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未到,沈若寥如約獨自一人來到夫人城上。時候尚早,他在城頭走了一會兒,在女牆上高高坐下來,麵向城外。夏日正午的太陽毫無保留地暴曬在腳下的江上;白光刺目的江麵上,鉚著零星幾點駁船。這就是漢水,緊貼襄陽城的城牆流過。對岸就是樊城了。背後,峴山居高臨下地俯瞰漢水和整個襄陽城,滿山茂密蔥蘢。


    昔日,前秦皇帝苻堅想要南下消滅東晉,一統天下,遂率十幾萬秦軍,分四路大舉進攻襄陽。奉命鎮守襄陽的梁州刺史朱序,聞說大軍壓境,臨危不亂,加固城防,積極準備全力應戰。


    朱序之父曾是東晉朝廷將領。其母韓夫人是個女中豪傑,常年隨夫征戰,通曉軍事;在巡視城防時,發現城牆西北角年久失修,一觸即潰,是整個城防的軟肋。無奈其時襄陽守軍有限,兵力緊張;韓夫人遂召集全家女眷及城中婦女,在這段即將崩塌的城牆裏麵,日夜搶工,修築了一道堅固異常的新城牆。


    其後,秦軍渡過漢水,向襄陽城發起猛攻。守城軍民奮死抵抗,戰事異常艱苦激烈。這個過程中,秦軍發現了城牆西北角的隱患,便集中兵力專攻此處,果然很快攻塌了舊城。虧得韓夫人的先見之明;守城晉軍堅守在韓夫人娘子軍修築的新城之上,終於打退了秦軍的進攻。


    夫人城之名,由此而來。


    沈若寥憶起書上讀過這的這段曆史,陷入沉思之中,不知不覺搖頭微笑。


    夫人城。夫人城……可是最後,秦軍還是占領了襄陽。東晉援軍畏首畏尾,不敢前來;朱序孤軍作戰,最終因為手下叛將李伯護投降秦軍,裏唿外應,打開城門,襄陽城終究被秦軍攻陷。朱序被生擒,綁到了前秦都城長安。苻堅對他深為敬重,沒有殺他,反封他為官,卻把降將李伯護殺掉。至於韓夫人,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究竟如何。


    沈若寥站起身來,環顧四周。麵前,漢水從西邊的洲渚兩側下來,在夫人城腳下拐了個彎,奔流的江水急轉直下,向東北方泄去。江水像一條綢帶,反著耀目的強光,向東邊延伸去;還可以看到江麵上幾粒暴曬的舟影,布滿水麵的細碎的皺紋。夫人城腳下的江麵上,急轉的水流衝起旋渦和浪花,江流滔滔不絕於耳。


    身後,峴山靜靜地坐在襄陽城的後方;堅實的依靠。


    腳下,這固若金湯、流芳千古的夫人城。


    背山環水,易守難攻;鐵打的襄陽,鐵打的夫人城。然而終究還是落入了前秦之手,落入了蒙古騎兵之手。竟然都是自己人,開門獻城,分明這城牆還堅固如初,至今依然。


    沈若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長地吐了出來,感覺胸中一片古往今來的開闊與寂寥。他輕輕歎道:


    “滑稽。”


    身後,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何事滑稽?”


    沈若寥迴過頭來;正是那武侯祠外,斷言他將有血光之災的算命先生站在自己麵前。


    他跳下女牆來,與對方平麵而視。


    “滑稽,因為一模一樣的事情,竟然曆朝曆代都在不斷上演。後人卻永遠學不會以史為鑒,前赴後繼地重蹈覆轍。”


    那人微笑道:“說得不錯;漢景七國,西晉八王,正是前車之鑒,卻不知燕王殿下學到了沒有。”


    沈若寥戒備地望著他:“閣下究竟是誰?”


    那人答道:“在下隻是成都一個街頭術士,市井之中討口飯吃;錦官城裏都稱我為黃狸子。”


    沈若寥冷冰冰問道:“閣下千裏迢迢追到襄陽來,又約我獨自到這個無人的古城頭相見,究竟有何貴幹?”


