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們辭別了方孝孺,離開應天,動身去濟南。袁珙已經和南宮秋說明此行任務在身,不能去泰山了,在濟南也隻能停留一天,待沈若寥辦完事後立刻上路。出乎兩個人意料,南宮秋卻沒有表示任何異議,非常懂事地點了點頭,說以後總有機會去的,她跟著他們不會鬧的。


    四天之後,他們到了濟南。安頓好住處以後,沈若寥便叮囑南宮秋留在客棧,不許亂跑,請袁珙看住了她。然後,他一個人走到街上來。


    二哥的家鄉,聞名天下的泉城濟南。這裏曾經出過舜帝,出過李清照、辛棄疾和張養浩,沈若寥對這座古老的文化名城頗有好感。然而他沒有時間遊覽秀麗的風景古跡,一心隻要馬上找到山東參政大人的府邸。


    鐵鉉在濟南的名望是很高的。路人聽得他詢問,都一樣親切而詳細地為他指明路線,然後無一例外地問道:


    “你是鐵公的親戚嗎?見了鐵公,多多勸勸他千萬注意身體,別總是這麽操勞。”


    沈若寥曾經向袁珙詢問過,袁先生告訴他,這鐵鉉是當朝有名的清士,原本是一名國子監學生,表現優異,被授予禮科給事中的職位。六科給事中品階雖低,權力卻不小,可以直接向天子報告各部大小官員失職瀆職的情況。鐵鉉掌此要職,秉公持正,剛直不阿,被調往都督府查案,明察秋毫,斷訟不過夜。太祖朱元璋大喜,親自賜給他一個字,曰“鼎石”。朱允炆久聞鐵鉉清名,登基後即擢他為山東參政。


    其實,不需要知道這些,單單憑他與方孝孺是私交這一點,就足以使沈若寥相信這鐵大人是個正直清廉,勤政愛民之士。現在,路人對他說的話更使他確信了這一點。他找到鐵公府來,鐵鉉卻不在。鐵府的人對他的布衣身份絲毫不以為意,熱情地請他進來,引他到堂屋中。


    鐵夫人楊氏生得端莊嫻靜,聽說他從京城方學士處過來,親自為他奉上茶水點心,然後,不好意思再和一個陌生男子獨處,便走了出去,到夥房去了。


    沈若寥坐在堂屋中等候。他環顧四周;正如他所料,鐵鉉的家居和方孝孺一樣清貧儉樸,屋舍簡陋卻幹淨整潔,整個宅院墨香飄溢。時候已是初冬,泉城的垂柳葉子已經掉落大半,隻剩下少許枯黃的幹葉還殘留在柔長的柳枝上瑟縮。陽光淡淡地照在單薄的牆壁上;門外院中,一個仆人正在古老的石井旁打水,井上的轆轤吱呀呀地悠悠搖動著。


    他站起身來,迴頭望著牆上的一幅墨跡,寫的是孔子的話: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他端詳著這幾行簡短的行書,覺得筆鋒清逸圓潤之中浸透著蒼勁剛毅,和方孝孺的感覺不太一樣,想來這個鐵大人也和方先生有很大差別。他在想象中勾勒鐵鉉的形容,棱角分明,果斷灑脫,不光有方孝孺身上儒雅的文人烙印,也有一些武將的剛硬氣質。


    他正端詳著,突然聽到另一間屋裏傳出了讀書聲: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銀鈴一般清脆悅耳,琅琅地繼續讀下去: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避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避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沈若寥聽得入神,不由在心裏暗暗讚歎。


    那女孩子的聲音繼續讀道: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


    聲音突然滯頓起來,令沈若寥眼前不禁突然冒出了“幽咽泉流冰下難”的詩句來。他困惑地聽著。那女孩子仿佛讀到了什麽不可理解之處,聲音變得猶豫而遲疑起來,不再像方才那般流暢,生澀地繼續向下讀:


    “……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歟?……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


    聲音突然停止了,很久沒有再響。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1]——這書聲行時琅琅,絕時也如此清幽動人。隻不過,為什麽突然停了呢?


    沈若寥正納悶間,突然門外一個聲音喊道:“娘——”隨著喊聲,一個年輕女孩子走進屋來,看見沈若寥,“啊”地驚叫一聲,站住了。


    沈若寥也愣在了原地。那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生得明眸皓齒,俊眉如黛。直挺的鼻梁,果敢的下巴,眼神中閃爍著機警和聰慧,沈若寥一眼就看出來,這準是鐵鉉的女兒。


    “你是誰啊?”女孩子疑惑地問道。


    沈若寥道:“我來拜訪鐵公大人。夫人叫我在此等候。”


    女孩子道:“哦,他在公府忙呢,您耐心等一會兒,他應該很快就會迴來了。”


    沈若寥淺淺一笑:“姑娘是鐵小姐吧?適才在隔壁讀書的是您?”


    女孩子眼睛一閃:“咦,你怎麽知道?”


