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昏睡了幾天幾夜,發起高燒來。中間他曾經轉醒幾次,朦朧中感覺到自己仿佛躺在行水之中的船上。周圍一直有人在看守照應,時不時地為他擦臉,喂水,把脈,敷藥,和換冰袋。他完全被動地接受一切,沒有反抗,沒有質疑,沒有意識。


    他昏睡了好久好久。起初純粹是昏昏沉沉的,周身都火燒火燎般難受。後來這難受漸漸消退,身上有些清涼起來,疼痛舒緩了不少。他疲倦已極,陷入了無知覺無夢境的沉睡之中。


    他死人一般睡了一大覺,知覺才慢慢地迴來。隱隱約約有悠緩的琴聲在遙遠的地方響著。然後,這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周身輕快鬆爽;他輕輕動了一下;胸側一陣尖酸的刺痛。他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聲。


    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貼到了他的唇邊。一股清涼的液體流入口中,甘泉一般滋潤了他煙熏火燎一般的喉嚨。沈若寥漸漸蘇醒過來,頭腦仍然昏昏沉沉,睜不開眼睛,隻是輕輕地呢喃道:


    “謝謝……”


    琴聲戛然而止。仿佛有腳步聲走到床邊。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脈搏,停了一會兒,又摸了摸他的額頭。沈若寥又暈厥過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他突然清醒過來,睜開了眼睛。悠揚的琴聲仿佛清涼山風一樣穿堂而過,這迴卻在屋外遠處。周圍都是竹子,屋頂、牆壁——滿眼的竹子。他摸了摸身下的床榻,也是清涼清涼的竹皮。他記起自己的遭遇來,慢慢地做了個深唿吸,又小心地活動了一下,胸側卻不再有劇烈的刺痛。他試探性地淺淺翻了翻身,然後扶著床邊的竹牆,小心翼翼地慢慢坐起身來。


    依然有些僵硬酸痛;但是較之先前牢獄之中和江邊逃跑之時,肋骨已經大有好轉。


    他坐在床上,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裏。他依稀記得自己逃出了那個明明是荒郊野外孤房一座,卻偽裝成襄陽大牢的地方;記得自己逃到江邊,卻又被錦衣衛抓住;接下來的記憶隻剩下霧蒙蒙一片,隱約有些音影晃動,仿佛一直是在水中漂浮,再也記不清具體。


    他坐了少許,外麵琴聲停了,隨之入耳的卻是潺潺的流水聲和山林的聲音:風吹過林間的細語,還有鳥鳴蟬吟。


    一個人走進屋裏來。他轉過頭,見卻是一個小道士,見到自己,便恭敬而疏遠地行禮道:


    “師父請施主前往一敘。”


    說罷,小道士便走到榻邊來,畢恭畢敬地伸手要扶沈若寥。沈若寥搖了搖頭,自己扶著牆,小心嚐試了一下,慢慢站起來,舒緩地深吸一口氣。他問了幾了問題,小道士卻並不清楚地迴答,隻重複說師父有請。沈若寥無奈,隻得跟著小道士出了屋門。


    小道士一路沉默,隻是帶著他走路。路也並沒有走多遠。竹屋四麵環山;山路都是以古木在山間搭築而成的棧道。山峰平緩而蔥鬱,像一圈天然的屏障,將這個秀麗的山穀圍在中間,樹木豐茂,碧草如織;一片清澄如鏡的開闊碧水靜靜流淌在山穀中。山風輕柔拂麵,涼爽宜人,夾帶著林草和泥土的芳香,與流水的聲音悅耳地和鳴。碧綠深邃的水麵照映出上方遙遠的天空,湛藍清明,陽光燦爛,有細微如絲的流雲瀉過。山林間鳥語不斷;蟬鳴時時可聞,卻感覺不到夏天難耐的酷熱。整個山穀間仿佛八月時節一般,秋高氣爽。


    小道士帶著沈若寥順著水邊繞了一小段平緩的古木棧道。碧水拐了個彎,繞過一個蔥鬱的山腰,便看到前方的水麵被一層白霧遮蓋;霧氣很濃,低低地平鋪了整個水麵,一直漫延到對麵山巒之下,隻在上方隱約浮出一隻草廬的廬頂;水的這邊,腳下棧道向前蜿蜒少許,便突然拐彎,沿著水麵一頭鑽進了濃霧之中,消失不見。悠緩清揚的古音再次隔岸響起,穿透濃霧,順水飄過來,瞬間在整個山穀裏蕩起了共鳴。