    黃狸子答道:“受錦衣衛之命,要我將少俠帶到此地,勸閣下說出燕王派你到成都的真正目的,並交出蜀王密信。”


    “什麽?!——”沈若寥猛吃一驚,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黃狸子笑道:“沈少俠千裏迢迢從北平趕到成都,密會蜀王,送交蜀王一個神秘之物,之後又得其密信而返程北上。燕王與蜀王私下通謀,如此鬼鬼祟祟,必然是不利於朝廷之陰謀。”


    沈若寥忍不住說道:“你本來就是錦衣衛密探,冒充街頭相士,在成都盯梢蜀王?”


    黃狸子道:“我是不是錦衣衛,都無關緊要。眼下這夫人城上,隻有你我二人;少俠若肯配合,一切容易;否則,此時此刻,城下已被錦衣衛和襄陽守軍包圍,閣下縱和乃父一樣武功蓋世,怕也插翅難飛。”


    沈若寥再次大吃一驚:“我……爹?!”


    黃狸子安靜地盯著他:“時候還早;少俠不妨仔細考慮。供出燕王,交出密信,我保證錦衣衛對少俠秋毫無犯,還可向朝廷保舉少俠揭發藩王謀逆有功。”


    沈若寥怔了少許,頭腦裏一團混亂。他搞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記不起自己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露出了破綻,泄露了機密,更不知道朝廷究竟都掌握了什麽以及多少,這一切跟父親又有什麽關係。他從來沒有遭遇過這種情形,毫無概念究竟該如何應對。他心跳超速,薄薄一層汗珠開始在額頭上沁出。


    他輕聲說道:“我去成都,隻因燕王府用光了儲蓄的川蜀特產藥材,姚大人特備清單,派我來成都采辦。藥材都是蜀王府選購備好,交給我帶走。除此之外,並無其它。”


    黃狸子問道:“清單何在?”


    沈若寥道:“在我同行采辦的大哥手上;錦衣衛如果不嫌麻煩,我可以背給他們聽;不過閣下聲稱自己不是錦衣,又拿不出證據來說是錦衣衛雇了你,我不可能再給你任何細節。你還是叫錦衣衛上來抓人吧;他們有權審我,你隻是一個成都街頭的算命先生,本無權到襄陽來問我燕王的私事。”


    黃狸子沉思片刻,微笑道:


    “既如此——”他突然伸手,亮出一塊銀牌,一麵刻著“錦衣衛”三字,另一麵刻著一個“敕”字。


    “現在,少俠可滿意了?”他微笑道,“你說得不錯,在下一直在成都街頭化妝暗訪,密切關注蜀王府動向。你同行的夥伴,此刻正在襄陽縣衙中羈押。我錦衣衛的兄弟審他所得口供,他並不知道此來成都是要為燕王府采辦,更不知要通過蜀王府。他隻知道你到成都後就不辭而別,消失了三天音訊全無,第三天晚上才迴來,才知你已經一個人把藥材全部辦齊,卻不肯跟他說是如何辦的。他記得你去成都一路上都背著個粗麻的長包裹,迴程時卻不再見你背。在下於蜀王府外,親眼看到你背著個粗麻的長包裹進了王府,出來時背上卻空空如也。後來,蜀王獨自便裝出府,私會你於客棧之後,並交與你一封密信。


    “沈少俠,燕王府要采辦藥材,稀鬆平常,卻搞得如此神神秘秘,派出兩人同來成都,卻不讓其中更富有采辦經驗的那人知情,這不是很奇怪?朝廷隻能推測,除非那唯一知情之人,掌握的是不能為人所知的隱情。我敢肯定,隱情就在那包裹和密信之中。那包裹中究竟是什麽?”


    沈若寥答道:“燕王托我帶給蜀王的一些北平土特產,板栗、柿餅之類,沒什麽新鮮玩意兒。”


    黃狸子道:“既如此,少俠何不交出蜀王密信來?燕王與蜀王手足情深,互相饋贈土產,本也不是什麽事,更不怕朝廷知道,何必遮遮掩掩?”


