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五月到來了。夏天的味道已經清晰可聞。沈若寥的武功一天比一天更加出神入化,肩上的劍傷也已經完全好了。姚大人看過之後,幾乎喜形於色,隨即報告給了燕王。


    這一天早上,姚表騎馬來到洪家酒店,趕在沈若寥去城外練功之前截住了他。


    “老爺?您是不是走錯地兒了?”沈若寥頭一次大早上起來就看見姚表,打趣道:“王宮往南邊兒走。”


    “我就是來請您沈少俠的大駕的,”姚表笑道:“趕快吃點兒東西,跟我走。”


    “幹嗎啊?我還要練功呢,可不想把力氣都花在刷糞桶上。”沈若寥道。


    “你要是不去的話,刷糞桶的可就是我了。”姚表揚起眉毛。


    “天啊,這可萬萬使不得,”沈若寥驚叫道:“您等著,我馬上就好。”


    片刻之後,兩個人便一同騎著馬,趕到姚府來。


    姚表帶沈若寥進了大門,直接向正廳走來。這一路,姚府的下人還是像往常一樣絡繹穿梭,各忙各的事,沈若寥沒有覺出絲毫不同;直到二人進了正廳,姚表關上了門。沈若寥看到正廳裏又是空空蕩蕩,再沒有第三個人。


    他迴過頭,掩飾住自己心頭強烈的期盼和不安,對姚表調侃道:


    “老爺,您不會打算讓我一個人收拾這麽大一個廳吧?”


    姚表笑了笑,走到廳前,迴過頭來說道:“寥兒,你就別裝了。你一進門,就知道是誰在這裏了。還不快上去行禮。”


    他說著繞到屏風後麵。沈若寥心頭狂喜,連忙追過屏風來,就要給燕王仆禮,被燕王飛快地止住。


    “孤不是天子,你也不是奴仆,犯不上如此;你看姚大人,什麽時候見他跪過孤?”


    燕王很是隨意,示意他和姚表都坐下來,隻讓駱陽和馬三保侍立自己身後。待沈若寥坐定,燕王開口問道:


    “孤叫姚大人帶給你那兩本書,你開始看了嗎?”


    沈若寥臉紅道:“看完了;請王爺考查。”


    朱棣點點頭,撚著自己飄逸的長須,笑道:“不著急;孤今日來,並不是為了考你。我有另一件事,要你幫我去辦。這一次,又是送信;不過,與上次略有不同。”


    他轉過身,馬三保便彎腰從邊上拿起一隻瘦長的錦盒,畢恭畢敬地呈到王爺麵前。朱棣打開那錦盒,從裏麵取出一個束好的卷軸來。


    “這裏是一幅畫;若寥,我想讓你把它護送到成都,親手交給我的十一弟蜀王。和上次一樣,姚大人會詳細地告訴你,該怎麽去成都,到了成都之後,該怎麽找到蜀王。和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所有的細節——孤,蜀王,這幅畫,你去成都的目的,都要做到嚴格保密,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姑姑,你最親近的朋友;不光現在不行,你完成任務之後,也依舊要繼續如此保密。你能做到麽?”


    沈若寥道:“王爺,這究竟是幅什麽畫?它是不是很——價值連城?”


    朱棣笑道:“這話,如果是一個普通的侍衛,甚至是駱陽,問出來,都可能會有殺身之禍。”


    姚表緊張地望著沈若寥。


    朱棣道:“孤告訴你也沒什麽大礙。這隻是一幅《蜀王入川圖》,不是什麽名家的大作,平常人看了,不會發覺其中有什麽不尋常。不過,如果蜀王本人看到了,特別是,如果西平侯沐春看到了,這幅畫對他們,對孤,就會有不一般的意義。所以,這幅畫要確保萬無一失,一定要交到蜀王的手中。至於保密——”他微笑了一下。“這世上沒有永久的秘密。或許,畫中的機關,早晚有一天會大白天下。但是,我要這一天之前,一切都是安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若寥點了點頭。朱棣道:“關起門來,目前一切內情,全天下隻有六個人知道。這裏的五個人,還有一個道衍大師。此後,還有兩個人,蜀王和西平侯會知道。除此八人之外,如果有第九個人知道了——”他停住了口,冷冷盯著沈若寥。


    沈若寥聳了聳肩。“反正不會是我說的。”


    朱棣微笑道:“我相信如此。這件事,現在我就全交給你了。明天,你就要出發上路,一路多加小心。我就在北平,等你平安迴來。”


    “王爺放心。我丟了,也決不會讓畫丟了。”