    小道士停下腳步來,說道:


    “師父便在對岸草亭中,施主請自便。”


    說罷,他便轉身頭也不迴地順著來路往迴走去了。


    沈若寥望著他離開,有些茫然;那古樸深遠的琴音還在悠悠蕩起,他心裏反倒寧靜,並未有絲毫不安。他順著棧道繼續前行,拐上了水麵,走進了一團白霧蒙蒙之中。


    他走了隻片刻,霧便漸漸薄下來;周圍視野逐漸透明,很快他看到前方的草廬蓋,廬蓋下卻是一座通透的水亭,背對青山,恬然地探離岸土,靜坐在碧水之上。亭中依稀可見坐著一個老道,華發似錦,身上穿著寬大的紫色道袍,正在專注地撥弄著指尖的琴弦。空靈的清音繼續在山間水麵飄響。


    沈若寥走上草亭,在那老道背後停下腳步,安靜地等待。


    那老道並不心急,繼續安然地彈奏麵前的古琴,直到一曲終了,才停下來,靜坐片刻;待餘音散盡,方才拾起琴側的拂塵,轉過身來,麵對沈若寥。


    高深的眼眉,濃眉如劍。目光似電,卻又無比清澈,讓沈若寥立刻感到了安心和信賴,一股天然的敬意不知不覺從心底油然而生。老道長須飄逸如仙,臉上掛著愉悅而和藹的微笑,望著沈若寥,開口問候道:


    “看來,你的傷好多了?感覺怎麽樣?簡單活動一下,對恢複有好處,但你目前仍要以靜養為主,恢複活動不要心急,切不可貪多求快。”


    沈若寥行禮道:“世俗小輩,多虧道長出手相救,才撿迴命來,卻反倒因此打擾道長清靜,實在慚愧。”


    他說得情真意切。那老道微微一笑,道:“你父親在世時,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的話。你和他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沈若寥睜大了詫異的眼睛:“我爹??——晚輩無禮,未敢請教道長名號?似乎——您知道的事情比我還多。”


    “我知道的事情,確實比你還多。”那老道微笑了。“坐吧,我們慢慢談。”


    待他坐定,老道開口說道:


    “我的姓名,就算不告訴你,想必你也已經猜到。貧道姓王,單名一個驚字,人稱還丹子是也;說起來我和你很有緣份。”


    沈若寥頓了頓。“道長就是武當山掌門,還丹真人王驚?”


    王驚頷首道:“正是貧道。”


    沈若寥沉思片刻,遲疑地說道:“如果傳說是真,是前輩您給了我爹秋風寶劍;也是您奉了先帝之命,把我爹娘誘到武當山來,讓十萬朝廷大軍圍剿我爹一人?”


    王驚微笑了。


    “無風不起浪;這世上傳說,從來大多是真。”


    沈若寥沉默良久,低聲問道:


    “前輩,您和我爹……很熟嗎?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很熟;我們有著非同一般的緣份。”王驚說道:“因為,我和你父親初次相逢的過程,才是秋風的起源。那是三十三年前,就在這裏,你現在所坐的這座草亭中,我把秋風交給了你父親。同時,我拿走了他的一個承諾。”


    沈若寥隻覺得心裏茅塞頓開:


    “原來大伯講的故事是真的!所以,這兒一定就是武陵落英溪穀了?”


    王驚搖頭笑道:“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了;傳說大多是真,但人們通常喜歡篡改細節,把真實的故事和人物妖魔化或是神靈化。落英溪穀這個地方,並不存在;這裏也並非武陵。這裏是武當山,逍遙穀。你父親,據我所知,這輩子也不曾去過武陵。”


    他看了看沈若寥茫然的臉,問道:


    “你可知,這逍遙穀中流水,喚名為何?”


    沈若寥搖了搖頭。


    還丹真人講道:


    “此水名曰劍河。武當山世代流傳下來的說法,此河乃是真武大帝揮劍裂地而就。昔日善勝皇後帶五百天兵天將追至武當山,想要勸說在此修煉的兒子迴家。真武斷然不肯;因善勝皇後抓住其衣袍不放,遂拔劍裂衣,並以劍劃地,作劍河將母親隔離在對岸。貧道從小在武當修煉,對此傳說篤信不疑;直到三十三年前,我在這劍河之水中,偶然得到了一把寶劍。世間另有傳說,說秋風之劍乃是我還丹真人所鑄,采落英溪水之石煉為金,並集秋風最清時的霜華、霧氣和露水,在八月十六那夜月光下淬煉而成,又是訛其細節,神靈化物;其實,秋風並不是我打造的,而是我在這水流中撿到的。”