    沈若寥道:“信裏既然沒有什麽事,你又何必非要看。若寥受人之托,為人送信,信從發信人手中接到,必須送到收信人手上;拿給不相幹的外人看了,我不成了失信於人。”


    黃狸子笑道:“你把信給我看過,如果信中沒有任何不正常的內容,我再還給你,你還可以繼續迴北平送給燕王;錦衣衛有經驗,能把封口複原如初,保證燕王看不出端倪,你不會有任何問題。”


    沈若寥道:“那是利用蜀王和燕王對我的信任,欺騙他兩個,更不可以。”


    黃狸子沉下臉來,冷冷說道:“沈若寥,你不要不知分寸。錦衣衛直接聽命於天子,有權刺探親王一切家事;你拒不交信,便是抗旨不遵,罪同謀逆,你可知厲害?”


    沈若寥停頓片刻;他的頭腦開始漸漸冷靜清醒過來。他問道:


    “你如何知道我名字?如何知道我從北平來?為何不在成都抓我,非要追到襄陽來?又何苦把我弄到這夫人城上來,直接從客棧裏把我抓進府衙大堂過審不更容易?還有剛剛你說到我父親——你知道我父親是誰?”


    黃狸子卻並不立刻迴答,而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良久,然後在城頭尋了塊基石悠然坐下來,抖平衣襟,不慌不忙說道:


    “少俠可知,你這些問題,已經足夠確定錦衣衛對你的懷疑?在下現在就迴答你。在下自從蜀王府外見你隻身進了王府,就開始注意跟蹤你。諸葛祠中,少俠與方正學一同遊玩,少俠一口北平口音,方正學又多次提起燕王,隨便誰都能猜出你與燕王有關。錦衣衛在成都按兵不動,到了襄陽才動手,是為了掩人耳目,不想打草驚蛇;選在夫人城上,則是為了給足下一個立功自救的機會。至於你究竟是誰——”


    黃狸子停住了,緊緊盯住沈若寥,得意地微笑了。


    “沈少俠,全天下之人看到你手中的劍,都知道你是誰,更知道你父親是誰。蜀王知道。燕王更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比誰都知道得更多。唯一至今還被蒙在鼓裏的人,是你自己。”


    沈若寥滿臉懷疑和困惑:“你什麽意思?”


    黃狸子道:“少俠可知道,你父親的過去?”


    “你指的……”


    “洪武十年,沈如風引退迴燕山,從此在燕山閉門隱居;你想必知道他武功天下無敵,又可知他為何要逃迴燕山,終生再不出山?沈如風自從十六歲上得了秋風寶劍,之後直到他逃迴燕山,這十二年之間發生的事情,你又可有了解?”


    父親神秘的過去——他從來不知道。他一直渴望知道,父親過去的經曆,身邊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告訴他;所有的人都諱莫如深,頂多像大伯一樣,隻言片語匆匆帶過。兩年前,大伯遇害,自己也遭到陷害;那個夜晚,三叔在暗房之中,曾經粗略說出了些許父親的往事;兩年來,他一直堅信三叔是在詆毀父親,盡管內心深處,他早已把清兒認作了自己的親妹妹。他渴望知道更多父親過去的經曆,渴望聽到更多的細節,渴望了解一個自己不認識的,真實的父親。然而他究竟是否準備好接受真相?他從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此刻,他關心的問題隻是,他究竟該不該從錦衣衛的口中了解到這一切;他渴望知道,但他或許不該問。


    黃狸子見他沉默不語,淡淡笑了。


    “你當然不可能知道。”他說道,“沈如風本是張士誠門客,以其武功高強,年方十四歲便被張士誠收作貼身保鏢;十六歲上,他從武當山掌門高道還丹真人手中得到秋風寶劍,武功大漲,很快四海之內無人敢與之爭鋒;張士誠由此待其恩寵更重,情同父子,與另外一個養子五太子一起,被張士誠視為左右手,並稱為吳中雙煞。


