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臘月廿八;一年零三個月之前。


    馬上就要新年了;白雪皚皚的深山中的小小山寨,這兩天卻格外熱鬧。大伯剛剛從山外迴來,這一次卻帶迴來兩個客人: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個可愛的小弟弟。兩個人都是二哥在山外從如狼似虎的官兵手中救起的。女孩子拜了姑母為師,讀書識字;小弟弟則因為二哥的請求,被父親收作徒弟,學習武藝。拜師禮過後,新來的族妹和族弟便有了名字;山寨上下,因為過年多了兩個親人,這幾天都很高興。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了北院,卻絲毫照不進暗房。


    寒冷使得沈若寥縮成一團。他睡得模模糊糊,一時隻朦朧地覺得周身好不難受,卻醒不過來。夢境中的自己,剛剛給新來的族弟族妹取了名字。忐忑,惶恐。他本來不想取,這事千不該萬不該由他來做;父親山一樣的身影始終壓在身邊,壓得他渾身冷汗,滿腦空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取好名字,抬頭試圖看清父親的表情。然而無論他怎麽努力,身邊的這座山卻始終隻是一團朦朧的黑影,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伸手夠不到,怎麽也看不清,仿佛隔了兩個世界,一個天涯——卻又明明近在咫尺,明明那冷酷無情的目光就硬硬地刺下來,高大的黑影鋪天蓋地壓下來,他越發恐懼而渾身發抖;透不過氣來——透不過氣。


    新來的族妹卻在此時抬起頭來,偷偷瞟了他一眼。隻這一瞟,一時間卻仿佛讓他有些忽略了身旁那山一樣的陰影和壓力。仿佛那目光中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滿柔和的,善良的世界,透射著陽光,溫暖而貼心。她喜歡這個名字——這是他從那目光中得到的訊息,也是他出生十五年來,第一次選擇撇開父親的評價不顧,主動尋求外界的訊息來肯定自己。


    他突然渾身一個激靈,猛地驚醒過來。暗房的門鎖發出驚心動魄的鏘鋃一聲,晨光霎時闖入了漆黑一片的房間,讓他立刻看不見任何東西。雙目刺痛之中,一把雪抹到了他臉上,登時冰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本能地舉手擦掉臉上的雪水,抬起頭來。沈如風威嚴的身形背著晨光,刀一樣插在他視野中,看不真切。


    “起來,該練功了。”父親低聲令道。


    沈若寥從冰冷的地上站起來,感覺有如剛剛掙碎身上的一層冰殼,劈哩啪啦都掉到了地上。四肢冷得發僵;神經卻還靈敏,身上頭晚落下的鞭傷還在刺痛。更糟糕的是,剛一醒來,難以遏製的饑餓感就殘酷地席卷了他,令他幾乎站立不穩。


    新來的族弟族妹,和即將到來的新年一起,給山寨中每個人都增添了喜悅;卻沒有絲毫感染到父親。或許,這世間無論怎樣的喜事都永遠不可能感染他,正如同夜夭山的積雪,哪怕是六月的日頭也無可能融化;這裏,四季寒冬,永遠沒有春天。


    然而他不是父親;他渴盼春天的到來,會在每個三月為發現枝頭孱弱的萌芽而欣喜,會為山穀中的小溪打破冰封而興奮,會為樹頭凍餒的雛鳥墊暖鳥窩。新來的族弟族妹很快與他打成一團,他長這麽大仿佛從來不曾感到過如此的快樂。然而快樂卻從來不肯對他鍾情久留;每每探望,絕不會留在身邊過夜,總是匆匆就要離開,無情地甩手而去,頭也不迴。相比之下,災難卻總是說來就來,而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句無心錯話,一個小小的疏忽,或是他一如既往寧死不肯悔改的對三叔的態度問題——或者,更經常地,為了他努力迴想都想不出來的不知究竟什麽原因——就會讓父親瞬間勃然大怒;昨晚的晚飯,也就如此依慣例被一頓嚴厲的鞭笞和一夜暗房裏的禁閉所取代。他永遠不能說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懲罰,盡管從記事起,他就隔三岔五地在領教,而根本數不出這已經是第多少次了。


    他同樣數不出有多少次他幻想有朝一日擺脫掉這些,甚至也曾將逃避付諸行動然而最終失敗。直至如今,他依然隻有忍耐著走下去。


    那是他的父親。


    沈如風領他走到平台上。東天的朝陽已經升起,然而擋在崔嵬的山壁另一側,隻將柔美的紅光塗抹在白雪皚皚的天地間。平台是個風口,此刻風卻並不很大。除了風聲,四下裏寂靜一片,一如每個早晨。