    “撿到的?”沈若寥不可思議。


    “對;那是八月十六的夜晚,一年當中最圓最大的月亮掛在頭頂上,光彩璀璨。我正在劍河邊,看到水中有一樣東西發出和月亮一樣的光芒,就把他撿了出來,發現原來是一把絕代好劍。就是秋風。”


    沈若寥沉默片刻,皺了皺眉頭,笑道:“好像……一個神話故事一樣。”


    還丹真人淡淡一笑:“你不相信?也罷;你父親當年也不相信。或許,正因為真相難以置信,世人才會想象編造出更加離奇的故事來,讓神話徹底變成神話。不過,秋風卻是實實在在的。我對他一見鍾情;因為秋風,也讓我從此懷疑劍河之名真正的由來,並不在真武的傳說,而正在此劍。”


    “那——您為什麽把劍給我爹,而不自己留著?”


    王驚道:“一把劍屬於誰,不屬於誰,並不以他拿在誰手裏作為標準。我試過秋風;這樣一把絕代寶劍,我自然希望有他相伴。可是,他和我不同心。拿在手裏,舞起劍來,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但是你父親初次用他時,那劍就像長在他身上一樣,分不清彼此。你父親是個挑剔的人,眼光很高,如果秋風不對他的心,他不會心甘情願為他付出一切。”


    沈若寥猶豫了一下,問道:“我聽說,您向他許諾過——或者,按照我三叔的說法,是他自己許諾過什麽,得到的條件——他可以得到這世上最美麗女子的芳心;後來,他就有了我娘?”


    王驚微笑了:“不錯。不過,這不是什麽天機,也不是我有什麽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所知道的,隻有秋風。我了解他,我知道他配得上什麽樣的劍客,和什麽樣的美人。我所做出的一切判斷,都是由秋風而來。包括你父親答應給我的,他會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他所擁有的,隻為了得到秋風,永遠不會後悔。世間沒有什麽未卜先知,有的隻是陰陽相衡,與因果報應——秋風是值得他付出一切為代價的。後來這些都應驗了,對麽?”


    “我……不太明白……”


    王驚淡淡一笑,站起身來,走到亭邊,麵對氤氳白霧之中的淙淙碧水,四麵青山,悠悠說道:


    “你心頭此刻,必有三件事迷惘糾纏,令你無法釋懷。你想要開口相問,卻又躊躇難決。待到你理清了這三件事,你也就能明白我前麵說的話,明白秋風。”


    “……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你父親的過去。過去的十八年裏,從來沒有任何人完整詳細地告訴過你真相。夫人城頭,突然間你聽到了一切,荒誕離奇,殘酷無情,你拒絕接受,當麵斥責為捏造誹謗。然而內心深處,你卻淒苦彷徨,想要我給你一個答案,證明你所聽到的一切都是謊言,否則你便無法安心。”


    沈若寥轉過臉去,看著亭外的水麵。


    “前輩,夫人城頭之事,我從未說過,您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您又如何知道的我是誰?”他幽幽問道。


    王驚迴過頭來,神秘地一笑:


    “豈止是夫人城頭,”他諱莫如深地說道,“我還幫你把秋風從漢水中撈了上來。”


    沈若寥心頭大驚。王驚看到他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和善地搖頭笑道:


    “若寥,這世事大多看似紛亂隨機而互不相幹;其實世間萬物皆息息相關,沒有任何兩人完全無關,沒有任何兩事完全無關。和你說這個,你在心裏罵我故弄玄虛,我能看得出來。夫人城頭的一切都是早有預謀,你也知道;既然是早有預謀的事情,一個看似不相幹的外人對其了如指掌,也就沒什麽可奇怪的。我知道你受了燕王密使,到成都密見蜀王,送他一樣神秘之物;我知道夫人城頭,你具體都聽到了些什麽細節;我知道你假托過江取蜀王密信,乘機投江毀信,因此失落秋風,傷了肋骨;是我從漢水之中,撿迴了秋風;是我夜半守在江邊,待你落水之時,救你上船。傷你之人,其實並不知一路有我暗中隨行,直到最後夜半江邊,見我出現,他也大吃了一驚。我並不知道他是誰,但從他表情之上,看出他明顯認得我,所以才沒有阻攔,任我將你帶走,一路逆江而上,直至武當。我有承諾在先,不可以告訴你更多的細節。但是你我方才初見,你一上來就問我,是否曾受先帝之約,誘你父母至武當山朝廷陷阱之中。我現在也迴答你,你在夫人城頭所聽到的一切,字字句句之間,並無分毫虛假。”


    沈若寥沉默良久,並不抬頭,仍然側臉望著亭外水麵,低聲說道:


    “既如此,教我如何再相信前輩?”