    “徐達、常遇春引大軍攻吳,連克高郵、淮安,梅思祖歸降,繼而張士誠連失濠州、徐州、宿州,於是丟了整個淮東。沈如風跑到徐達大營中投降,徐達早聞其名,以其棄暗投明,大加稱賞,留其在身邊;不想乃父暗通張士誠,頻送情報;待得徐達攻破五太子援軍,五太子投降,湖州、嘉興、杭州相繼歸降;乃父心機深重,瞅準時機又跑迴了張士誠身邊。張士誠失了五太子,又因沈如風先前在徐達軍中通風報信,以為沈如風不但善謀略,而且真正忠心於己,於是對他加倍器重,拜為總兵,除了沈如風之外,再不肯聽他人言。


    “徐達、常遇春築長壘圍困平江城,因乃父頑固拒守,十月不能下。後來徐達送書於乃父,盡言先帝乃是大勢所趨,張士誠心胸狹窄,目光短淺,難成大器,早晚必敗。沈如風於是半夜出逃,又投奔至徐達營中。次日平江城破,張士誠巷戰潰敗,自縊不成,被徐達所執。”


    沈若寥仿佛在聽天書,張著嘴呆呆聽黃狸子敘述,滿臉的不可思議。黃狸子看見他臉上的神情,得意地笑了,指了指麵前,示意他坐下,一麵繼續說道:


    “因為此事,先帝不得不承認他平吳之功,賞了他一個都督僉事,和當時的藍玉一樣官職。詔書送到平江之時,卻找不到人;過了一個月,湯和進攻慶元之時,才發現沈如風在方國珍那裏;從俘虜的方國珍親信口中得知,原來沈如風早在張士誠與方國珍昆山之戰時,就已經利用自己在張士誠身邊的位置,暗通方國珍,才有了方國珍的七戰七捷,借此勸說張士誠投降了元廷。湯和、廖永忠、朱亮祖大軍追逼之下,方國珍逃遁入海,走投無路之中,奉表歸降;先帝接受了降表,條件隻有一個,要他交出沈如風。使者到達方國珍之處時,沈如風卻已先行逃跑,不知去向。


    “三個月後,大將軍徐達卻從北征前線上奏,沈如風前來歸降,請降之禮竟是汴梁——也就是開封——以及汴梁守將左君弼。徐達將其留在軍中,禮待如初,同時小心觀察,沈如風隨後助其破元軍於洛水,平定河南。先帝雖然許可了徐達的決定,仍然不放心,於是以犒軍之名臨幸汴梁,與徐達、沈如風三人密談。密談的內容,普天之下,至今再無第四人知道。總之,後來徐達取臨清,下通州,攻克大都,一路勢如破竹,元軍一潰千裏,奔逃至上都——也就是開平,隨後因常遇春大軍逼近,又棄上都逃入大漠;徐達接著再連克太原、鞏昌、平涼、延安、慶陽,平定山西、陝西;沈如風一直跟在徐達麾下效力,不曾再反。


    “洪武三年,徐達再度北征凱旋;師還京城,先帝大行封賞,徐達進封魏國公,其身邊大小各級將校皆得封賞,獨不及沈如風。世人傳說,當年先帝與其汴梁密談之中,曾經約定但得徐達攻克大都,元朝滅亡,北方平定,先帝便可將他先前所有的搖擺反複一筆勾銷,並許他終生供養,惟有一個條件,便是從此他不得再靠近朝廷,涉身朝政軍事,並且不得再在京師露麵。


    “傳說是真是假,無人知道。唯一可知的事實隻有:乃父的確無官無爵地離開了京師,從此遠離朝政,再不曾介入軍事,隻身行走天下,而從不曾見他為生計發愁。他屢易其主,名聲大惡,卻因為武功高強而朝中人人畏懼;外加為人傲慢冷酷,反複無常,背信棄義,朝臣軍隊從上到下,無人不言其惡。得知他功成身退,中書六部、五軍上下都是人人歡喜,大鬆一口氣。”


    沈若寥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初始的驚駭很快過去,隨著黃狸子滔滔不絕,此刻他反而冷靜下來,冷冰冰說道:


    “你信口雌黃,居然也能說得頭頭是道,自成一統,也真讓我佩服。但空口無憑,你便說得天花亂墜,教人如何信你?隨便編個驚心動魄的演義出來,不過就是想騙我交出蜀王的家信,使計無中生有,陷害蜀王和燕王,還當我是傻子,乖乖地隨便你耍?”


