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而不安的等待之後,除夕這一天終於來了。北平城裏到處是一片喜慶的大紅色,是過年的氣氛,是婚禮的溫度。


    清晨,沈若寥推開房門,驚訝地看到一場鵝毛大雪悄然降臨。晶瑩的雪花,大朵大朵,路麵上,台階上,簷瓦上,到處都落滿了厚厚的積雪,白璧無瑕之中,依舊點綴或平鋪著大紅的底色,鮮紅鮮紅,像夜夭山山穀中,白雪中盛開的梅花,像洪武二十七年臘月廿八那個夜晚,東院厚厚的雪地裏遍地散落的紅色的鞭炮碎屑,像那條雪白的床單上,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色,盡管經過了十五年,已經變作深褐,在他眼中,卻永遠流動著鮮紅鮮紅悲涼濃烈的味道。


    這個不平凡的早晨,他竟然安安靜靜心無旁騖地練了半個時辰的功。然後,他打開店門,像往常一樣灑掃幹淨。兩騎高頭大馬飛馳到洪家酒店門口停住,馬三保和駱陽一起走進店來,身後跟著十幾個跑得氣喘籲籲的王宮內官和宮女。所有人都穿得精神漂亮。大家不由分說,把他和呂薑兩個人按到椅子上坐下,為他們梳妝起來。


    三年前的三月十二,一個同樣大雪紛飛的日子,嚴冬峻烈,沒有絲毫春天的氣息。他馬上就要和楊疑晴拜天地,卻突然間被拉到了院子裏,跪在厚厚的雪地中,讓鮮血把衣服和雪地都染紅,讓永不停息的大雪慢慢把自己深深掩埋,冷冷冰封。


    現在,沈若寥看著自己一身從頭到腳大紅的色彩:紅色的禮服,紅色的腰帶,紅色的靴子,連頭巾都是紅色的。似乎還嫌這紅色不夠,還要在他胸前纏上一朵巨大的紅花,照得他的臉頰也是霞雲一般。


    這是什麽樣的紅色啊,如此純粹而熱烈,幹淨得如同房簷上的白雪,沒有分毫的雜質,單純得讓人不敢觸摸,不忍分割它的完整,它的無瑕。望著外麵一片來自天空的純潔的白色,他隻覺得自己胸腔裏咚咚地跳個不停,渾身散發著熱氣——夜夭山沉積了千年的冰雪,他那顆冰封了三年的年輕的心,一並在這比火焰還純淨熱烈的紅色中融化掉了,他不是以往任何時候的自己,他是一個全新的人,一個和這大雪一樣純淨,和這紅色一樣激情四溢,充滿生機、充滿力量、充滿希望的熱血少年——


    不,很快,他就不再是一個少年了。很快,過了年關,迎來春天,到了又一個三月十二的時候,他就已經二十歲,弱冠之年,是一個成人了。


    到了那時,他已經有妻室,有一個家,身為一個成人,唯一所缺的,就是事業。而弱冠之年,他正好可以剛剛起步。


    這真是一個無比熱烈的冬天,一個沉靜的舊年到新年的轉變,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過如此包含憧憬的除夕。


    呂薑沒有穿紅色,卻也被裝扮得極為漂亮;本來她就已經十分美貌動人,此刻在華麗衣裝的映襯之下,別有一番端莊而嫻靜的高貴氣質。她的目光時刻不離沈若寥,滿臉是母親的擔心和疼愛,仿佛兒子要完成的是人生中最為重要也最為艱難的一樁事業。


    整個洪家酒店從裏到外都被布置得一片喜慶,大紅色燙著金邊的雙喜字貼得到處都是。他自己平日睡的屋子現在就是洞房,每一寸角落都是大紅色的。窗戶上,牆壁上,帷帳上,貼滿了燙金的喜字。大紅色的床幃,長長的流蘇垂到地上。寒冬臘月,床上卻極其暖和,炕火燒得甚旺,暖床的大紅色織錦被褥也柔軟寬厚。高高的燭台上,十幾根大紅鍍金的花燭又粗又高。窗邊的梳妝台是燕王特意送給南宮秋的,上麵錚亮的銅鏡上也貼了一個大紅雙喜字。


    沈若寥望著洞房,心裏有些亂亂的不安的感覺。他走到外麵來。沒有喜堂;因為地方太小,也因為南宮秋是郡主的緣故,喜堂並不設在洪家酒店,而是設在了王宮端禮門外的廣場上。幕天席地,全北平的百姓都會簇擁在那裏,見證秋和風的結合。


    當年,父親和母親的婚禮是怎樣的呢?離經叛道的私奔,還能有什麽婚禮可言嗎。


    所以,要不要這個婚禮,其實,又有什麽所謂呢?