    朱棣笑道:“既然這樣,孤就放心了。樹德,我今天帶了兩個王宮禦廚過來,讓他們用一下你家的夥房吧。若寥,你就留下來,陪我一起用膳;我讓他們做兩個宮廷好菜,你也嚐一嚐。三保,你去告訴他們開始準備吧。”


    到了午飯時間,王府的禦廚把精心烹製好的菜肴奉上來,擺好了宴席。燕王朱棣在姚府用膳,特地從宮裏帶來一隻烤好的肥鴨;姚表常被燕王留在宮中賜饌,對烤鴨早不新鮮。沈若寥卻是頭一次見。


    朱棣對他講解道:“這叫做燜爐烤鴨,是蒙古人留下來的吃法,不過不是他們原創,而是從西域一個叫意大裏亞的很遙遠的國度傳過來的。這鴨子的烤製工藝十分講究,須得砌起磚石的爐子來,生火把爐子烤熱,再放進鴨子去烤。鴨子是不能接觸明火的,否則很容易烤糊。要借助爐壁的高溫把鴨子燜熟,所以叫做燜爐烤鴨。這樣燜烤出來,鴨肉極其鮮嫩,鴨皮也酥脆可口。據說,意大裏亞國的人喜歡用這樣的方法烤鵝。他們還用這樣的爐子烤麵餅饅頭,烤出來的饅頭一個個都通體金黃,酥軟甜美。馬可波羅來的時候帶來了這種燜爐烤鵝的方法,到了咱們這兒換成了鴨子而已。至於烤饅頭,不知為什麽失傳了。興許隻有忽必烈曾經嚐過吧。”


    姚大人顯然習慣了這種情形,吃得心安理得。沈若寥平生頭一次吃烤鴨,初入口時鮮美無比,很快他卻想起了什麽,當即便丟了胃口,心裏也越發地難過起來。他見燕王講得興致勃勃,突然間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把筷子放迴桌上,說道:


    “王爺,您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無家可歸,多少人在大街上流浪挨餓,乞討度日呢?”


    駱陽和馬三保聞言大吃一驚,同時在下麵暗暗踢了他一腳,示意他閉嘴。朱棣聽得他的問題,驚訝過後,一絲很明顯的不悅浮上他剛毅英武的麵龐。


    “怎麽?”他冷冷問道,聲調並不高;姚表心裏暗叫壞事,和駱陽、馬三保一起為沈若寥捏了把汗。


    沈若寥道:“王爺,我知道您在北平十八年,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把這個原本隻有駐軍民不聊生的邊境重鎮治理得像京城一樣繁華安定。全城百姓提起您,沒有不感激您的。您是個愛民的好王爺。可是您畢竟坐得高,有些細節您看不到,有一些表象之下的東西,隻有生活在最底層的人才知道真相。”


    朱棣把筷子輕輕放下了。他向後靠到座上,陰沉沉地問道:“願聞其詳。”


    姚表使勁向沈若寥使眼色;沈若寥看得清清楚楚,也從朱棣的神色上看到了王爺的情緒,心裏不由一陣發抖。他咬了咬牙;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也就不能迴頭了。他說道:


    “王爺,如果我告訴您,我曾經是個街頭乞丐,靠行乞活了半年,您會怎麽想我?”


    朱棣盯著他,沉思了良久。正廳裏每個人都一動不動,注視著他倆,氣氛十分緊張。


    終於,燕王打破沉默,開口道:


    “孤有所耳聞,看來確有其事了?”


    姚表覺得自己不能再坐視了,小心翼翼地插嘴道:“王爺,確有其事是不假。非但如此,您也知道若寥曾經在我家裏做過打雜的仆役,看馬廄、澆花,甚至連除穢的活他都幹過。就好像百裏奚做過奴隸、管夷吾做過囚徒一樣,當今聖上也是起於缽盂草屨。若寥做乞丐也好,做仆役也好,也一樣學到了不少東西。‘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啊。”


    沈若寥驚訝地望了姚表一眼,想不到他會如此為自己說話,恨不得把爛泥塘裏的蚯蚓都說成了天上的飛龍。


    朱棣沉思片刻,問道:“你應該讀過不少書吧?不然,那天看地圖時,你也說不出那樣的話來。”


    沈若寥道:“書讀得很少,見識更淺。王爺一定對我很失望吧。”


    出乎他意料,朱棣竟然微笑了。


    “你這小子真讓孤不可思議。有意思。”他說道,“你說得不錯,即便是太平盛世,街頭也依然有凍餒鬼。曆朝曆代都是一樣。不過,我想知道,當初你凍餒街頭,究竟有沒有你自己的原因?”