    “您長得和令尊很像,”沈若寥從來沒有見過鐵鉉,卻大膽地說了這麽一句。至少,麵前這個女孩子的相貌,和他在想象之中勾勒出的鐵鉉,是極其神似的。


    女孩子笑起來:“很多人都說我和爹爹很像呢。我叫鐵柳,是爹爹的長女。還有一個妹妹叫鐵楓;一個小弟弟叫鐵鬆,字福安。”


    “都是好名字,”沈若寥不由讚歎道,“柳姑娘之名尤其起得漂亮,雖然弱柳扶風,鐵姓開頭卻飽含剛毅之意;姑娘這名字倒很像一個女俠客。”


    鐵柳噘了噘嘴:“我倒覺得,妹妹的名字更好。楓樹聽上去更堅強,秋天的時候,尤顯剛烈氣節。”


    沈若寥道:“不過,就是有些太過剛烈了,聽上去似乎有點兒悲壯意味。鐵楓這個名字,更適合男子。”


    鐵柳道:“你叫什麽?”


    沈若寥想了想,覺得第一次到別人家裏,還沒和男主人見麵呢,就跟人家女兒搭茬,似乎有些不正經;然而鐵柳單純直爽,似乎並不認為有什麽不妥。他也不好在一個女孩子麵前扭扭捏捏。


    他說道:“小人姓沈,草字若寥,寥若晨星的若寥。”


    鐵柳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他,笑道:“你的名字也很不錯啊。你從哪兒來?”


    “應天;我是受了方孝孺先生托付,來這兒找令尊大人的。”


    “方叔叔啊,”鐵柳恍然大悟:“他現在怎樣?貞兒和淑兒都還好嗎?上次見她們已經過了半年了。”


    貞兒和淑兒便是說的方孝孺兩個女兒。沈若寥臉紅道:


    “我在方家是客,隻見了兩位小姐一麵,不太清楚,看樣子應該過得不錯吧。”


    鐵柳看出他的尷尬,嫣然一笑。


    沈若寥好不窘迫,隻得岔開話題,問道:“鐵姑娘方才在讀《孟子》吧?為什麽讀了一半就停了?”


    鐵柳微微一愣,臉紅起來,說道:“讀不下去了;有幾個字實在想不通是什麽意思,我想跑來問問娘親來著,結果你在這兒。”


    “哪兒不明白,我來看看?”沈若寥道。


    鐵柳把書翻開,舉到他眼前,指給他看。沈若寥認真詳細地為她講釋了每一處她不理解的地方。


    鐵柳恍然大悟:“那我就明白了。過去寧死也不會接受的‘萬鍾’,現在為了‘宮室之美’、‘妻妾之奉’和‘所識窮乏者得我’就‘不辨禮義而受之’了。‘是亦不可以已乎?’”


    沈若寥含笑接道:“‘此之謂失其本心。’”


    鐵柳開心地笑道:“多謝啦。你以後每天都來教我讀書,可以嗎?”


    “啊?”沈若寥一愣,沒有聽清她的話。


    “是個好主意,”一個爽朗的男聲在門外響起;一個人走進屋裏來,一麵說道:“先生久等了;鐵某方才被一樁案子纏身,頭腦愚鈍,實在難以速戰速決,所以拖到現在,耽誤了閣下的時間,還受到小女的騷擾。鐵某給先生賠罪了。”


    沈若寥嚇得連忙行禮道:“不敢當不敢當,鐵大人太過客氣了,小人隻是一市井草民,哪兒能配稱得上什麽先生啊……”


    “能為小女教書之人,三教九流,鐵某都該尊稱先生。”鐵鉉毫不介意地笑道,“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沈若寥道:“小人姓沈,草字若寥,我受了方正學先生的托付,來此送一封信給鐵大人。”


    鐵鉉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更何況還有方希直的書信。先生請坐。柳兒,你去沏一壺好茶來,再告訴你母親,讓她備一桌好菜,我要請沈先生用晚飯,一起喝兩杯。”


    沈若寥忙道:“不用不用,鐵大人您太客氣了,我這兒實在是還有別的事要辦,耽誤不得,請鐵大人收下信之後,我就得走了。”


    “這麽著急?”鐵柳不滿地望著他,“你來我家做客,我們怎麽能不留你吃飯呢?”


    沈若寥道:“我是真有事;大人和小姐的一片盛情,沈若寥心領了,還請兩位見諒。”


    鐵柳見說不服他,看著父親,撒嬌道:“爹——”


    鐵鉉笑道:“先生若不肯賞光,請恕鐵某無禮,拒收您送來的信了。先生執意要走,現在便可離開。方希直的信,也請先生一並帶走。”


    沈若寥吃了一驚;他答應過方孝孺,一定會把信親自交到鐵鉉手中;現在,鐵鉉卻拒絕收信,這也就意味著,他不能離開鐵府,他是非得留下來吃飯不可了。


    他無可奈何,隻得說道:“既如此,那若寥恭敬不如從命了。”


    鐵柳聽得他這樣說,歡唿一聲,開心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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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白居易《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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