷的人,我們倆能早相識,最好是同為殿下效力的話,末將跟他一定是莫逆之交。”


    朱棣微笑道:“友情無界線;果如你所言,那你們一定會成為莫逆之交,不管是不是在一個陣營裏。就好像若寥現在和濟南那個硬骨頭的鐵鼎石也是生死知己一樣。”


    沈若寥心裏一沉;他已經死心塌地地準備跟著燕王起兵奪位,還不知道鐵鉉那裏到底該怎麽交待呢,想到要因此失去這個朋友,他確實感覺有些痛心。


    朱棣看著他,微笑道:“賢婿,想不到你的琴彈得如此之好。樹德,你也是的,他有如此才華,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呢?要不是昨日婚禮有人為了搶新娘橫插一杠,孤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領略到你的琴藝了。”


    沈若寥囫圇道:“王爺過獎了,主要還是琴好。”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朱棣微笑道,“你不用謙虛了,再好的琴,也需要高手來彈奏才能出妙音。同樣的道理,再高的高手,如果沒有一把好琴在身邊,也隻能默默無聞。所以,好琴和彈琴的高手互為伯樂,互為知音,相互依賴對方而存在。若寥,孤就將這把琴賞給你了。”


    “啊?”沈若寥心裏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


    朱棣沉吟道:“你提醒了孤,‘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現在應該再加上一句,‘琴為知音者鳴’,這是把難得的好琴,但是跟在孤身邊,雖然富貴不盡,卻埋沒了它的才華。還是跟著你好。孤不希望自己身邊的任何東西被埋沒。是美玉就要打磨,是好鋼就要鑄劍。”


    “如果,是荊軻呢?”袁珙意味深長地輕輕問道。


    朱棣微笑了。


    “時代不同了,”他胸有成竹地說道,“現在的燕王可不是當年的燕王。天下的問題,也從來不是一把短劍,一個以身相許的刺客就能解決的。最好的琴給了最好的琴師,不是為了讓他調音,而是為了得到最好的曲子。最好的劍握在最好的劍客手中,也不是為了行刺,而是讓我的荊軻不光以你的忠心和英勇青史留名,更要像徐達,像衛青一樣,建功立業,彪炳千秋。”


    如果像藍玉呢?——這個念頭在沈若寥心頭一閃而過;他看看燕王炯炯有神的目光,沒敢吭聲。


    他不是也曾經隨興而發,寫過這樣一首小詩:


    “丈夫立世,當存奇誌。文以修武,武以利文。文當伯溫,武勝伯仁。生為中山,死如文山。”


    立誌容易,矢誌不渝卻很難。他一直在不斷堅定和明確著自己的誌向,到目前為止,因為才剛剛開始,還沒有遇到過什麽危機和挫折,磨難就更談不上了,所以胸中的雄心和理想也一直隻是在燕王的激勵之下,不斷膨脹。不過困難也並非沒有,想起濟南的鐵鉉,應天的方孝孺,都是他所敬重之人,想要一生與之結為摯交,燕王的起兵卻是最大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障礙。他無法逾越這個障礙。


    他問道:“王爺,這琴可有名字?”


    朱棣卻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劍來,問道:“你可知道,孤這把劍叫什麽名字?”


    沈若寥眼前一亮:“王爺,這劍不錯嘛。就是從來沒見您使過。”


    朱棣抽出長劍,劍麵雖漆黑如墨,卻光滑如鏡,精光閃耀。


    “你看,孤這劍,和這把琴是不是氣質很像?”


    “孿生兄弟一般,”沈若寥輕輕歎道。


    朱棣驕傲地望著自己手中的長劍。“你說對了。這劍和這琴就是一起出現的。洪武十三年,孤是二十一歲,離開應天京師,來北平就藩,臨行之前,有個名叫周顛的神秘的道人——袁先生一定知道他——半夜造訪,送給孤這把寶劍和這把好琴,隻說要我把它們一同帶去北平,帶在身邊。說完他就馬上離開了,再也見不著影。這些年來,孤一直在尋找他,但是杳無音訊。”


    沈若寥問道:“那,劍叫什麽名字?琴又叫什麽名字?”


    朱棣道:“劍和琴仿佛一個人的兩個影子。劍名飛日;你可以看這上麵的銘文。琴的名字,你可以猜一猜。”


    沈若寥笑道:“劍名飛日?那琴的名字不會就叫飛星吧?”


    朱棣頷首道:“聰明;果然一箭中的。”


    “真叫飛星?”沈若寥倒吃了一驚。他立刻恍然大悟,低下頭去,摸了摸烏黑的琴木上他早就注意到的一行烏黑的篆文:


    日星隱耀,山嶽潛行。


    背麵的琴木上,就刻著琴的名字:飛星。


    他沉思片刻,抬起頭來望著朱棣,問道:“王爺,劍上的銘文寫了什麽?”