    沈如風走到山崖下,幾劍在山壁上劃下無數堅硬的碎石子,然後,將劍遞給兒子。


    “用劍擋我的石子,”沈如風令道,聲音很是平常,卻讓沈若寥從心底打了個寒噤。不容他多想,第一顆石子就唿嘯而來,直飆麵門。他劍不及出鞘,用劍柄擋開這一擊。第二顆石子又緊隨而至;他閃開這一擊,拔出劍來,擋掉第三顆。


    父親的石子顆顆相連,似無半點間歇;疾戾迅猛之至,若有一顆擊中,都會令沈若寥難以消受。然而他已經到了挨打的邊緣;如果他能填飽肚子,暖和過來再迎擊,情況會好得多。他渾身發僵,虛弱乏力,對付眨眼即至的飛石流彈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沈若寥開始企盼,用不了熬多久,父親的石子就會耗光,隻要再堅持一會兒,就一會兒。


    然而沈如風的石子卻非但沒有枯竭的丁點跡象,反而比原先愈加淩厲兇狠,甚至開始幾顆、十幾顆同時而至,各擊要害。


    沈若寥絕望地將要發狂了。“你是不是真想殺死我;倒不如讓我死得痛快些,何必這樣折磨人呢。”他委屈地在心裏默默反抗,手中的劍卻愈發迅疾而縝密,四肢也漸漸舒活過來,敏捷了許多。


    沈如風暗暗點了點頭。他手中的石子成把成把地彈出,眼見兒子的劍路已經完全放開,此刻便是潑水過去,也近不得他身了。他不能再期望兒子的身手再迅捷多少,他已經快趕上自己了。眼下唯一要考驗他的,就是耐力。為此,他準備的石子還很豐裕。


    沈若寥感覺自己又一次到了崩潰的邊緣。他一生中時常陷入這種精神的危機裏,卻從未想到,每次挺過危機之後,他的承受極限就向上擴張,才能使他挺過下一次更嚴重的災難。


    他還在堅持;劍還在堅持。盡管他已然精疲力竭,盡管石子的彈力衝擊得虎口和手臂都生痛,劍還在堅持。


    突然,飛石無聲無息地停止了。沈若寥停下劍,小心翼翼地守著門戶,卻發現父親已不再有飛石流彈可擲。他輕輕鬆了口氣,登時覺得頭暈眼花,下意識地將劍拄到雪地上,支撐自己不會摔倒。


    沈如風看見他蒼白的臉色,明白兒子早已體力透支。他走上前來,拿過沈若寥手中的劍,冷冷問道:


    “今天的節目,你想好麽?”


    沈若寥心裏一緊,仿佛頭晚落下的傷口就開始向體內滲入寒氣。他猶豫片刻,終於老實答道:


    “沒有。”


    沈如風早已料到如此迴答。他感到,事實上,沈若寥已經越發像自己了,尤其是這副倔脾氣,讓他栩栩如生地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他的武功也像自己一樣,越發精進而近乎完美。用不了多久,他就不能再指導兒子,而隻能與其“切磋”了。如此看來,作為父親,他足以為之自豪。


    “你抬起頭,看著我。”他冷然令道。


    這命令他常常下。沈若寥順從地抬頭看著父親冷峻嚴厲的臉。他漆黑俊秀的眼眉讓沈如風嚇了一跳,仿佛亡妻就在眼前,抬起頭向他凝望。他實在繼承了他母親太多的東西;沈如風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又一次跌入了那個水火交融的深淵之中。這種強大的矛盾令他無所適從,更激烈到難以自持。他必須傾盡全部來克製住自己;否則,他一定會緊緊把兒子擁抱在懷中,瘋狂地吻他,而後抽出劍來,把他亂劍捅死。


    他到底不像自己。可他也不像雲君;雲君的眼神永遠是含情脈脈的,不像這雙眼睛,讓他看到的隻有害怕和拒絕。


    沈如風不再看兒子,依然用冰冷的聲音道:“看來,昨天晚上那頓打你是白挨了。暗房裏蠻舒服的,還沒呆過癮,是吧?”


    沈若寥心裏一陣發抖。他一言不發。


    沈如風道:“今天就是你三叔的壽辰了;我若把你打花了臉,你還怎麽去給他祝壽?你想不出節目就算了,我給你想了一個,你隻需照做便是。做得好,這事就算過去,不再計較;做得不好,那隻有怪你自己找罰了。”


    “什麽?”沈若寥問道。


    沈如風沒有立即迴答;他嚴厲而挑剔地看了兒子半天。然後他用劍在雪地上寫了兩個字,道:“記住這兩個字。到時候我再告訴你該做什麽。你剛才能擋開我的石子,就一定能把這件事做得很好。若是做不好,那就是態度不正。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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