    黃狸子仿佛早料到他會如此反應,抬起手來,若有所思地撚著自己唇上的短髭,眯起眼來,淡淡笑道:


    “沈少俠,在下剛剛所說的事情,對於生活在大明朝今天的人來說來,就好像徐達、常遇春的名字一樣,隻是常識而已。閣下若不信,可以隨便在街頭抓來個路人問他沈如風是誰,看對方會如何迴答。先帝爺與沈如風汴梁秘密約定的內容,如果傳說是真,想必後來先帝爺多有後悔。沈如風離開朝廷,遠離京城,隻身行走江湖,逞其武功之強,心地殘忍,處處為非作歹,動輒因些微小事犯下殺虐無辜、屠戮婦嬰的罪行;其所犯之罪,卻遠不僅如此。他冷血負心,好色成性,憑著自己天下無雙的武功和美貌,時時處處拈花惹草,害得無數善良而純潔的女子喪失貞節,自盡身亡,他卻能無動於衷,繼續在股掌之間玩弄著自己下一個獵物。


    “總而言之,乃父當年殺人為虐,無所不用其極,惹得四海之內,風聲鶴唳,人心慌慌,甚至少女晝夜以麵紗遮顏,不敢少露;行人於道而不敢旁顧;小兒聞沈如風之名而不敢啼哭。可他武功高強,無人能敵,所以橫行天下而無人能止。先帝起初還睜隻眼閉隻眼,後來沈如風實在鬧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朝野上下一片喧沸,都要求徹底斬除此人,為天下蒼生除害。先帝幾次三番誘其迴京師,乃父卻不上鉤;前後派出無數錦衣高手,想盡各種辦法行刺,無一成功,反倒都被沈如風輕易殺掉,如此幾年過去,沈如風隻是氣焰更加囂張,先帝為此深感頭痛。”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沈若寥;這半天,對方隻是斜眼看著自己冷笑,眼神裏滿是嘲弄和不屑,見他住口,便開口譏笑道:


    “足下有如此高編故事的天才,作個錦衣密探真是浪費。你肆意誹謗汙蔑我父親不算,居然還敢造起先皇的謠來;我爹原來真是武功天下無敵,到了這個地步,居然能讓朝廷犯得上出動大內高手來屢屢行刺,還全部失敗。如你先前所說,我爹既是個趨功逐利、搖擺不定之人,又為何先帝頻頻誘其入京,他卻不去?他既如此精明,後來又是如何輕易上當,被我三叔毒死的?他有如此大本事,又何必當初非要歸隱深山?你的故事越說越離譜,隻怕你自己也編不下去了吧?”


    黃狸子卻搖頭苦笑起來,歎道:


    “你以為這些便是離譜;殊不知真正離譜的正是你父親本人?後來發生的事情,若非他聲名狼藉、人人皆欲除之而後快,隻怕傳到今天早傳成了神話。先帝想方設法除不掉你父親,沈如風也成了先帝心頭一塊重病。直到洪武十年上,恰逢吐蕃作亂,剽掠貢使;鄧愈、沐英發大軍討伐吐蕃,大獲全勝。先帝看準時機,作書與武當掌門還丹真人,借還丹真人之手誘沈如風至武當山重陽登高,同時密令鄧愈、沐英,借大軍迴朝之機,突然包圍武當山,明示鄧、沐二公不得受降,但求一戰致沈如風死地。