    朱棣笑吟吟地把劍遞給他。沈若寥接過飛日來,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舞了兩下,細細地端詳了一番寶劍如燕王一般深邃沉靜黝黑英俊的麵容。和琴一樣,八個篆字端端正正地刻在劍上:


    今夕潛龍,明朝飛日。


    他不禁微笑了。“‘今夕潛龍,明朝飛日’——和袁先生在明升生酒樓所言毫無二致,‘明朝’二字又是一語雙關。還有‘日星隱耀,山嶽潛行’——這個周顛上人不一般呢。”


    他把劍還給朱棣,說道:“王爺,飛日和飛星不能分開,必須時時刻刻形影不離,陪在王爺身邊。所以,這把琴若寥無能如何不能要。不然,我豈不是壞了您的大業。”


    朱棣毫不介意地笑道:“讓你收下你就收下,哪兒那麽多講究。隻要你在孤身邊,就不愁飛星不在飛日身邊。對不對?”


    沈若寥微微一怔。他說道:“好吧,既然這樣,若寥拜謝王爺隆恩了。”


    “若寥,孤有一件事,可以說是一個任務,要交給你去完成。”朱棣突然說道。


    沈若寥道:“王爺開口就是;若寥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朱棣皺了皺眉頭,笑道:“說話動動腦子,別張口就是什麽粉身碎骨,萬死不辭的;你要是隨隨便便死了,讓孤的承安郡主怎麽辦?讓飛日怎麽辦?讓孤怎麽辦?你以為對得起我?”


    沈若寥臉紅起來。“王爺,隻要是您的人,都會這麽說話啊。”


    朱棣微笑道:“孤打算下個月去京師走一趟;你來給我護駕。你要是有個什麽閃失,誰來保護我?”


    沈若寥微微一頓。“我來給您護駕?”


    朱棣點點頭。“按製親王當在新天子起始紀年二月入宮朝賀。京師皇宮可是虎踞龍盤、水深火熱之地。朝廷削藩正如火如荼,此去入朝容易,想要安然無恙地再迴到這北平可就難了。所以,為了降低朝廷的懷疑,讓天子盡早放我平安迴來,孤打算給他們來一個單刀赴會,身邊不帶一兵一卒,隻帶一個承安儀賓一同入京。”


    宴廳裏的所有人聞言都大吃一驚。邱福立刻嚷道:


    “殿下,萬萬不可!請允許末將帶上手下千戶所人馬為您護駕!”


    譚淵也大聲說道:“還有末將的一千二百人馬!朝廷若是把殿下囚禁起來,隻怕我們兩千四百人加起來也不夠救您脫險的,殿下絕不能隻身前往應天!”


    朱棣搖了搖頭,微笑道:“怎麽,二位將軍對孤和承安儀賓就這麽沒信心啊。”


    張玉道:“殿下,邱、譚二位將軍的擔心不無道理。京城之地非同小可,上十二衛親軍高手如雲,承安儀賓雖是武功如神,畢竟也隻有一個人啊。”


    朱棣道:“世美,上次孤奔喪帶了一衛人馬,結果被駙馬梅殷攔在淮安城北,連黃河都過不去。這一次,我一兵一卒都不能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若寥在,對付那一幫書呆子建文君臣,我們兩個武功和主意都夠使了,人多了反而容易壞事。”


    姚表道:“殿下,臣也覺得殿下此行實在太過冒險,還請殿下務必慎重。以臣之見,殿下不用帶兵,不過隻有承安儀賓一人跟隨也不穩妥,最好儀賓大人、道衍大師和駱大人三個人和殿下同行。有儀賓大人和駱大人,則對付禦林軍和錦衣衛至少武功上沒什麽問題。有道衍大師,則智定計謀可以不在話下。殿下,四個人隻會少,不會多。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把握啊。”


    朱棣笑道:“孤已經想了好幾天了。駱陽這次就不必陪我了,你和幾位將軍一起,去地道裏操練軍隊。你有如此身手,不能隻是局限在孤身邊這麽點兒範圍裏,施展不開;多給士兵們教練一下,讓他們開開眼界,帶動一下士氣,也幫世美他們分分憂。道衍大師還是留在北平,幫孤運籌糧草和各項軍用。軍需之事繁重複雜,而且至關重要,非大師不能擔當此任。孤這邊,有若寥一個就夠了。我們兩個在京城,行動反而更靈活一些。他又已經入宮見過天子和他手下的幾個文臣,和方孝孺關係緊密,對京城也有一定了解,我對他很放心。”


    沈若寥有些擔心地瞟了駱陽一眼。駱陽正憂鬱地望著自己,見他投來目光,便淺淺一笑,那笑容有些失落,有些羨慕,有些鼓勵,又有些憂心忡忡。燕王的意思是很明顯的,雖然他並沒有直說,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已經不再信任駱陽的才能,或者至少可以說,到了關鍵時刻,他更倚重沈若寥,而且著重栽培他,有心給他越來越多的機會嶄露頭角。去京城入宮朝見天子一事,風險巨大,危機重重,後果難料,王爺隻帶一個人前往,卻不是自己的貼身侍衛。駱陽跟在王爺身邊十多年,無論是武功還是忠心都一直深受王爺信任,卻在一夜之間失寵,被沈若寥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實質上就是如此。他如何能不失落,更不能不擔憂起自己將來的命運來,卻沒有辦法,隻好表示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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