    這個問題很犀利;沈若寥頓時臉頸通紅,耳根赤紫。他低頭怯怯答道:


    “老實說,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原因。要不是我一無所能,還不肯放下自己的臭架子,……”


    朱棣哈哈笑了起來。“現在呢?你不是坐在這裏,和孤一起吃烤鴨嗎?這是你自己靠本事得來的,我說得沒錯吧?”


    沈若寥搖頭道:“其實,主要是運氣。我有很多乞丐朋友還在流落街頭,他們並不像我原先那樣沒本事,也依然在靠行乞過活,就沒有我的好運氣。”


    朱棣饒有興趣地微笑道:“想必開封之時,你對周王也說了相近的話?可我那個五弟不吃你這套,我沒猜錯吧?”


    沈若寥點了點頭:“北平之外,我隻去過一個地方,就是開封。在我看來,周王骨子裏還是個好人,但他不關心王府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我拿開封和北平做對比,惹得周王很不高興。王爺,您比周王要強得多,您真正關心民生,真正在為北平百姓做實事;我隻是希望,北平能變得更好,能有一天不再有無家可歸,更衣食無著之人。王爺,您應該是全北平老百姓的守護神和幸運星啊。”


    朱棣眼睛裏閃了一下,沉吟少許,微笑道:“很快,北平就不會再有流浪街頭的人了。你信嗎?”


    沈若寥看著朱棣,微微一愣。朱棣笑道:


    “不信,你就睜大眼睛看著。不出一年,我一定讓這北平城裏所有的人都有事做,有飯吃,有床睡,有衣穿;讓這北平城裏再沒有一個露宿街頭、行乞為生的人,孤寡老人得以頤養天年,青壯勞力更不能荒廢,周遭不空出一寸閑田。不光要讓北平成為全國最富庶的地方,還要讓這兒成為一方百姓安居的樂土。”


    沈若寥感動地望著朱棣,道:“王爺,皇上幹嗎不立您為太子呢?這真是我大明最大的損失。”


    朱棣一愣,一束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稍縱即逝。他沉靜地笑道:


    “傻小子,這席上又沒有酒,你怎麽先說起胡話來了?還不快吃東西?——成都的細節,會有姚大人跟你仔細交待。明兒早上出發,我就不再來送你了。這頓飯就當是給你餞行了。江湖險惡,一路多加小心。”


    送走了燕王,沈若寥跟著姚表迴到書房來。茶水端上來,姚表便把周圍的仆人揮走,對沈若寥說道:


    “你小子,我真是看不懂你。說你一根筋吧,你還知道假裝敗給駱指揮,保留王爺的麵子,和駱指揮的位置。說你長心眼,通世故吧,可你吃飯的時候噴的那一大堆算是個啥?你不怕自己有一天會掉腦袋啊?”


    沈若寥想起來,自己也有些後怕,正如上次朱高煦那件事後一樣。但是他嘴上不肯服輸,仍然冷冷說道:


    “為賤民請命,自然隻能由賤民出麵了,指望不上大人的。”


    姚表了解他的德性,並不以為意。他不再說這件事,開始交待去成都的細節。從北平到成都路途遙遠,要走上一個多月,其中大半個月都要在崇山峻嶺中穿行,山匪眾多,虎豹出沒,沿途又要經過大片土族苗夷地界,複雜兇險,遠非上一次去開封可比。姚表深為擔憂,考慮到沈若寥無論行路還是處世都經驗尚淺,卻又同時需要做到嚴格保密;姚大人思前想後,反複斟酌,最終決定派一個自己親信的藥鋪采辦同往。此人姓石,已入不惑之年,為姚家藥鋪采辦多年,成熟穩重,經驗豐富,全國各地都走過,在北平與成都之間往返也有幾趟了,熟悉沿途的情況,已經摸出來一條比較安全的路線,對湘蜀一帶少數民族風土人情也有一定了解。由老石負責領路,一路上安排住行,照顧行路生活細節;至於去成都的真正目的,隻有沈若寥知道;對老石隻說是正常采辦,為此姚大人專門費心編寫了一套清單,羅列十幾種蜀中特產名貴藥材,交給老石;並把給蜀王的畫用最普通的麻布兜厚厚裹了起來,這一路都隻能讓沈若寥看著。


    沈若寥帶著燕王賞賜的一隻烤鴨迴到家,把事情的經過說給呂薑和夜來香聽,至於燕王交代要保密的事,他略過去,一個字也沒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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