    “十萬大軍;你父親隻有一人一劍,身邊還帶著你母親。那一戰的細節,至今仍是軍中最高機密;當年參戰的十萬將士,都被先帝派到了西北邊塞屯墾;朝中除了先帝之外,隻有像中山王這般寥寥幾個位列王公的功臣宿將知曉。這幾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先帝也剛剛駕崩;也就是說,很可能現在天下已再無人知道當年那一戰的具體經過。世人如今隻知道,征西將軍鄧愈正值壯年,一向身強體健,討伐吐蕃大獲全勝,卻在迴師途中,於武當山暴病;兩個月之後,大軍行至壽春,鄧愈病卒。而沈如風卻在武當山於十萬大軍中突圍成功,全身而退,北上迴到燕山,從此再不曾出山一步。”


    沈若寥這一次卻沒再出聲,把臉扭過去,看著城外漢水,隻是安靜地聽。


    黃狸子歎道:“因為鄧公之死,先帝從此恨透了沈如風,想要將其碎屍萬段,卻又同時更怕其再度出山,禍害天下。洪武十二年,毒門四君子之姚表入京,偶遇燕王,從此投入燕王門下,表麵上是機緣湊巧,其實都是先帝暗中安排。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姚大人順理成章隨行。而先帝則在燕王起行前明示燕王,鎮守北平要務之一,在嚴防沈如風再度出山;為此悉免夜夭山界內租稅賦役,凡大軍出塞、官商貢使往來皆繞道而行,盡一切可能避免驚擾沈如風所在,給其複出的動機;並要燕王充分利用姚大人與沈如風和真水寨的過往,嚴密監視夜夭山任何風吹草動,隨時向朝廷報告。


    “少俠想必直到今天,還以為燕王不知你的身世,姚大人會替你保密。其實用不著姚大人多說一個字,燕王殿下從一開始,就對你的身世了如指掌,而且比你自己還更清楚。他早在你出生之前,便知道你父親是誰,知道你父親的所有過去;他知道你母親是姚大人師弟的獨女,知道杜雲君當年以一麵之情,就和沈如風私奔出逃;知道她因難產而死,你從小喪母,生父卻是個殘忍自私的魔頭,為你母親的去世而懲罰你十五年——”


    “夠了!!”沈若寥一聲暴喝,突然轉過身來,秋風冰冷鋒利的長刃已然橫逼在對方咽喉之上。黃狸子本能地住了口;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眼神——這個他隻在傳說的曆史之中,聽說過的眼神——沈如風殺機畢現時的眼神。


    “多說一個字,我挑出你的舌頭來。”沈若寥輕輕說道,聲音卻仿佛秋風寒刃,直刺對方腔膛,霎時肝膽都已破裂。


    黃狸子驚駭片刻,定下神來,從腰間重新摸出那塊敕字銀牌,舉到沈若寥麵前。


    “沈少俠,燕王手下以刀兵威脅錦衣衛,刃加其頸,這在朝廷眼中,會被看作是什麽?隻怕燕王殿下也不會允同你如此莽撞吧。”


    沈若寥看到銀牌,半晌沒有吭聲;許久之後,他才把劍移開,收迴鞘中。


    黃狸子至此,換了一副腔調,開始語重心長起來:


    “沈少俠對燕王心存感激,以為燕王信任器重你,你必將誓死以報燕王知遇之恩;殊不知你既有如此生父,燕王殿下又焉有可能真心信任你?更不可能真正交付你任何重任。蜀王也是一樣;他既要讓少俠帶信,必然不可能在信中寫進任何重要機密去;真正的機密信件,他鐵定另派隨身親信秘密前往北平。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少俠若實在不知燕王給蜀王的包裹中究竟是何物,在下也不好強迫你編造;隻要少俠交出蜀王的信來,我當場看過,保證還原封印如初,把信還給你,必不讓燕王起絲毫懷疑。”


    沈若寥沉默片刻,低聲問道:“我若不給呢?”