    他曾想過,如果隻有王真人一人,看著他和秋兒,風月為媒,天地為證,說不定更能夠天長地久。


    不過,眼下看著天地之間,一片雪白血紅,其間佇立的紅色的自己,望著王宮的方向,默默期待吉時的到來,期待從承天門裏飄出的,那一抹和他一樣紅色的霞雲,花轎中嬌美如雲的那個姑娘,他還是覺得,有一場婚禮真好,哪怕真的如王真人信裏的那句話,這一切最終也隻是一場戲,一陣風後,煙消雲散,似水無痕,他至少可以把這場婚禮銘記在心,銘記一輩子。


    當然,兩個人都會。不管最終,是誰先打破這一切,讓所有的隻能成為永久的記憶——那會是怎樣刻骨銘心的記憶,刻骨銘心的美好,刻骨銘心的傷痛。


    無論如何,他會一直堅持走下去,他看不見未來,他隻知道現在他一定要娶她,已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他了。


    “我可以帶秋風嗎?”他問道。


    馬三保和駱陽對視一眼,猶豫了一下,道:


    “王爺沒有吩咐。還是帶上吧,帶上才是你。”


    帶上秋風,才是我。


    他把秋風掛在腰帶的金鉤上。長劍如此黯淡,儼然和他新郎的衣裳十分不配。不過他知道黯淡的劍鞘裏是誰,華麗的衣服裏又是誰。


    從來是一個人。


    吉時已到。他走出店門,看到二流子正等著他。就連它也戴了滿頭大紅的纓穗,掛著無數金光閃亮的鈴鐺,裝上了紅綢緞的馬鞍,紅色的流蘇一直垂到馬腹。驀然間他發現,當初的小馬似乎一夜之間長成了茁壯的高頭大馬,雄俊偉岸。時間真快啊。他也在長,小馬不再小,他也不再是個孩子了。


    棗花大街上,已經有不少人站在外麵等著看熱鬧。沈若寥上了馬,呂薑也在宮女的扶持下上了後麵華麗的轎子。駱陽和馬三保上了馬,跟在最後。


    沈若寥定息片刻,深深吸了一口夾雜著雪花的冰涼的空氣,揚起馬鞭,唿喝了一聲:“駕!——”馬兒箭一般飛了出去,穩穩當當,穿過北平縱橫交錯的街巷,穿過漫天飛揚的大雪,向宏偉威儀的燕王宮疾馳而去。


    端禮門外的廣場,人頭攢動。寬大的喜台背門坐落在廣場北側,從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兀立出來。紅旗飄展;喜台上,燕王和王妃的華蓋已經落了雪;華蓋下,王爺和娘娘也是衣著喜慶漂亮,靜靜坐在台上等候。袁珙也坐在台上,袁忠徹則帶著兒子站在父親邊上。姚表坐在最外麵。他們身後,一麵巨大的紅色幕布拉起來,正中央一個巨大的雙喜字金光閃閃,宣告這喜台就是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地方。


    喜台西側,一個年逾花甲的高僧領著一群和尚正在念經祈福。正是道衍和他手下的慶壽寺弟子們。喜台四周,和廣場四周,內外將圍觀的百姓夾在中間的,是幾層燕王手下的護衛親軍。燕王最得力的幾員大將,張玉、邱福、朱能、陳珪、譚淵都在。北側,高大巍峨的端禮門上也是旌旗亂舞,整整一側南宮牆上站滿了士兵,居高臨下望著即將舉行婚禮的廣場。


    “儀賓郎來啦——”


