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已過,眼見著重陽很快到來;袁珙定下日子,要在重陽節後第二天動身,告別武當山,北上去北平。沈若寥卻始終消沉,下不了走的決心,隻不斷應付說要袁珙先行上路,不要管他,還拜托先生到了北平,幫他給燕王和姚大人帶好。


    自從外公定下日子,南宮秋卻像突然變了個人;從原本一天到晚的晴空燦爛,無憂無慮,突然間變得終日憂愁滿麵起來。袁珙注意到她的異樣,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袁仙人畢竟閱人無數,眼力非凡,何況南宮秋純真率性,雖然嘴上不說,一切早已都掛在臉上。外孫女不開心的原因,袁珙心如明鏡,卻也無可奈何。


    眼見日子飛快地過去,重陽越來越近了;沈若寥卻依然沒有迴北平的打算。這一天,他照例一覺睡到正午;走出門來,南宮秋還是坐在門口等他,跟過去半個月以來每天一樣。


    他有些無聊,問道:“你今天又有什麽節目了?”


    南宮秋每天都有新鮮念頭,花樣層出不窮,要他陪自己漫山遍野地探險。大部分時候,他並沒有很高興致,隻是不忍心讓她掃興,外加日子確實過得百無聊賴,所以總是樂意陪她玩,而南宮秋從小在山中放養,的確也是個善玩的主,讓他每每倒也都能玩個盡興而歸。


    今天,秋兒卻不同以往,苦著臉坐在那裏,好像很不開心。


    “你怎麽啦?又跟外公鬥氣了?”他問道。


    南宮秋搖了搖頭。“我想聽你彈琴,”她說道,“我們去那邊竹林好嗎?你把那首《平湖秋月》教給我。”


    沈若寥笑道:“你有這麽好琴藝,我多彈兩遍,你聽也聽會了,用不著我教。”


    南宮秋哀求道:“那就多彈兩遍給我聽嘛。我們去竹林那邊好不好?”


    沈若寥有些奇怪,卻拗不過她:“……那邊蚊子多啊……隨你……”


    他抱了琴,跟她一起走到南坡竹林裏來。沈若寥找到一塊平地,坐下來,把琴放到膝上,調了調音,隨便撥了兩首曲子。然後,他靜下心來,調整唿吸,認真為南宮秋又把《平湖秋月》彈了一遍。


    南宮秋坐在一旁,托著下巴,聽入了迷。一曲終了,她仍然半張著小口,目光迷離,癡癡地呆坐在那裏出神。


    然後,她迴過神來,歎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迴聞?你可以彈上一千遍一萬遍,隻怕我永遠也學不來。”


    沈若寥搖頭笑道:“不可能;譜子根本沒什麽難度。再說,你何必一定要學我?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詮釋,說不定會更好聽呢。”


    南宮秋搖頭道:“沒人能比得上你的琴藝。我馬上就跟外公去北平了,聽不到你彈琴了。”


    沈若寥道:“每個人風格不同而已,未必一定有高下之分。再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很快就能遇到無數國手高人,比我要強得多。”


    南宮秋問道:“若寥,你真的不要跟我們一起走嗎?你不想迴北平?不想迴家?”


    沈若寥苦笑道:“秋兒,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我想迴家,但我需要先弄明白家在哪兒,究竟存在不存在。”


    南宮秋道:“我們在一起,就可以是個家啊。這樣的話,我們走到哪兒,家就在哪兒。”


    “秋兒,這不一樣。我們在一起,是好朋友,而並非親人。”


    “可是,對我來說,你就是親人,”南宮秋說道,“若寥,我想做你的妻子。”


    沈若寥微微一愣,困惑地問道:“什麽?”


    “我想嫁給你,若寥,”南宮秋認真地說道,“我想每天都這樣跟你一起,彈琴也好,轉山也好,或者哪怕什麽都不做,隻是坐在一起說話也好。我不想離開你,跟外公去北平。可是我也不能讓外公孤零零自己去,我不能那麽自私。日子一天天過得這麽快,眼看重陽節就到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好難過啊。”


    她低下頭,憂傷又如浮雲遮月,籠蓋了她亮麗的圓臉。沈若寥一時呆坐在那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後,他反應過來,歎了口氣。


    “秋兒,你太單純了,你說的都是些你自己都不懂的事情。”


    南宮秋搖了搖頭:“我懂;我愛你,若寥。我真的不能離開你了。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去跟外公說,他會同意的;他會延期去北平的。我們都可以留在這裏陪你,等你下定決心了,再一起走。”


    沈若寥溫柔地說道:“秋兒,你不愛我。你那份感情我了解,我經曆過;它並不是愛情。你懂得的東西還太少,你需要到外麵去見識一下世界,多學一些東西,多了解一些人,這樣你才能真正的長大,真正成熟起來,那時候,你才會遇到真正的愛情。過早地把自己圈進一份感情裏,一輩子都鎖在一個人身上,當未來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愛我的時候,你會後悔的。”


    “我既然愛你,當然會愛你一生一世啊。”


    沈若寥想了想,說道:“秋兒,我給你講個故事。”


    他把自己和楊疑晴的故事詳細講給她聽,然後耐心地說道:


    “秋兒,你仔細想想,你長這麽大,一共隻見過幾個男人?除了你叔叔,你外公,王真人和我以外,你還認識誰?你這麽著急就下結論你愛我,和當初的我發誓愛晴兒,有什麽區別?如果當初的我繼續留在燕山裏,一輩子足不出戶,隻是守著族裏那些人,我或許還可以做到跟晴兒廝守終身。可是我出來了,並且再也迴不去。你也一樣,秋兒。就算你我真的都守住感情不變心,我們守不住緣分;緣分不歸我們控製。變故一旦發生,曾經的山盟海誓再大再重,到時候都會變得和沙土一樣脆弱,很快分崩離析。秋兒,山外的世界很大很大,你要把心放大,放得和天地一樣大,早晚你會發現,有一個比我更適合你的人在等著你。”


    南宮秋想了想,說道:“那你帶我出去找他。你帶我去看世界,你教給我所有我不懂的事情,你教我把心放大。我想變得和你一樣無所不知,和你一樣心胸和天地一樣廣大。我不想再做個井底之蛙。”


    “我又何嚐不是個井底之蛙?”沈若寥苦笑道,“秋兒,你應該跟著你外公去北平,去見燕王;你應該跟著他一起闖蕩天下。你外公才是你最好的指導和真正的保護。你跟著我,會耽誤你的。我到現在,連自己究竟想要什麽都沒搞清楚;我又怎麽可能教得了你?”


    南宮秋不願意放棄,卻又不懂得如何辯駁說服他,隻剩下滿臉傷心,悶悶地坐在一旁。沈若寥深感歉疚,又無可奈何。天色已晚;一天眼看又飛快過去。他又是一事無成,唯一成就的事情就是傷了一個單純而不諳世事的女孩的心。明天該幹什麽,重陽之後該幹什麽——他仍舊是沒有答案。


    他們出了竹林,迴到竹屋來。南宮秋吃過晚飯,就跑迴自己住的地方去了。第二天,她沒有再過來找他。連著幾天,沈若寥都隻有在大家一起吃晚飯時,才能看到她,聽她一如既往興奮地講述,這一天又去了什麽新鮮地方,見到了什麽新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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