    黃狸子微笑道:“錦衣衛有天子授權,便是燕王本人,也不能不給。少俠若必不肯交出信來,那非但是你自己抗旨不遵,燕王也會落下抗旨的罪名;更糟糕的情況,少俠逼我錦衣衛搜身,你便失去了為朝廷立功的機會;若企圖拔兵動武反抗,燕王的罪名可就會直接定性為謀反。少俠不會不知輕重。各種後果擺在麵前,智者觀大勢而識時務,仁者擇其正而履其義。效忠朝廷本是正義之舉,於仁於智此刻都是少俠唯一的選擇。”


    沈若寥轉過身去,重新看著下麵奔淌不息的漢江。城牆之下直臨江堤;他可以看到下麵已經站了一圈人,都是便裝,然而從體型氣質之上,一看便是訓練精良的武士,想必就是錦衣衛之人,此刻已經將夫人城團團圍住;黃狸子說得不錯,他根本不能選擇動武反抗,再給燕王平添罪名,更何況即便他反抗,他也插翅難飛——他畢竟不是父親。


    他胸中沉悶,仿佛有些窒息;燕王什麽都知道,早就知道一切;此時此刻,他甚至已經不再去懷疑黃狸子所說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懷疑已經不是重點。父親究竟是誰?自己究竟是誰?燕王究竟又是誰?


    他搖了搖頭,努力把這些念頭甩出去;即便甩不出去,至少也要暫時隔離在一處,不去觸碰;當務之急,是他現在究竟該怎麽辦;蜀王的書信就在自己身上,給,還是不給?


    他望著滔滔江水;一個念頭突然在此刻竄入腦海中,衝蕩在他胸口。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他立刻死死地抓住這個念頭,而全然不顧它究竟是愚蠢還是高明——畢竟,此時此刻,他走投無路,也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


    他沉默良久,轉過身來,瞟了一眼黃狸子,低下頭去,輕聲問道:


    “你真的保證,能將封口複原如初,不留絲毫破綻?”


    黃狸子笑道:“錦衣衛做這行久了,經驗豐富,技術純熟,你不必有絲毫擔心。”


    沈若寥猶豫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輕聲道:


    “我可以把信借給你看,不過信現在不在我身上。我得去取。”


    黃狸子懷疑地看著他:“沈少俠,你當我是三歲孩子?蜀王給你的信,你視如性命,怎可能不時刻帶在身上?”


    沈若寥道:“正因為視如性命,所以才沒有帶在身上。我知道要在襄陽停留幾日,所以初到襄陽,便把信藏到了一處隱蔽安全的地方;否則帶在身上,難保幾天時間裏不生些風吹草動;這和走在路上時不同。”


    “你把信放在哪兒了?”


    沈若寥道:“反正不在客棧裏;我前天一早去了樊城,把信藏在了米芾祠中,並作了記號,但隻有我自己認得,也隻有我自己能找到;我便說與你聽,也是白搭,你看不出我作的記號。我必須親自帶你去。你若不肯,那也隨便你;現在就叫你錦衣衛的弟兄上來,把我捆到大牢裏去,反正沒有我帶路,你們也永遠不可能找到那封信。沒有那封信,我倒想看你拿什麽為憑據,無端說燕王的不是。”


    黃狸子有些難以置信:“沈少俠,你不要不自量;在下給你機會,並不是因為怕你。錦衣衛一旦真把你抓進了大牢,若想拿到那封信,可有的是辦法;你就算想象不到,聽還沒聽說過麽?你該還記得諸葛祠前,在下的相麵之言吧?”


    沈若寥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駱陽的靴刀妥帖地夾在靴中,他可以堅實地感受到。他握緊秋風,平靜地說道:


    “有本事,你就來抓我。真正的智者,首先要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有幾分勝算。你待我客氣,履行你的承諾;我也以禮相還,帶你去找那封信。否則,我今日便在這城頭與你錦衣衛刀兵相見,隻會有兩種結局:要則,你錦衣衛被我殺個幹淨,畢竟,我是我爹的兒子,秋風現在拿在我手中;要則是,我殺不了你,你卻絕無可能攔得了我自殺,反正我身上此刻沒有那封信,更沒有隻字片言、一絲一縷能讓你證明聯係到燕王和蜀王;你死無對證,充其量不過是殺了沈如風的兒子而已,但願朝廷因此也能給你記功。”