    廣場外圍,不知哪個士兵突然高喊起來。人群立刻得了命令般,自動讓出一條大道來。一騎紅塵衝破大雪,閃電般劃過廣場,在喜台前戛然而止。呂薑的坐轎停在他後麵,幾個轎夫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駱陽和馬三保則騎到喜台兩側下馬,侍立在邊上。


    沈若寥剛要下馬,朱棣笑吟吟地止住了他,說道:


    “別忙;先去迎你的新娘子吧。”


    端禮門的大門緩緩打開。穿過端禮門,紛飛大雪中,沈若寥遠遠看到,承天門也緩緩地打開了。一點鮮紅的顏色在遙遠到已經縮成小孔的承天門內,靜靜等待。


    他沒有說話,策馬穿過人群,在整個北平的注視之下,馳進端禮門,直接躍過金水橋,向承天門飛馳而去。


    一路衛兵肅立;沈若寥視而不見,他眼中隻剩下承天門內,等待的那頂紅色的花轎。


    他閃電般飛馳進了承天門,在花轎前停了下來。他下了馬,走到轎子前麵,剛要伸手去掀簾子,一旁侍立的宮女卻止住了他:


    “儀賓郎不可以;請先把花轎迎到喜台。”


    沈若寥猶豫了一下。


    “可是——我怎麽知道裏麵是誰?”


    那宮女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您掀開簾子也看不到;郡主蓋著蓋頭呢。不到進了洞房,是不能掀開蓋頭的,否則,新娘將有厄運。”


    沈若寥想了想;他實在有些不安,看不透厚厚的紅布後麵,究竟是不是他日夜期待的南宮秋。但是他不敢破忌。再不信神信鬼的人,此時此刻,麵對祖宗留下來的傳統,懷著對自己愛人的憐惜之心,也絕不敢非要打破規矩,掀開簾子,再掀開裏麵那頂紅蓋頭。更何況,沈若寥本身並不是個不迷信的人。


    他歎道:“好吧;裏麵是不是她,這也都是天意。我該怎麽迎,請姐姐告訴我?”


    那宮女屈膝道:“儀賓郎客氣了。請您上馬往端禮門外走,我們在後麵跟著您就是了。馬速不要太快。”


    沈若寥上了馬,慢慢向端禮門走去,一麵心裏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起來。此時此刻,他真的開始有些害怕了。如果進了洞房,蓋頭掀開來,出現在麵前的,完全是另一個人的臉,他該怎麽辦?


    他想娶的隻是秋兒。


    出了端禮門,紅色的新郎和花轎就成了全城關注的焦點。沈若寥把花轎引到喜台前麵,下了馬。花轎落下來,一個宮女掀開轎簾,另兩個宮女從裏麵扶出一個蓋著紅蓋頭的女孩子出來。也是一身大紅色,新嫁婦的禮服,繡滿了金絲的富貴牡丹和蝙蝠祥雲。長裙曳地——哪怕能看到她穿的鞋子,沈若寥也可以就此確定是不是南宮秋,秋兒不是三寸金蓮,鞋子會比這些宮女大一些。然而就是這麽一點他都看不見。


    馬三保把一條結了大花的紅綢帶一頭交到他手中,另一頭則由宮女交到新娘子手中。然後,扶著新娘的宮女鬆開了手,完全把新娘交到了新郎手中。


    沈若寥按照馬三保的指示,用長長的綢帶拉著他看不見容貌的新娘,小心翼翼地走上喜台高高的台階。他迴過頭,小聲地對新娘說道:


    “小心台階。”


    新娘子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沈若寥盼著她能說句話,他聽她的聲音也能分辨出來南宮秋。新娘子卻一聲不響,高高地抬起步子,有些笨拙地邁上了台階。沈若寥一級台階一級台階慢慢地向上移動,一麵不停地提醒新娘子邁步,終於兩個人都順利地登到喜台上。


    大紅色的地毯鋪滿了整個喜台,上麵已經落了一層淡淡的雪花;一條鑲著金邊的紅毯在底毯上麵,引領著從喜台邊緣到北側燕王和王妃坐著的地方前麵。呂薑已經坐到了燕王邊上的座椅上。前麵地上,兩方紅色的跪墊端端正正地並肩躺著,靜靜等候。