    王驚淡淡笑道:“你不需要相信我,隻需要相信你自己。你心底現在最大的懷疑,並不在我,或是你父親,甚至是燕王;而正在你自己。你所做出的選擇,你不知是對是錯,你懷疑你在欺騙和愚弄自己。畢竟,從來沒有人強迫你做出任何選擇,你父親從不曾告訴你他是正人君子,燕王也從不曾強迫你去相信他,為他做事。你這一生,都會不斷地遭遇類似的境況,讓你一次又一次懷疑自己做出的選擇,懷疑自己。每個人都會。隻是並非所有人都如你,深刻懷疑自己的同時,還能有強大的信念堅持自己。其實,你完全可以放棄和推翻過去,交出蜀王的密信,供出燕王的口信;你卻選擇堅持相信,寧可兩度投江,弄得自己一身重傷。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


    沈若寥有些心煩意亂。


    “我不知道,”他說道,“至少——我說不清……如果我選擇堅持了什麽,恐怕並不是相信。一方是我略有接觸和了解的燕王,另一方是我素昧平生、更從來沒有好感的錦衣衛。我或許一直在自欺欺人,以為自己知道燕王,其實他的真麵目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便更不可能去相信一個從來不曾打過交道的,在我看來是敵對的陌生人。您說我做出了選擇;我當時真正的感覺卻是我完全沒有選擇,隻有這一條路可走。”


    王驚走到他麵前,坐下來,靜靜望著他。


    “若寥,你可知道,當初我應先帝之托,寫信與你父親,邀他重陽節來武當山登高敘舊。你父親應邀前來,卻在見麵之時,告訴我說,他知道朝廷大軍的動向,知道自己此來武當山,必有一場浩劫。我便問他,既如此,何必一定要來?他於我沒有任何義務,完全可以帶著你娘,直接迴燕山,逍遙天外。你父親迴答說,他走到天外,朝廷便會追殺到天外。如果他不能徹底打敗先帝,他便永遠不可能有安寧。所以,他沒有選擇,必須應戰。後來的結果,證明了你爹的選擇;先帝從此再也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去燕山驚擾,最怕的就是你父親邁出燕山。”


    “可是,我爹他並沒有贏;”沈若寥沉鬱地說道,“他僥幸逃生,逃迴了燕山而已,從此再不出山,倒不如說他也被先帝的大軍打垮了勇氣,嚇得不敢出來。”


    王驚微笑道:“你說得不錯;應天的官報,一向也是如此描述和總結當年那決勝一戰的。”


    “可是,錦衣衛告訴我的,卻是前輩您剛說的版本。”


    王驚沉思地一笑,微微眯起眼睛來,說道:“我隻怕你將來去了京城,那裏的錦衣衛會告訴你另一個版本。”


    沈若寥困惑地望著他:“錦衣衛不都是京城來的嗎?”


    王驚卻不再迴答,微笑著搖了搖頭,迴到原題上,淡淡說道:


    “你父親的真相,你都已知道,接受不接受,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心頭第二件事,也是一樣。燕王知道你全部的身世,毋庸置疑。早在你出生之時,他就已經開始關注你。他究竟信不信你,隻有燕王自己知道。他畢竟從來沒說過,他不知道你父親,對你的身世毫無了解;你該不該信他,說到底也隻是你自己的選擇。”


    沈若寥胸中煩悶又鬱積上來;傷處開始變得沉重不堪。他輕輕說道:


    “前輩——我有些累,能不能改日再談這些?”


    王驚略帶歉意地望著他臉上的蒼白,撫慰地笑道:


    “當然;你傷還未愈,不隻是身上的傷。你要在這裏靜養,我們有的是時間;等你傷好了,再聊不遲。迴去吧;該到了給你吃藥的時間了。”


    “前輩,”看著王驚站起身來,沈若寥張口叫住了他,有些臉紅。


    “那第三件事——”


    他欲言又止。王驚用拂塵撣了撣衣襟,從容說道:


    “秋風此刻就懸在我南岩龍首石上。待你傷好,想明白了我前麵說的話,隨時可以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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