    黃狸子驚奇地看了他良久,皺起眉頭稍作思索,冷笑道:


    “也罷;我且容你帶路。但請少俠掂量清楚,不要指望自己能借此耍什麽花招。”


    他們走下城牆來。黃狸子帶上城下圍守的一隊錦衣衛,按照沈若寥的說法,來到江邊,雇了三條渡船,兩條盡是錦衣衛,將沈若寥所在的小船夾在中間,向對岸的樊城搖去。


    沈若寥坐在船中央,四周站了一圈錦衣衛,對他按劍而向,虎視眈眈;他隻能從他們之間的夾縫中,看到一線江麵。他低下頭,心事重重地把目光投在腳下的船板上,隻是發呆。


    過了一會兒,江流的聲音有些靜了下來;沈若寥心裏卻像著了火一般;他依舊低著頭,心不在焉地問道:


    “還沒到?”


    黃狸子笑道:“著什麽急;船才到江心。”


    沈若寥停頓了一下。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猛地起身,就向圍在身邊的一側錦衣衛身上一頭撞去。幾個錦衣衛猝不及防,被他一頭撞倒,翻身栽進了水中;他得到空隙,剛要跳船,卻不料剛剛向一側傾斜的船體瞬間又反彈迴來,向另一側搖去;他不諳水性,更不習慣坐船,一屁股就坐倒在船上。剩下的錦衣衛立刻殺氣騰騰地撲上來,把他按到下麵。他使足力氣從眾人身下撲騰出來,卻無論如何在搖擺不定的船板上站不起來,轉眼間又被無數隻手鉗住,拚命把他往下按。他一路拳打腳踢,掙紮著爬到船舷之側,全身猛地一掙,外衫撕裂,終於從錦衣衛手中滑脫,紮進了水中。


    瞬間,他便嗆了一口水;從小在深山中長大,他從來沒有學過泅水。之所以選擇投江,隻是他一廂情願地假想借漢江之水,毀掉蜀王的密信;至於自己不會泅水,則索性給錦衣衛留個死無對證,幹淨容易。然而嗆水的瞬間,胸口撕裂的疼痛和本能而生的巨大恐懼,卻使他立刻將蜀王的密信忘了個幹淨。仿佛是兩年之前,那個狂風暴雪的夜晚,從夜夭山出逃一樣;他以為自己做好了麵對死亡的準備,可是死亡的陰影隻是剛剛降臨,求生的強烈**就本能地竄上來,壓倒了其它的一切。他拚命在水中撲騰,用盡力氣向上奮勇掙紮,卻在水中迅速地越沉越深。更多的水順著口鼻灌進胸腔;此刻他不知是疼痛更強烈,還是恐懼更強烈。時間仿佛過得比一生還要漫長;他漸漸有些意識模糊起來,疼痛也仿佛漸漸退卻。一隻手突然拽住了他;接著幾隻手同時上身。他被拉出了水麵,扔迴到船上。


    過了一會兒,他猛地噴出一大口水,醒轉過來,才發現自己平躺在船板上,衣襟都已解開,胸腔裏還在震痛,伴隨著肋骨折斷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忍不住慘叫一聲。一個黑影迅速離開他胸口,胸腔上巨大的壓力瞬間消失;一隻手在他劇痛的一側胸肋上摸索了一下。黃狸子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來:


    “怎麽搞的?”


    一個聲音模糊迴答道:“我用力過猛……肋骨斷了一根……”


    沈若寥暈了過去;俄頃,他又猛地醒來,一隻手從他的胸口收迴;黃狸子的臉就在麵前,見他睜開眼睛,把手抬到他麵前;手中是一團被江水泡糟的信紙,已經揉成了一灘爛泥。


    “沈若寥,恭喜你;準備下大獄吃酷刑吧。”


    他沒有出聲,又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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