    一個銅火盆橫臥在前方路中央,攔住了他們,紛紛揚揚的大雪中,火焰仍然在熾烈地跳動。沈若寥停下來,他知道這是兩個人必須要過的一道坎。他看了看新娘拖地的長裙,不知道她怎麽才能邁得過去。


    成千上萬的人都在注視著。


    他邁過火盆,迴過頭來,輕輕說道:


    “邁過這個火盆,秋兒。”


    新娘子猶豫了一下,抬起腳來,裙子卻依然拖在地上。她試探性地往前邁,卻被裙幅絆住了腳步,一下踩進了火盆裏。她驚叫一聲,立刻縮迴腳來。裙幅下擺已然著了火。


    沈若寥大吃一驚,不由分說一腳把火盆踢飛,一步跨迴新娘身邊,扔掉手中的紅綢帶,就在新娘麵前跪下來,一把抓起她拖在下麵的長裙,攥住裙擺上亂竄的火苗,瞬間將火攥滅。


    “秋兒,你的鞋子著火沒?”他看不見她的繡鞋,又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掀起她的裙子來,焦慮萬分。


    新娘子呆立半晌,木然地搖了搖頭。


    此時此刻,沈若寥已經不再需要任何證明,他知道蓋頭裏是誰;那一聲驚叫,雖然隻是輕微而短暫的一聲,足夠在瞬間讓他心裏的石頭落地。不會有第二個人有這個聲音,這個銀鈴般清脆悅耳的,帶著孩童的天真和狡黠,充滿了淘氣和驚奇。他望著紅火的新娘,心裏隻覺得一陣似火的激情動蕩。他站起身,伸手一把將新娘橫抱起來,高高地捧在懷裏,然後徑直大步走到喜台北側,才把新娘子放下來。


    廣場上一時鴉雀無聲。成千上萬的人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都傻了眼。


    朱棣和徐妃也驚訝地望著他。呂薑,袁珙,姚表……台上台下其他人都一樣目不轉睛地啞然望著沈若寥。連西側念經的一群和尚也停了下來,吃驚地望著沈若寥,隻有道衍仿佛並不意外。南宮秋呆若木雞地立著,手中還緊緊攥著那條結了花的大紅綢帶。


    很快,燕王就反應過來,讚許而開心地笑道:


    “好樣的!這樣,孤和王妃也就放心了。”


    馬三保微笑地望著沈若寥,亮開他中氣十足的高亢嗓音,聲音穿透了整個北平: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沈若寥望著南宮秋,和她一起在柔軟的墊子上跪下來,麵向北側,磕了一個頭。


    “二拜高堂——”


    沈若寥抬起頭來;燕王和王妃坐在他們正前麵;邊上是呂薑和袁珙,望著麵前的新人,眼神中滿溢著欣慰。


    沈若寥來不及多想,跟什麽都看不見的南宮秋一起深深拜了下去。


    “新郎新娘,夫妻對拜——”


    兩個人站起來,轉過身,在麵對麵跪下來,小心翼翼地深深拜了下去。


    朱棣開心地大笑起來:


    “好,好;太好了。從此以後,你們兩個就是夫妻了。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妻子要服從丈夫,不許耍小脾氣,不許拿郡主的架子。丈夫也要愛護妻子,不許擺丈夫的威風,不許讓她受委屈。你們兩個都記住了嗎?”


    兩個新人一起點了點頭。


    朱棣微笑道:“好啦;拜完天地了,若寥,秋兒,你們倆坐下吧。孤特意為婚禮準備了一些節目,大家都坐下,開開心心熱鬧熱鬧,好好玩一玩。”


    沈若寥拉著南宮秋,兩個人一起坐到專門為他倆準備的小桌兩旁。桌上擺滿了茶點水果。沈若寥一時間很懷疑南宮秋蓋著蓋頭怎麽吃東西。


    他的注意力全在新娘子身上,直到歡騰的音樂和鑼鼓聲響起,他才抬起頭來,驚訝地看到幾隻獅子在台子上舞來舞去。舞完獅子,又有幾個人上來演雜技。北平街頭平日賣藝的雜技藝人都被燕王請了來撐場麵。


    雜技演到一半,突然幾個人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喜台下,打斷了表演。沈若寥認出那正是張昺、謝貴、張信和景清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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